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的人魂

    他讀書不多,說不出太多鏗鏘有力的許諾來,但只覺得胸口一陣熱血翻湧,年幼時曾經質樸單純的那片魂靈,似乎終於自沉睡中甦醒。

    “師尊,徒兒愚鈍,竟時至今日,才知你待我好。”

    他目光灼灼,自床上爬起,跪在楚晚寧跟前,長磕而下。

    再抬起時,青年眉宇肅穆,莊重至極。

    “從今往後,墨燃不再教你丟人了。”

    師徒二人促膝長談,但多半都是墨燃在說話,他存了心要心疼一個人的時候,其實是很可愛的,楚晚寧靜靜聽著,時不時搖頭微笑。不覺間窗外漸漸泛起魚腹白,好像濃重的徽州墨被稀釋。

    長夜將央。

    懷罪大師立在石橋邊,湍急流淌的河水濺溼了他僧衣的衣襬,但他卻渾然不覺,只岑寂地等著。

    一輪旭日緩緩東昇,萬丈光芒穿林透葉,照在奔流不息的黃泉水上。剎那間河流成了金色,浪花點點猶如蛟龍身上的細鱗,翻波處光華瀲灩,溢彩流光。

    他此時已處於虛無之境,唯有尋到了楚晚寧殘魂的人,才能看到他的身影。師昧和薛蒙都已來過,卻並未瞧見河邊的老僧。他看似不急,但手中撥動的念珠卻不住越來越快,越來越急。

    “譁——”

    驟然間,盤繞了無數輪的念珠散了,星月菩提如雨而墜,噼裡啪啦散了滿地。

    懷罪驀地睜眼,抿唇,失色。

    如此不祥之兆。他雙手摩挲著佛珠的斷線,瞧著河裡的珠子濺到岸上,岸上的珠子滾入河中……良久出神,臉色漸漸蒼白。

    “大師!”

    忽然有人這樣喚著他。

    “大師!!”

    雀躍的,熱烈的。

    懷罪立刻循聲望去,只見墨燃提著一盞金光和紅光交匯的引魂燈,飛一般地自遠處奔來。

    晨曦本耀眼,可這個青年的眸子卻比初陽更亮,水晶般粲然生輝。他跑到懷罪面前,臉頰微紅,微微喘著氣,卻是抑制不住地興奮。

    “找到了。”墨燃拂開額邊碎髮,把載著楚晚寧人魂的燈籠緊緊揣在懷裡,“他沒有不願意見我,他在……在這裡。”說著指了指懷中的燈,又似有些不捨得,猶豫片刻,想把燈遞給懷罪,但手伸出沒幾寸,又收了回來。

    懷罪微不可查地鬆了口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好笑道:“既然是你找到他的,你抱著就好,不用給我。”

    墨燃便很小心地繼續抱著了。

    懷罪拾起樹邊靠著的芒杖,朝河水裡輕輕一點,一張通體碧綠、翹頭處繫著白線的竹筏憑空出現在岸邊。

    “事不宜遲,請施主上船吧。”

    死生之巔的泉水通著鬼界,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不過因為有結界相阻,並不是說順著河流就能成功去到陰間的。

    懷罪大師的竹筏施了符咒,令其可通陰陽,因此船行千里,墨燃孤身一人坐在上面,不出半日,就來到一個瀑布前。

    黃泉瀑布。

    這瀑布上臨寰宇,下接九幽,竟是無邊無際,浩浩淼淼。一卷珠簾飛流直下,水霧飛濺,渺如薄煙。

    墨燃還沒細看,那竹筏就載著他直挺挺地朝那史前巨獸般龐大的水簾俯衝而去。未及他反應,剎那間強大的水柱像無數把尖刀似要將活人的血肉撕裂!擊穿!

    “師尊——!”

    危難之際,墨燃卻只掛心懷中引魂燈,他將魂燈緊緊護在懷裡,任由渦流急旋,天昏地暗,也不曾鬆開……

    不知過了多久,那震耳欲聾的瀑流聲倏忽消失了。

    凌遲般的急雨也忽然收勢。

    墨燃緩緩睜開眼睛,看那引魂燈安然無恙,這才鬆了口氣。抬頭一看,卻被眼前景象震得無言。

    那橫貫陰陽二界的瀑布不見了,一葉竹筏漂泊在浩瀚無垠的寧靜湖泊上,那湖泊是深藍色的,流淌著點點星光,無數微弱的精魂猶如魚群,在其中游曳穿梭。兩岸蘆葦叢生,縈繞著朦朧光華的蘆花四下飄蕩。

    左右兩端,葦葉深處,有一男一女的幽歌夢一般飄來,似是哀愁,又似安詳。

    “我身入雷淵,四肢糜盡成泥膏。我顱落曠宇,目漚發枯碾作塵。食我心腸,赤蟻煌煌。啄我腹髒,兀鷲茫茫……唯魂來歸……唯魂來歸……”

    黃泉碧水東流去,身前種種不得追。

    墨燃在竹筏上又飄了很久,忽然間,一座高聳入黑天的牌樓出現在沉重夜色裡。

    離得近了,他看到那牌樓整一座碩大無朋,恢弘壯闊。但細小處卻是鬼斧神工,飛金走彩。它猶如一隻披滿蜜蠟串珠,金石玉片的惡獸,輝煌璀璨卻陰狠詭譎,它蹲伺在黑夜裡,張開腥臭血口,等著古往今來無數孤魂野鬼送入腸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