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你恨我嗎

    “……”

    顧茫輕輕笑了起來:“在時光鏡裡,你就追問過我差不多的問題。而無論八年前還是八年後,我的答案都是一樣的。”

    他抬起了春絮般的長睫毛,猶如羅帷上撩,皎然月華一下子湧入了他湛藍的眼眸裡。顧茫那雙再也不復昨日的藍眼睛看著墨熄。

    他說:“墨熄,我並沒有為這些恨過你。”

    墨熄倏地停下腳步,他低頭看著顧茫的臉。自他與顧茫重逢之後,他在顧茫面前幾乎一直都是強大的,說一不二的,可是這一刻,面對重拾記憶的顧茫,墨熄又還剩了什麼?

    他是顧茫看著成長的,顧茫見過他所有的狼狽、困苦、艱難,包容過他所有的任性和不成熟。

    在失去神識的顧茫面前,墨熄或許是主上、是同伴、是羲和君。

    但在他的顧茫哥哥面前,墨熄就只是墨熄而已。盔甲和刺刀都被卸下,只剩一顆血肉斑駁的真心。

    墨熄嗓音顫抖著,低聲問道:“你既不恨我……為什麼又要這樣待我?”

    “這有什麼為什麼嗎?就像你如此待我一樣。”顧茫說道,“這只是我們各自的選擇而已,就像你選擇了重華,而我選擇了燎國。時光鏡的解咒說的好,渡厄苦海,昨日無追——過去的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再怎麼糾結也沒用。我早就已經把我們過去的那些破事放下了,是你一直糾纏不休,我除了對你下狠手,還有別的路能走麼。”

    這簡直像是一杆煙槍筆直地燙在心頭血肉上,墨熄的心都猛地痙攣了。

    “你都放下了?”

    “早就放下了。”

    墨熄閉了閉眼,長睫毛顫動著,“顧茫……”喉頭滾動,終究喟嘆出一句,“十七年了。”

    顧茫怔了一下:“什麼?”

    “從學宮你帶我完成第一次委任起,我已經認識你十七年了,從年少到弱冠,從同窗到沙場……是你親口說過會一直陪著我,你說過或窮或達都會在我身邊,是你曾經——”

    是你曾經說過愛我。

    但墨熄如今又怎麼說得出口呢?於是這一句卡在喉嚨裡,鯁得滿喉腥甜。

    墨熄闔上眼眸,壓著嗓音裡的顫抖,深吸一口氣,顫然道。

    “你曾經教過我很多,教我隱忍,教我法術,教我世事人情,教我風花雪月。如今你讓我別再糾纏你。好。”

    “我也可以試著去做。”墨熄道,“只是在這之前,顧師兄,我想請教你最後一件事情——你教教我,十七年了,這已是你我的半生,你教教我怎麼放下。”

    顧茫:“……”

    墨熄驀地睜開眼睛,手戳著自己的心口:“你可以教教我怎麼釋然嗎?”他的指尖在微微發著抖,眼眶亦是紅的。

    “三魂七魄如何少缺兩魄,換我少行不行?我還留著記憶留著神識,我放不下!回到八年前明明知道什麼也扭轉不了我還是會問你能不能不要叛變,我還是會希望你能留下儘管你覺得那是無用之舉!”

    “墨熄……”

    “什麼渡厄苦海,昨日無追,我已經在昨日裡活了八年了!從你走的那一天起,我一直活在八年前——我那麼希望你能恢復記憶,但你恢復了,卻跟我說你早就已經放下……顧茫,顧師兄……這十七年我在你心裡到底算是什麼啊?!!”

    他說到最後,嗓音一下子就啞了,跨了。

    語凝於喉,竟成哽咽。他感到有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但是太恥辱了,他這輩子幾次落淚,竟幾乎都是在顧茫面前,年少時尚可原諒,可他不想過了那麼多年還是會在同一個人面前潰不成軍。

    所以他猛地將臉轉開,大步行往前方。

    白樺林木蕭蕭瑟瑟,夜晚的迷霧在樹林裡跌跌撞撞。墨熄走在這縹緲聚散的霧氣裡,過了一會兒,他聽到顧茫追上來,顧茫的腳步聲一直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緊緊跟隨著——多年前他們也是這樣,奔襲敵營也好,郊野逐鹿也罷,無論他走到哪裡,只要顧茫在,都會隨在他一轉身就能看到的地方。

    那原是他人生中最初的安寧。

    後來,顧茫叛國離去了,他自己行軍打仗的時候,與搭檔再沒有這樣的默契。有時候他一騎踏雪奔得快了,將眾將都拋之於腦後,他聽不到任何與他相伴的聲音,彷彿天地間只有他一個人在縱馬奔馳著,奔向一個輝煌而孤獨的結局。他不甘心,遂命親衛從此之後一定要跟在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可縱使腳步聲馬蹄聲是回來了,臉也不再是記憶裡的那張臉。

    從那時候起,墨熄就知道,故人之死固然是痛的,但比故人之死更痛的,是故人之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