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當年之失

    他沒有想到顧茫竟已有了這一點記憶的殘片,儘管此時還並不清晰,但這個消息卻足以令整個重華心驚。

    要知道那場朝堂之辯正是顧茫哀莫大於心死的最大原因,是非對錯又極難說清,若顧茫只支離破碎地回憶起其中一段,顯是比當年更加容易對重華貴族心生報復與敵意。

    “墨熄?”

    “……”沉寂片刻,墨熄決定還是開誠佈公地說清楚,一來他確實不擅說謊編造,二來早些把話說開了,也算是提前給顧茫一點準備。

    於是他道:“你聽著顧茫,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無論你之後有什麼相關記憶的回閃,你都先來問問我緣由,不要自行推斷。”

    顧茫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舉手道:“那我現在就有想問的。”

    “你說。”

    “我當時跪在大殿上,是在為了陸展星求情嗎?”

    墨熄道:“不完全是。”

    這段朝堂之爭,其實墨熄當年也沒能親眼看到。顧茫回城覆命的時候,墨熄人還在西線戰場,不得脫身,他是後來從史官的載史鏡中看到這件往事的。

    他只知道,當年陸展星、顧茫、慕容憐一行人師出鳳鳴山,顧茫與其餘二人兵分兩路,顧茫直取燎國南城腹地,而陸展星與慕容憐坐鎮中軍。

    那本是天衣無縫的進攻,卻因陸展星性烈,言語不和間竟衝動地將當時還在中立搖擺的第三國使臣斬殺,導致第三方直接倒向燎國,從鳳鳴山之後怒襲本營。

    重華大軍死傷慘重。

    當時顧茫在前線與他的軍隊浴血作戰,他們原本制定的就是孤軍入敵陣,瓦解燎國鐵師勢力,但這必然撐不了太久,所以慕容憐的王師一定要在三日內趕來配合增援,裡應外合,一擊而破。

    可是就因為陸展星一時昏頭,令慕容憐本營軍隊陷入與第三國交戰的困境,根本無法奔襲應援。顧茫在前方苦等援軍不來,原本制定的進攻計劃竟成一條絕路。當顧茫在圍困中,得知第三國突然與燎國結盟的原因竟是陸展星斬殺了使臣,氣得破口大罵悲憤至極。

    “陸展星你他媽的是不是要害死我??!你他媽的為什麼這麼傻!你自不自私啊!你自不自私!!!”

    可是抱怨又有什麼用呢?

    十萬大軍與顧茫出生入死,從一無所有到昨日輝煌,一夕竟將覆滅,不知幾人能還。

    顧茫當時別無多想,罵完了,恨完了,擦了淚,咬著牙,將已經破碎不堪的心點亮,照十萬手足回家的路。

    能帶一個是一個。

    能活一人是一人。

    他顧茫打了那麼多戰役都是為了勝,只有這一戰,是為了回家。

    其實後來顧茫又想,這一役的錯,錯並不在陸展星,而在他自己,是他明知陸展星的烈火性情,卻仍然相信這個兄弟可堪大任,是他自己錯得離譜,錯到荒唐。

    顧茫那時候並沒想要脫責,他已經做好了以死相謝的準備。

    但他不能讓十萬同袍與他同罪。

    錯在他一人,那些熱烈的生命,拋灑的鮮血,都是無辜的,是值得尊敬的,是不該被磨滅的。他願把從前所有的功勳獻出去,只為枉死的兄弟們換一座有名有姓的墓。

    是他害慘了他們。他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一個個拙樸的名字,那一張張髒兮兮的笑臉,眼睛裡有光,閃著無所保留地信任。有的修士甚至還那麼小,才只有十五六歲,衣衫襤褸,滿懷敬仰與希望地叫他:“顧帥。”

    顧帥……

    顧帥。

    聲聲迴盪,字句血腔。

    他配麼?他不配!他們崇慕的顧帥就是個只顧兄弟義氣的廢物膿包!累得他們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他不能再累得他們死去後連個名字都沒有。

    所以他求啊,他跪在金鑾殿上滿身血汙滿臉泥水地求著。

    給他們一個名字吧。

    所有的罪責我一個人來扛。

    給他們一個墓碑吧。

    戰敗蓋因將不才,非兵之罪。

    求求你……求求你們……

    但是君上沒有答允,滿殿的看客只饋給了他的悲傷一絲冷笑。這個貧賤的霸王終於唱到了垓下,四面楚歌無顏過江與劉邦們又有什麼關係?恨不能賜他一柄劍,眼睛泛著紅光恨不能讓他立刻引頸就死!

    他死了,他們的心才安定。

    才能確信這百年內都不會有哪個奴隸能再翻了天,騎到老階級主的頭上。

    有的人甚至在心中暗自狂喜,簡直想為陸展星的失策而歡呼振臂——若非此戰之失,他們想整治顧茫和他的奴籍軍隊,又哪有這麼容易?

    這一敗來得太及時。

    “不立碑,不國葬。副帥陸展星秋後問斬,撤主帥顧茫軍銜職位。軍隊殘部暫行羈押,以免暴·動。”

    這就是君上給那一役最後的審判與處置。

    沙場風雲萬千,其實並無百戰不殆的戰神,但是慕容憐可以敗、嶽辰晴可以敗、墨熄可以敗,因為他們都是與王權站在一處的人,骨子裡流著一樣的血。

    唯獨顧茫不可以。

    只要倒下了一次,權貴們就會一擁而上,踩得他再也無法站立,再也不能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