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血山】遺忘

    那些信,大抵都是派中弟子寫的,按著師從的長老分門別類。寫信的人大多都已經死在了墨燃的叛門的那一年。這其中玉衡長老的弟子最少,只有三人,找起來便格外方便。墨燃很快就翻到了一沓厚厚的書信。

    他顫抖著拆開來。

    是他的字跡不錯,稚嫩歪斜,卻寫的極為認真。一封封看過去,每一封信上都寫著“見信如晤,展信舒顏。”

    每一封都有。

    墨燃的手指在顫抖,眼中閃著光怪陸離的色澤。

    ——

    “阿孃,見信如晤,展信舒顏。”

    “荀姐姐,見信如唔,展信舒顏。”

    那些久遠的稱呼令人戰慄,令他觳觫。他的瞳仁眯的狹長細小,陰雲在他英挺的臉龐覆壓聚積。

    楚晚寧立在旁邊,初時依舊不在意,但越到後來,墨燃的神情就越讓他感到異樣……他忍不住將目光鎖在了書桌前,那個嘩嘩翻動著陳舊書信,舉止近趨瘋狂的男人。

    一種細小的恐怖伸出尖喙,篤篤叩擊著楚晚寧的心房。

    有哪裡不對。

    他慢慢走過去,看著墨燃在信箋裡怔忡茫然而又瘋狂的樣子。

    ……哪裡不對?

    “我阿孃已經死了……”忽然,墨燃喃喃著開口,抬眼望向楚晚寧,“我為什麼會給她寫信?”

    楚晚寧在旁邊看著他的一舉一動,那種恐怖在心裡啄鑿著,好像有什麼腥風血雨的黑暗即將破殼而出。

    陰雲降世。

    忘了“見信如晤”這種寫了多遍的寒暄詞,已屬奇怪,但也並非是絕無可能。

    可是忘了自己寫過的那麼多封信,一點印象都沒有,這實在太過蹊蹺。

    墨燃還在一張張看著:“展信舒顏……展信舒顏……”那雙黑到發紫的眸瞳裡閃著的光澤是那麼痛苦,那麼矛盾。

    確實好像缺失了某段重要記憶。

    耳邊彷彿聽到了硬殼即將皸裂的聲響。

    楚晚寧凝住呼吸,脊柱幾乎是有些發麻的。書房除了他們倆,沒有其他任何人,在這一片死寂中,楚晚寧動了動嘴唇,而後輕聲道:“你不記得了麼?你當初說過,雖然你母親收不到信了,但你還是你還是想寫給她。”

    墨燃倏地抬頭。

    楚晚寧只覺得自己的血液在一點一點涼透,呵氣成冰。

    “你第一個學會寫的稱呼,不是自己的名字。”

    墨燃怔忡地,低聲地:“那是什麼?”

    “你讓我教你寫的第一個稱呼,是阿孃。”

    外頭電閃雷鳴,狂風淒厲地呼嘯著,猶如無數鬼爪拍擊在窗上,震得窗紙木欞嘩嘩地響。

    一道閃電劈落,照的人間一片蒼然。

    踏仙帝君喃喃著:“……是你教我的?……為什麼一點印象都沒有……一點都沒有。”

    風吹得林木蕭瑟倒伏,影子晃動,滿山滿院的厲鬼冤魂。

    楚晚寧臉色煞白,他緊緊盯著墨燃,目如鷹隼:“你,都不記得了?”

    心如擂鼓。

    幾許沉默,回答他的,是墨燃幾乎迷茫地反問:“記得什麼?”

    鼓停。

    那細小的喙懼終於將外殼啄破,鋪天滿地的怖意狂湧奔踏,朝著屋內唯一清醒的人席捲而來,驚濤拍岸!

    楚晚寧的頭皮都麻了——他不記得?怎麼可能不記得?!

    當初墨燃說要給母親寫信,寫了足足三百餘封,說是要湊足一千封,而後在盂蘭盆節的時候付之一炬,燒與地府的孃親……

    三百餘封信,怎麼可能會輕易忘記!

    他嘴唇微微發抖,忽然有了一種極其可怖的猜想。楚晚寧啞聲道:“你……記不記得第一次瞧見天問時,你自己說過什麼?”

    “我說過什麼?”墨燃道,“都多久的事了,我怎麼可能還記得清。”

    “你說你也想要這樣的神武。”楚晚寧說,“你也想有一把天問……”

    這個喝醉了的人就問他,眼神裡透露一絲嘲諷:“我要天問做什麼?是殺人,還是審訊?”

    楚晚寧低聲道:“蚯蚓。”

    當年紅蓮水榭外,少年稚嫩青蔥,笑吟吟地撐著一把油紙傘對他說:“可以救蚯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