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55 節 依依青梅曉

    她的竹馬被郡主看上,不惜自毀容貌拒絕郡主,滿城震驚中,她不顧一切地嫁給了毀容後的他。

    「都不過是皮囊罷了,你從前就很好看嗎?我怎麼不記得了。」

    (一)

    潘岳在九歲那年失去了母親。

    彼時潘府上下一片哀悼,他穿著素衣,跪在靈堂前為母親燒紙,見到楊容姬來時,吸了吸鼻子,明明是要擠出一個笑臉,卻笑得比哭得還難看:「喂,丫頭,我娘沒了……」

    楊容姬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仰頭輕輕搖著:「檀奴哥哥,你為什麼不哭?」

    潘岳別過頭,悶聲悶氣:「我才不哭呢,我娘最討厭我哭,被我娘看見了會不高興的……」

    聲音發著顫,即使極力抑制著起伏的胸膛,眼眶卻仍是不由自主地泛了紅。

    像明白了什麼,楊容姬望了潘岳半晌,忽然伸出一隻小手,覆蓋住了那雙溫熱的眼眸。

    「檀奴哥哥,你哭吧,這樣你娘就不會看見了。」

    外頭屋簷上的雨水滴答墜落,伴著堂內的絮絮安撫,像一首靜靜的歌謠,氤氳了悲傷,溫暖了心跳。

    一開始還企圖掙扎的潘岳,淚水無聲漫過指縫,埋在楊容姬懷裡哭了好一陣後,才像反應過來,猛地抬起頭推開楊容姬,頂著張慘白兮兮的小臉瞪向她:

    「死丫頭,真討厭!」

    這句話不知對楊容姬說過多少遍,潘楊兩家是世交,他們從小就在一塊玩,只有楊容姬才會叫他的小名「檀奴」,可對於這個過於早慧的世妹,潘岳真是有太多說不上來的鬱悶。

    他六歲作詩,是十里八鄉都傳頌的神童,可這「神童」有一半是被楊容姬逼出來的。

    楊家只得這一個女兒,楊父把楊容姬當男孩來教養,偏生楊容姬又聰明,與潘岳跟的同一位先生,兩人平日裡便少不了比較,潘岳只能可著勁地學,氣得對楊容姬哼哼:「姑娘家的不能太聰明,聰明得惹人厭!」

    楊容姬也不惱,依舊成天跟在潘岳屁股後面跑,潘岳兇她,她就搖頭:「我一點也不聰明,我只想跟檀奴哥哥玩。」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潘岳都喜歡坐在府裡的桃花樹下發呆,桃樹是母親早年種下的,如今已是一片灼灼之景。

    楊容姬時常會來看他,潘岳卻連捉弄小丫頭的興致都沒了,只是倚著長廊,自己也不知道何時會走出哀傷。

    那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的一天。

    午後的陽光斑駁灑下,他摩挲著母親留下的梳妝手鏡,目光怔然,有微風拂過,落下漫天桃花,他眨眨眼,忽然發現鏡面上有了不尋常的變化——

    幾樹桃枝蜿蜒而出,凌風綻放,景象生動鮮活,花瓣豔麗得像要穿透鏡面直抵眼前。

    而身後依舊是漫天桃花,與鏡中之景截然不同,簡直匪夷所思。

    就在潘岳驚愕不已間,他耳邊響起了一聲輕笑,一回頭,撞入眼簾的竟是一襲灼灼紅裳,站在飛花中的女子明眸皓齒,笑聲清脆如玉石。

    「這面古鏡瞧著不錯,我很稀罕,你贈予我好不好?」

    陽光,微風,桃花,隔空對望的兩雙眼,時光彷彿靜止一般,一切奇幻得似場夢。

    這一年的這一天,潘岳在府裡的桃花樹下,意外地遇見了「桃花仙」。

    這是彼時連楊容姬都不曾知道的秘密。

    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桃花仙,眨巴著眼看上了他手中商周出土的古鏡,笑吟吟地向他討要,還一副十足公道的模樣。

    「小哥,我也不白拿你的東西,你看這樣可行,我為你達成三個心願,待到你心想事成,你就把這面古鏡送給我好不好?」

    雖是荒謬異常,潘岳卻還是下意識地就問了出來:「那能讓我娘活過來嗎?」

    稚氣的問題自然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桃花仙歪著頭,笑嘻嘻地說願望不能太貪心離譜,以後只要在有桃花盛開的地方,拿著鏡子呼喚她,她就會出來為他實現別的願望。

    多麼不可思議,留下承諾的桃花仙倏然消失,樹下只回蕩著銀鈴般的笑聲,來似一陣風,去也一陣風,若不是古鏡裡詭豔的景象經久不散,潘岳還以為自己做了場奇妙不可言的桃花夢。

    卻自那之後,喪母之痛漸漸放下,楊容姬見到的潘岳終於恢復了曾經的笑容,只是手邊常常多了一面小巧玲瓏的梳妝鏡。

    潘岳生得好是眾所周知,從小就是美男胚子,不足十歲已是身姿清雋,眉目如畫,可楊容姬見他如此卻憂心忡忡,老想將鏡子奪過來,還煞有介事地勸說:「以色事人,能得幾時好?」

    潘岳想也未想就一指彈上楊容姬的額頭:「小丫頭懂什麼,一邊去!」

    (二)

    桃花仙不再出現,潘岳在桃花樹下摩挲著鏡子,一時也沒什麼想要的東西,直到三年後,他遇上了生命中第一次大劫。

    他和楊容姬在西郊被綁架了。

    那時他們作為廟會被選中的孩子,正穿著金童玉女的戲服,坐在馬車裡準備前往普仁寺參加慶典,卻

    沒想到馬車在中途會被一夥匪徒攔截下來。

    一掀開車簾,那山匪頭子也愣住了:「怎麼有兩個?」

    聽上去是有備而來,埋伏已久,只是不知是針對誰,潘岳心跳如雷,緊緊握住了楊容姬的手。

    一片混亂中,車伕落荒而逃,匪徒們分不清人,索性將潘岳與楊容姬都蒙上眼睛,一道綁上了山。

    山洞裡,匪盜頭子兇相畢露,惡狠狠地問:「你們兩個,誰是潘家少爺?」

    說來巧合,因潘岳生得貌美,便被指名扮了玉女,楊容姬則扮了金童,兩人恰是反串,又是孩童的年紀,穿上戲服壓根不辨雌雄。

    此刻綁匪這樣一問,潘岳和楊容姬都隱隱明白了什麼,還不等潘岳開口,他身後的楊容姬已經冒出個小腦袋,帶著哭腔喊道:

    「我爹是琅邪潘芘,你們誰敢碰我?」

    滿場一愣,繼而所有綁匪哈哈大笑,匪頭一把揪出了楊容姬:「老子碰的就是你!」

    那是潘岳永遠也無法忘卻的一幕,綁匪們認定了「潘岳」後就不再管他,他被堵住了嘴,拼命掙扎著,眼睜睜地看著匪頭按住楊容姬,將一碗黑糊糊的東西強硬地灌入她嘴裡。

    墨色的藥汁順著雪白的脖頸流下,楊容姬被嗆得不住咳,嘴裡卻仍是喊著:「求求你們放過我,我爹是潘芘,他會給你們很多錢的……」

    潘岳聽得心如刀割,嘴巴卻被堵住怎麼也說不出話來,水霧一點點模糊眼前,他在心中大聲呼喚著桃花仙,可是古鏡沒帶在身上,這裡也沒有桃花,他根本救不了楊容姬,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灌下了啞藥。

    是的,啞藥,這群喪心病狂的山匪不知受何人指使,不僅要灌啞「潘岳」,竟還要用刀子劃花「潘岳」的臉。

    「早聞潘家小子皮相生得好,果然秀美得跟個女娃娃似的,可惜可惜……」

    看守他們的匪徒拿著刀子發出感慨,不知是良心未泯,還是一時真下不了手,竟拋了刀子,出去和其他人喝酒吃肉,決定回來再收拾「潘岳」。

    就是這把遺落下來的匕首,給了潘岳和楊容姬一線生機。

    當揹著楊容姬下山時,天色已經全黑了,潘岳渾身都是冷汗。

    他們割斷了繩子,趁綁匪們喝醉逃了出來,星月迷濛下,潘岳只在心中慶幸,還好自己「標記」了路線。

    上山時他們是蒙著眼的,但他留了個心眼,偷偷將戲服上的花邊撕下,一片一片地灑了一路,花邊裡摻了磷粉,如今在夜色中閃閃發光,正好派上了用場。

    順著記號一路下山,潘岳揹著楊容姬一刻也不敢耽誤,夜風拂過他的髮梢,他不住數落著楊容姬,數落到最後卻哽咽了喉嚨:

    「你不是挺聰明的嘛,幹嘛要冒充我,真變成啞巴就好玩了,簡直笨死了!」

    楊容姬伏在他背上,聲音比臉色更蒼白,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能斷斷續續地囁嚅:

    「笨一點才好……姑娘家的……不能太聰明……聰明得惹人厭……」

    這番話如今再聽來只叫潘岳五味雜陳,他知道楊容姬在與他玩笑,有心寬慰他,他卻笑不出來,只覺心頭酸脹得不行,吸吸鼻子,溼潤了眼眶:「死丫頭,真討厭!」

    夜愈涼,風愈急,星野之下,楊容姬在潘岳背上忽然喊了句:「檀奴……哥哥。」

    潘岳應了後,楊容姬又不說什麼,只是用嘶啞的嗓音又接著喊了聲,潘岳於是又接著應,一聲又一聲中,潘岳早已明白過來,淚流滿面。

    一個害怕以後再也喊不出來,一個害怕以後再也聽不到了,無以名狀的哀傷就那樣鋪天蓋地湧來,籠罩著月色下兩個緊緊貼近的身影。

    不知道跌跌撞撞地摔倒了多少次,又一路喊了多少遍,直到最後楊容姬終於發不出一點聲音,急得揪緊潘岳的衣領,大顆的淚水砸在他後背上,潘岳也徹底崩潰了,一邊踉蹌跑著一邊泣不成聲:

    「在呢在呢,檀奴哥哥一直在呢,你別害怕,啞了也沒有關係,檀奴哥哥照顧你,檀奴哥哥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擦傷的手臂滲出點點殷紅,眼淚混雜著鮮血,交織成了那一夜永不可磨滅的回憶。

    (三)

    像做了好長一場夢,楊容姬醒來時,綁匪們已被抓到,山上的老穴被官府一鍋端了,供出的幕後指使不是別人,正是潘岳的後孃。

    蛇蠍心腸的續絃婦,忌恨這個繼子的才名與美貌,唯恐危害到將來自己孩子的利益,不惜鋌而走險,卻沒想到事蹟敗露,反將自己送進了大牢。

    紛紛擾擾平定後,最大的受害者卻是楊容姬,大夫診治了好些日子後,終是遺憾宣佈,她聲節盡毀,不可能再治好了。

    當日潘岳就跪在了楊父面前,磨破嘴皮硬是說下了門親事,一門他和楊容姬的親事。

    楊容姬急得滿臉通紅,衝來看她的潘岳砸枕頭,不住比劃著:「我不想嫁給你,你快去找我父親取消婚約……」

    婚約當然沒有取消,潘岳只是守在楊容姬床邊,問了她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