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閣】本座孤寒

    言畢,驀地抬手,直刺墨燃胸腔!

    只要最後一點靈核殘片,他就能恢復正常。他才是真正的踏仙帝君,是真正的墨微雨,是忍受了十年孤獨,理應得償所願的那個人。

    他才該活著。

    “唦——!”

    可就在這電光火石間,一道金光閃過,徑直洞穿了踏仙君的掌心。

    黑血,滴滴答答地淌了下來。

    踏仙君盯著自己被天問之藤穿透的手掌,臉上竟一時半會兒沒有任何表情。

    疼?

    失望?

    憤恨?

    一生嘗過太多次,大概早已習慣了。

    他最後做的,只是慢慢回過頭,古井無波地望向被見鬼捆得重重疊疊,卻仍喘著氣,眼神狠倔的那個男人。

    踏仙君由著自己的手掌鮮血淋漓,就這麼深邃而幽淡地望了他一會兒,而後,忽然笑了。

    “楚晚寧。”

    “……”

    “你為什麼不乾脆掏了我的心呢?”

    楚晚寧在顫抖,見鬼彷彿生出了千萬道細小的刺,扎著他的每一寸肌骨,他蹙著劍眉,睫毛之下,那一雙鳳目裡載滿痛苦。

    踏仙君望著他,將靈力灌注入掌心,斷去那一截柳藤。

    此刻,他忽然倒也不急著將墨燃的心臟連血帶肉地挖出來了,他一步一步朝楚晚寧走去。

    走近了,用自己淌著血的手,撫摸楚晚寧蒼白的臉龐。

    “問你呢。”他似是輕描淡寫,又似恨生入骨地,“你這麼狠,為什麼不乾脆掏了本座的心臟。”

    “……”

    “本座在你眼裡,究竟算什麼啊……”

    踏仙君輕輕嘆息著,闔落眼眸。

    楚晚寧自是不會答他的。踏仙君正欲再說什麼,可就在這時,他忽然注意到裹挾著楚晚寧的柳藤發出灼灼耀眼的火紅光輝。他忽地一怔,似乎想起了什麼,喃喃道:“審訊?”

    既然見鬼與天問一樣,那麼天問有的審訊之能,見鬼也當一樣。

    踏仙君黑紫色的眼底忽地一亮,他極想用見鬼審一審楚晚寧嘴裡的真話。他嘴唇動了動,不過大概也沒有想好要說什麼,於是又抿起。過了好一會兒,才酌情嘗試道:“咳……如果……”

    “本座是說如果。”

    要問的問題似乎太損顏面,但如此天賜良機,不問的話,恐怕又會後悔終生。

    他又躊躇良久,才沉冷著臉,也不去看楚晚寧的眼睛,慢慢把話講完:“如果,上輩子……本座走的早,走在你之前。”

    見鬼的光芒越來越盛,逼迫著被裹挾住的人,隨時準備吐露真言。

    踏仙君抬眼。

    “你……也會記得本座嗎?”

    這男人想知道答案的心情太過迫切,所以楚晚寧竟覺得千萬道鋼針扎入體內,痛斷肝腸,每一根針都試圖在逼問出他心裡的實話,他顫抖著,肌骨發寒,臉色青敗。

    踏仙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薄唇輕啟,心事深厚。

    “你會嗎?”

    “我……”痛入骨髓,似要把臟腑都撕爛,被逼到絕處的楚晚寧抬起眸子,昏沉沉地看了踏仙君一眼。

    溼潤的水汽裡,那張英俊的臉龐是如此熟悉,帶著渴切,甚至恍惚有深情。

    竟像是很久之前的那個月夜,在飛花島的潮汐之上,墨燃與他乘著飛劍,他握著他的手,說:“我喜歡你,你呢?”

    眼眶驀地濡溼了。

    楚晚寧幾乎是渙散地,沙啞地呢喃:“……一樣的……”

    或許是他回答的聲音太輕,又或許是別的原因。踏仙君將自己靠的更近,幾乎貼著楚晚寧已經汗溼,了無人色的臉。

    “什麼一樣的?”

    “一樣的……”睫毛垂落,交疊時,盡是溫熱模糊,“我一樣不會……讓你走在我之前……”

    “……”

    “對不起。”聲音沙啞不成調,猶如殘破的壎,“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踏仙君驀地怔住了。

    他本來就沒有血色的臉,在剎那間顯得愈發蒼涼。

    耳膜中隆隆地似有驚雷滾過,他不由地又想到了天山天池邊,那個人倒在自己懷裡時,用血跡斑駁的手,輕輕戳過額前。

    那個人說,是我薄你,死生不怨。

    心臟驀地劇痛,似有什麼東西在裡面裂開。

    “……晚寧……”他僵硬地立在原處,猶如一尊木雕泥塑。

    他再次伸出手,這一次卻並非狹蹙,他甚至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他就這樣把手伸過去,想要去撫摸那張與前世如此相似的臉龐。

    冰涼的,染血的臉龐。

    忽然間,一聲尖銳哨響刺破耳膜。

    踏仙君即將觸碰到他面頰的手指僵住了。

    對於屍體而言,那雙承載了太多情緒的眼神忽然變得空洞茫然。踏仙君垂落胳膊,在這尖哨過後,就像失去了自我意識,緩慢地往後退,然後揮了揮手,撤掉了所有的武器。

    前世的不歸也好,今生的見鬼也罷,都消失了。

    楚晚寧跌落到泥塵裡,抬眼卻瞧見遙遠處正立著一個衣冠潔白的男子,那男子戴著假面,手指間拿著一管玉笛,另一隻手則執著一根芒杖。

    那男子站在林木盡頭,紛落的竹葉間,身形皓若芙蕖,安靜地立著,引著踏仙君朝他的方向走去。

    “你是……”

    “帶墨宗師走吧。”男子輕嘆一聲,嗓音是明顯用換音咒扭曲過的,“我支撐不了太久,他很快會恢復意識。”

    “……”

    “快走吧。”男人說,“天音閣和華碧楠很快就會追過來。若是被他們擒住,就什麼都改變不了了。”

    楚晚寧咬牙起身,將墨燃架起來,催動升龍符,喚來蒼龍載他們離開。

    在龍騰躍起前,他轉頭又看了一眼站在竹林深處的那個男子,卻發現那個男子要芒杖點著地面,才能摩挲著前行。

    他腦海中隱約有些往事相互勾連,但一時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多謝你。”

    男子只是搖了搖頭,又催促道:“快走。”

    紙龍知曉楚晚寧的內心,在此時開口說話了:“小兄弟心善,我主人怕是想問問你姓名,往後有緣,也可前來答謝。”

    “……”男人沉默一會兒,輕聲道,“我麼?”

    林木簌簌響動,萬籟聲中,他的嗓音顯得很空寂。

    “我只是個終於自由了的人而已。”

    紙龍還欲再問,楚晚寧卻以知此人是決計不會道出自己身份的,他向那人道了一禮,拍了拍龍身,說道:“走吧。”

    既然他發話了,紙龍也知輕重緩急,便不多言,驀地騰雲升空,扶搖直上,頃刻消失於白雲蒼狗中,杳無蹤跡。

    大地風動,那個戴著覆面的白衣男子安靜地在原處站了一會兒,他仰起頭,直到風波漸弱,四下歸於寂靜,他才望著那一片自己再也看不見了的蒼穹,再也瞧不清了的背影,低聲道:

    “弟子師昧,恭送師尊。”

    陽光灑下來,落到他素淨的衣冠上。

    “江湖道遠,師尊,一路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