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閣】柔骨錚錚

    他又遇她。

    段衣寒帶著一個弱不禁風的孩子,母子倆立在街邊,她垂斂眼眸唱著昔日眾人千金難買的小曲,希望能討得過路君子的憐憫,得一頓飯錢。

    她輕輕唱道:“這大路山前小路山後,山前山後行人有千萬……”

    面前無數人來去,沒有誰為她停留。

    歌雖好聽,終非實物,她自己要唱的,沒誰願意為她付錢。

    “……別郎容易見郎難,遙望關河煙水寒。”忽然,一雙融著金絲,嵌著翠玉的鞋履出現在她眼前,她聽到有個男人在低聲哼著她未哼完的曲子,“數盡飛鴻書不至,井臺積淚待君看。”

    段衣寒愣了一下,然後慢慢抬起眼。

    她又見到他了。

    他還是和五年多前一樣,英俊瀟灑,器宇軒昂,極俊美的長相。他一點都沒有老,歲月在他臉上留不下痕跡。

    段衣寒在他眼裡瞧見了自己的倒影。從五年前嬌花照水的少女,成了如今滿面風霜,姿色全無,令人望之生厭。

    但南宮嚴看她的眼神,端的卻有些深情。

    婚娶多年,妻子聽聞了他昔日情史,雖不敢明言,卻也百般不悅,動不動就發脾氣擺架子,兒子也頑劣不堪。今日他站在段衣寒面前,見她如此模樣,心中竟多少生出些愧疚和憐惜來。

    段衣寒住了口,垂落睫簾,不唱了。

    “阿孃?”旁邊墨燃疑惑不解,轉頭瞧著她。

    段衣寒說:“今天阿孃累了,回家吧。”

    墨燃就聽話地點了點頭,笑道:“那我們回去休息,晚飯我想辦法。”

    母子倆相攜欲走。

    南宮嚴叫住她:“你……”

    目光又落到墨燃身上。

    這個孩子又瘦又小,那衣服穿得破破爛爛,但卻很懂事,臉長得也漂亮。

    南宮嚴忽地意識到,這是他自己的孩子啊。

    是他的骨血。

    他伸出手,摸了摸墨燃的頭。

    墨燃不知他是誰,眯著眼睛,任由這個男人揉亂他的黑髮:“唔……”

    南宮嚴想到那一年,段衣寒抱著小貓兒似的嬰兒,來他府上求他相救。

    那時候她說:“他還沒有名字。”

    “你叫什麼?”南宮嚴問。

    “燃兒。”

    “姓呢?”

    “我沒有姓。”

    南宮嚴就頗為酸楚地看了段衣寒一眼,也不知是怎樣的衝動,他說:“要不然,你們就——”

    話未說完,忽見得街角有一群儒風門的道士走過。

    南宮嚴的恍神被打斷了。

    他一個激靈,似乎回到了現實中來。

    他重新對上段衣寒的眼睛。

    那雙曾經看著他,笑得彎彎的眼眸,如今卻很寡淡,不再有任何春閨少女的幻夢,哪怕在他剛剛幾欲與他們相認時,也是清冷的。

    她早已把這個男人看透。

    南宮嚴因此顯得有些狼狽,也有些赧然。為了掩蓋自己的這種情緒,他輕咳一聲,慷慨解囊,將錢袋裡的金銀寶器全都塞到了墨燃的手裡。

    他又拍了拍墨燃的頭:“你娘唱的好聽,這些珠寶金銀,才該配她。”

    一隻纖細的手卻從墨燃那裡,拿過了錢袋。

    段衣寒只從袋子裡取了一枚銅板,放到墨燃手捧著的破碗裡,而後把那沉甸甸的珠寶銀錢,全都遞還給了南宮嚴。

    她沒有多說話,只是柔和而平淡地朝他作了個福,一如對任何一個施捨了她錢兩的路人。

    她客客氣氣地對他說了聲:“多謝老爺心善。”

    言罷,轉身離去。

    她是湘潭樂仙,也曾眾星捧月,一曲一舞。萬人為她空巷的時候,她不曾孤傲。而如今華衣褪色,朱顏凋敝,只能在路邊賣藝乞憐,但她也不會自卑。

    也就是那天,從段衣寒微妙的態度中,墨燃起了疑心,後來旁敲側擊,百般央問,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娘把這些說給你聽,是因為不想騙你。但是小燃兒,你得記住,不要去惱恨。”段衣寒說,“也不要求他。”

    她說著,戳了戳墨燃的小腦瓜。

    “等下修界災劫平復,臨沂允許普通百姓進出往來了,我們就回湘潭去。”

    墨燃靜了好久,而後點了點頭:“我不求他,我和阿孃回湘潭去。”

    段衣寒笑著說:“也不知道荀妹妹還認不認得我,我都不好看了。”

    墨燃就很著急:“阿孃好看。”

    “嗯?”

    “阿孃最好看。”

    段衣寒就笑得更燦爛,眉眼之間,倒當真復甦了當年絕色佳人的風情,她逗他:“嘴這麼甜,以後誰嫁給你,你可得好好哄著啦。”

    墨燃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抿著嘴,過了一會兒,卻還是露出尖尖的奶牙。

    “等我長大了,要找個天仙一樣的媳婦兒,然後一起陪在阿孃身邊。”

    “哎呀,你想得好美,誰家天仙嫁給你喲。”

    母子倆笑鬧一番,柴房內篝火噼啪,很暖。彷彿以後的每一天,都會這樣平靜地一直過下去。火與夜給予了窮人虛幻的慰藉,所以那個時候,他們誰都沒有預料到,其實段衣寒,已經時日無多了。

    “就是在我五歲那年的秋天。”墨燃道,“中秋剛過。儒風門因為長期對外封閉,臨沂糧食已供給不足。他們就調整了貨價,說到底,也就是讓下頭的窮人節制口腹,不要和富人搶食。”

    薛正雍已是聽得百感交集,心中亂成一團,但墨燃說了這句話,他還是怔忡地思索一番,而後點了點頭。

    “是,我記得那次調價,臨沂後頭都饑民暴亂了,儒風門才終於又把價給降了回去。持續了大約有……有一年?”

    姜曦道:“我記得是半年。”

    墨燃閉了閉眼,說道:“沒有那麼久。是一個月零五日。只持續了短短三十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