肉包不吃肉 作品

陸展星之冤

    彷彿紗布一層層被揭開,露出下面鮮血淋漓的真相與猙獰醜陋的傷疤,顧茫的指尖都在細密地發著抖,盯著那一枚其貌不揚的白子看。

    “試想一下吧,顧帥。無論從陸展星的脾性、出身、地位……他怒斬來使這件事都順理成章。若不是周鶴探查得仔細,這案子就將這樣終結,無人會起疑心。”

    白子還在桌几上陀螺似的不停旋轉著,隔著這一枚瘋狂打轉的珍瓏棋,隔著一張窄木桌几,一君一臣對視著。

    “一枚棋子,葬送重華第一驍勇的軍隊,摧毀重華持續未幾的變法,讓孤徹底淪為老士族的傀儡,而你,你們這些人將再也沒有翻身之日。你能想象那副光景嗎?”

    “……想象?”

    良久,顧茫神情怔忡,不無喑啞,不無疲憊地輕聲道:“……君上,我這些天,一直活在這幅光景裡。”

    他雙手交疊抵著自己的眉骨,把自己的臉龐深埋:“從我跪於朝堂之上,懇求您為我的兄弟們修建那七萬座墳碑時……我就已經……就已經……”

    他像是在荒漠中跋涉太久而瀕死的旅人,突如其來的希望反倒讓他哽咽了。

    從墨熄站的角度,可以看到顧茫側臉,那纖長鳳尾蝶般的眼梢有清亮的水痕潸然落下。

    君上靜默片刻,低聲道:“顧卿,孤很抱歉。”

    面對一個曾在朝堂上辱罵輕慢自己的君上,有多少臣子能夠毫無芥蒂的釋懷?

    撇去那些奴顏媚骨的貨色不說,換作慕容憐也好,換作墨熄也罷,他們誰都不可能打心底裡輕而易舉地接受這樣一句道歉。

    但顧茫是一個命裡貧瘠的將帥,別的將軍可以高高在上意氣風發,他呢?

    他往往是涎皮賴臉的,笑嘻嘻地去和貴族老爺磨軍餉,厚著臉皮去和其他統領攀關係。他不是下賤,賤到別人打他左臉他把右臉也湊上去。

    他是沒有辦法。

    他有的只有那麼多,他要對十萬袍澤的性命與尊嚴負責,他兜裡空空,又無背景,能可憐巴巴掏出去的只有自己的笑臉,只能點頭哈腰。

    他還能怎麼樣呢。

    顧茫一聲不吭地用拇指在眼睫邊擦了擦,抬起頭來。

    風吹殘燭,墨熄看到他淚痕猶未乾,卻還是努力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簡直破碎得厲害卻又堅強得厲害。

    顧茫說:“沒有關係,那時候周長老尚未覺出珍瓏棋子的法術痕跡,君上不明真相。那樣斥責,也是應當的。”

    頓了頓,又用溼潤的黑眼睛小心翼翼地窺望著君上的臉龐。

    “那麼敢情問君上……打算如何為陸展星翻案?”

    君上卻並沒有接話,在這樣的沉默中,白子的旋轉趨勢慢慢地緩了下來,旋轉地越來越疲憊,越來越頹唐……

    外頭又是電光閃動,映得遠山猶如一隻只從大地腹內鑽出來的厲鬼。

    轟地一聲天雷空破,暴雨彷彿瀑布在人間澆落。君上道:“顧帥,恐怕不能了。”

    顧茫的瞳仁在雷光紫電中縮攏,而桌上的白子也在此時轉到了力竭,它掙扎著用盡了最後一點餘力又打了幾個狼狽不堪的圈,伏在桌上,不再動彈。

    一切復歸寂靜,彷彿一潭湖水暗潮湧動浪花騰躍眼見著就要有馮夷破出,華光漫照的鱗甲將照亮深淵,還諸公道。

    但驟然間,風又止,水又熄。

    河伯重新潛入寒潭深處,害岸上的人苦苦等待了良久,白白開心了良久。

    “……”顧茫的喉嚨都有些發澀,“什麼意思?”

    君上沒有立刻回答他的這句話,而是問道:“顧帥知道陸卿如今在牢獄裡,是什麼感受嗎?”

    “……”

    “他到現在都仍以為鳳鳴山斬殺來使,是他一時衝動所行之事。他愧疚極了,周鶴說,提審他的時候他一直說想要見你。他想要為他的衝動親自和你道歉。”

    顧茫驀地合上睫簾,垂在腿邊的手指緊緊捏成了拳,額角經絡突起,神情極度痛苦。

    君上的指尖重新撫上那枚蒼白的棋子,摩挲著:“陸卿並不知道,被白子操控了心智的人,無論殺人、叛變、奸/淫、凡惡種種,他們都做得出來,且都會以為是自願為之——他不過是一個無辜受害之人,一柄殺人之刀。卻以為自己就是兇手。”

    顧茫霍然直起身子,經不住地顫聲道:“那君上何不與他言明!”

    “何不與他言明?”君上似是反問,又像是在捫心自問,他有些悲哀地輕輕笑了出聲,半晌道,“……因為孤問心有愧啊。”

    他轉頭望向那茫茫雨幕,下得天地間一片荒涼,他的聲音卻比這山色更為寂冷。

    君上輕聲道:“孤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他不是逆臣,而是一位為了重華備受折磨的帥將。孤的心也是肉做的……孤無顏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