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山】殘軀焚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手在袖中捏緊,因為狂喜與激動而微微戰慄。

    他原是那樣一個命如草芥之人,年幼時曾在臨沂地界討食要飯,曾親眼見到母親活活餓死,他連個裹屍的草蓆都沒有。那時候他請求一個儒風門的修士,能不能給他置辦一具棺材,最薄最差的就好,但是那個人對他無不譏謔地說了一句話——

    那個修士說:“什麼人就該配什麼棺,命中三尺,你難求一丈。”

    他沒有辦法,於是想把母親就地掩埋,但臨沂管制森嚴,最近的一個亂葬崗在岱城之外,翻過兩座小丘才能抵達。

    他就拖著母親的屍體,一路受著嫌惡的、鄙薄的、驚訝的、同情的目光,但是沒有人幫他,他走了十四天,一個小孩拖著一具女人的屍體,十四天。

    十四天。一個願意幫助他的人都沒有。

    他一開始還會跪在路邊懇求,懇求過路君子、馬伕、農人,能不能用木板車帶他和阿孃一程。

    可是誰會願意把一具素不相識的屍身往自己的車上放呢?

    後來他也不懇求了,只是咬著牙,拖曳著母親,一步一步地走著。

    屍身僵硬了,又軟化,開始腐爛了,有惡臭和屍液滲出,過路人無不對他退避三尺,掩鼻急趨。

    第十四天,他終於走到了亂葬崗。

    他身上已經沒有活人的氣味了,屍臭瀰漫到了他的骨髓裡。

    他沒有鎬,就用手在亂葬崗下刨了一個淺淺的坑洞——他實在沒有力氣挖一個深坑了,他把自己爛到面目全非的阿孃拖著,拖到坑洞裡,然後他就呆呆坐在旁邊。

    過了很久,他木僵地說:“阿孃,我該把你埋掉啦。”

    他就開始掬土,才掬了一捧,灑在了孃親的胸口,他崩潰了,他痛哭了起來。

    真奇怪,他以為眼淚都早就已經流乾了。

    “不不不,埋了就見不到了,埋了就見不到了。”他又爬到坑裡,伏在腐臭的屍體上嚎啕著,眼淚簌簌滾落。等到情緒稍緩,他就又去掬土,可那泥土像是有某種可以打開人淚腺的氣味,他又潰不成軍了。

    “怎麼都爛成這樣……都爛成這樣了啊……”

    “為什麼連個席子都沒有……”

    “阿孃……阿孃……”

    他拿臉去蹭她,他沒有嫌棄她髒,她臭,她是死人,她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她流著膿血,身上爬著蛆蟲。

    他伏在她懷裡痛哭流涕,哽哽咽咽撕心裂肺每一個聲音都像是從喉管裡染著鮮血挖出來的。

    最後亂葬崗上回蕩著他的哀鳴,那聲音扭曲嘶啞,含混不清,有時候像是人的哭聲,但更多時候卻像是幼獸失去母親後的哀鳴。

    “阿孃……阿孃!!”

    “來個人啊……有沒有人……來個人把我也埋了吧……把我也埋了吧……”

    轉眼,二十過去了。

    墨燃重新回到臨沂,站在儒風門碧瓦飛甍的山巔瓊樓上,立在屍山血海前。

    當年那個一身屍臭的幼崽子已變得皮毛鮮亮,獠牙鋒銳,他再次睜眼眼睛,瞳仁裡閃動著瘋狂而激越的光華。

    今天他站在這裡,誰還敢跟他說命中三尺,你難求一丈?

    荒唐!他要十丈,百丈,要千丈萬丈!

    他要他們,要這塵世間每一個人,都跪下來,膝頭蹭著地,把他的千丈萬丈百萬丈跪著呈上來——

    踏盡諸仙,為尊天下!!!

    他進過了先賢堂,見過了南宮長英,他愈發確定了自己的慾望與野心,是的,踏盡諸仙,為尊天下,什麼都可以握在掌心裡,什麼都能拿捏把握住。

    他再也不會是當年那個撫屍痛哭的孩子了,他再也不會讓喜愛的人在他面前死去,在他面前腐爛,肌膚生白骨,昔顏朽成泥。

    再也不會了。

    百年之後,他也將成為像南宮長英那樣的天神,受人供奉,高山仰止,白玉為身金粉彖字。

    不,他會比南宮長英更好,他的死生之巔,會遠勝當初的儒風門,而他,修真界的第一位君王,也會比南宮長英那個拿不起放不下的偽君子更教人歎服、更教人稱頌。

    罪孽?

    他不信南宮長英沒有罪孽,能締生出儒風門這種怪物的人,怎麼可能會是個捨生取義,一身正氣的浩然君子?

    不就是“貪怨誑殺淫盜掠,是我儒風君子七不可為”嗎?漂亮話誰不會說?他墨微雨死前,大可以找人替他想出些精彩絕倫,令人交口稱讚的醒世恆言,大可以找溜鬚拍馬之徒替他撰寫史書,過往黑暗一筆勾銷,從此他踏仙帝君也是“心繫蒼生萬民、一舉霸業宏圖”的聖明之主。

    當真好極了。

    沒有什麼結局,會比這個更好了。

    “貪怨誑殺淫盜掠……是我……儒風君子……七……不可為……”

    一聲微弱的呢喃卻如驚雷,炸響耳畔。

    墨燃驀地從回憶的泥淖中拔身,但他眼前還是一片星火凌亂,他抬頭望向結界內,已被南宮駟用穿雲之箭洞穿胸膛的南宮長英。

    和當年那尊玉雕一模一樣的臉。

    有人在驚呼:“南宮駟都傷成那樣了,怎麼能拉得動穿雲弓?!”

    “那弓是早就備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