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49 節 琴師與公主

    這些年花開花落,她提著鸚鵡籠子滿宮溜達,也不過是一種自娛自樂。

    夜風颯颯,吹過安狐的衣袂髮梢,他盯著浮晴窗前痴痴的側臉,忽然就忍不住地開了口:「你想去瞧瞧這煙火盛會嗎?」

    (五)

    當安狐攜浮晴飛過月下,穿梭在樹林間時,浮晴差點就尖叫出聲,一顆心簡直要蹦出嗓子眼了。

    「我說了,我是能飛簷走壁的武林高手呀,公主現在信了嗎?」

    大風獵獵中,安狐對懷中的浮晴笑道,浮晴在漫天煙花下猛點頭,一雙眼亮如繁星。

    她已經有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天空的滋味實在太棒了,無拘無束的感覺就像做夢一樣。

    停在樹間,看著下面的觥籌交錯,歌舞昇平,浮晴抓緊安狐的衣袖,有一絲絲的晃神。

    「原來我的父皇,都已經有白頭髮了呀……」

    她望著首座上的帝后二人,六年時光翩躚而過,恍如隔世,卻不知失神了多久,忽然笑了:「可你瞧,那個女人,還是和六年前一樣,豔光四射,美如蛇蠍,未有一點變化……」

    用這樣的話來形容當今皇后,委實是種大不敬,但安狐卻沒有說什麼,只是摟住浮晴的手又緊了緊,用身子為她遮住了襲來的寒風。

    煙花當空綻放,映入浮晴的眼眸,她不易察覺地伸手摸向長靴,扭頭對安狐俏皮一笑:

    「我現在很想做一件事,一件不計後果,可能會連累到你的事……」

    聲音幽幽的,又帶著孩子般的童真,而那隻手,卻已經在暗夜裡,準確地觸摸到了靴中藏著的匕首,那把隨身攜帶,藏了兩千多個日日夜夜的匕首。

    安狐與浮晴四目相對,風吹衣袂,在漆黑的瞳孔中望見了彼此的笑。

    「讓我來猜一猜,公主是玩心忽起,想要躍下去嚇眾人一跳嗎?」

    浮晴但笑不語,安狐便摸著下巴,又接著道:「這樣的惡作劇,公主被抓到了頂多面壁幾月,而幫兇我可就慘了,隨時身首異處,對嗎?」

    略帶調侃的話飄入夜風中,浮晴笑意愈濃,點了點頭後,湊近安狐,吐氣如蘭:「那你怕不怕?」

    他們從沒有捱得這麼近過,近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安狐低頭望著浮晴圓溜溜的眼睛,心頭癢得像貓撓一般,許久,他微揚了唇角,語帶寵溺,逐字逐句。

    「如果公主執意這麼做,那安狐便沒什麼可怕的了,公主開心就好。」

    月下樹間,兩人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站著,夜風拂過髮梢,下面熱鬧非凡,而枝葉間的他們冷清清的,彷彿滄海桑田,天地間相伴的始終就只有彼此。

    不知對視了多久後,浮晴摸向長靴的手悄悄收了回來,她眸光閃爍,鼻頭凍得紅紅的,望著安狐,輕輕捂住了眼睛,彷彿有什麼氤氳而下。

    「不好玩,安狐,我們回去吧,風大了,我有些冷。」

    這一夜的浮晴話格外多,多到安狐的眼皮都要睜不開了,外頭煙花燦爛,一派熱鬧,寢宮深處的他們卻只有無盡清寒。

    當宮中的撞鐘伴隨著煙花響起時,浮晴一頓,喋喋不休的聲音忽然戛然而止,一頭扎進了安狐懷中。

    「你是六年來,第一個陪我守歲的人,謝謝你。」

    安狐猝不及防,睡眼陡睜,感覺到胸口一片溫熱後,他愣住了,許久,一點點伸出手,輕輕回抱住了懷中人。

    「公主也是安狐進宮以來,陪安狐說過最多話的人,安狐同樣謝謝公主。」

    這話讓浮晴頭一抬,破涕為笑,張口就去咬他:「好啊,你也嫌我話嘮了嗎?」

    安狐任她咬,不躲不閃,悶哼一聲,似有笑意:「不敢,左耳沒福,右耳榮幸之至。」

    浮晴撲哧笑出,小獸般鬧著安狐,安狐捉住她亂動的手,感覺到她常年冰冷的手腳終於有了一絲暖意後,在黑暗中滿足地笑了。

    風拍窗欞,萬籟俱寂,夜幕沉沉的幽靜時光終於又來臨了。

    這一回的浮晴,貼向那左耳時,語氣卻歡快了許多。

    她唸了一連串的新年祝詞,像個討要糖果吃的孩童般,末了,卻似想起什麼,隔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開口:

    「哥哥,我今天本來有機會為你報仇,但我猶豫了。」

    「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你會怪我嗎?」

    (六)

    浮晴想為哥哥報仇的一顆心,已經在波瀾不驚的外表下,熊熊燃燒了六年。

    宣德七年的盛夏,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她永生難忘。

    疼了她一輩子的皇奶奶走了,皇子們輪流為她守靈,那夜恰好輪到她的哥哥,皇甫啟霖。

    她從小就膽小,怕打雷下雨,哥哥不在身邊,睡都睡不著,便索性披了衣裳,提著燈去靈堂找他。

    風雨傾盆,季氏幼棠的牌位,緊緊挨著太上皇商帝,靈堂裡一片寂寂。

    兩兄妹在棺木前傷感不已,浮晴依偎著哥哥,央求他讓自己再多留一會兒,正搖著他的衣袖,卻就在這時,有腳步聲靠近。

    啟霖的反應奇快,浮晴的舉動是不合規矩的,不能叫人發現,於是他一把將她推入案臺下藏好,囑咐她不要出聲。

    閃電劃過夜空,走進堂內的不是別人,竟是長裙委地,紅唇含笑的韋皇后。

    她帶了人一進來,便回身將殿門關得緊緊,燭火下笑得意味深長,語帶狠毒:「陛下這些年對十一皇子讚不絕口,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還好棺材裡躺的這位走得及時,如今十一皇子最大的靠山也沒有了,你說身為太子生母的我,會如何為自己的孩子打算呢?」

    這話一出,啟霖便徹底明白過來,他變了臉色,退到案臺前,拂袖一指,對韋皇后厲聲道:「太后屍骨未寒便要動手,如此心急,不覺得太冒險了嗎?」

    韋皇后接過宮人遞上的藥碗,一步步走近他,眼中有精光射出。

    「這點十一皇子無需操心,本宮自是有備而來,會做得滴水不漏。」

    轟隆一聲,電閃雷鳴,帷幔下的浮晴滿臉是淚,渾身顫抖著就想衝出來,卻被哥哥堵在案臺下,那隻牽著她一路長大的手,背在身後做了幾個手勢給她看,那是幼年捉迷藏時他們之間的暗語——

    「不要動,不許出聲!」

    雷雨交加,天地間黑沉沉的一片,浮晴死死捂住嘴巴,親眼目睹瞭如夢魘般的一幕。

    哥哥被人按住,強行灌下了那碗黑乎乎的藥,韋皇后的笑聲在暗夜裡顯得那樣刺耳,她一瞬間如墜地獄。

    從此世界坍塌,支離破碎,雷雨之夜痛徹心扉,再難成眠。

    宣德七年,十一皇子於靈堂前暴卒,死於心疾發作,浮晴公主憂傷過度,一病不起,臥榻一年。

    那一年的桑國史如是記載。

    「那女人多聰明,她不殺我,反而用最名貴的藥治我,宮中都誇她宅心仁厚,父皇連同所有人都被她騙了,沒有人疑心哥哥的死,他們都相信那只是場意外,而我也誰都不能道,只能告訴我的鸚鵡……」

    緊緊摟住安狐的腰,浮晴模糊了視線,淚水落在他左耳,溫熱一片。

    那之後她不再結巴,性情也大變,她每天都強迫自己不斷去說話,因為巨大的刺激讓她幾乎喪失言語的能力,臥病在床的整整一年都如同一個啞巴。

    但她不能成為啞巴,她得說話,多說話,不停地說話,她多怕自己有一天會忘記,忘記這血海深仇。

    她開始日日攜帶匕首,她知道,她勢單力薄,是絕不可能扳倒皇后與太子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裝作一無所知,一點點接近皇后,然後在她沒有防備的時候,將匕首猛地插入她的心臟——

    當一個人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惜了,這就是她最大的籌碼。

    可是就連這個同歸於盡的機會,心思縝密的韋皇后都不給她。

    她找來了道士,說她與皇家命數相沖,會影響國運,從此她各種慶典活動都無法參加,連帝后的面都見不著,只能提著鸚鵡籠滿宮溜達,祈盼能有一次意外的撞見。

    她話嘮成性,她裝瘋賣傻,她是滿宮人的笑話。

    一個皇室最無關緊要的公主,其存在的價值只是為了彰顯別人的仁慈,誰也不會真正在乎她的喜怒哀樂,所以誰也不會真正看出,她深藏在心底的那把火。

    「你說,如果那女人知道我什麼都看見了,她會後悔留下我嗎?」

    淚水滑過微揚的唇角,浮晴深吸口氣,將頭埋入了安狐的脖頸。

    「我身邊都是她的人,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對著鸚鵡自說自話,大概總有一天會瘋了。」

    「你肯定不會知道,在尚樂局第

    一次聽你彈的那首曲子,是從前哥哥最愛彈給我聽的,叫作《剎那芳華夢》。」

    「好像就真的做了場夢,你給我撫琴,陪我說話,告訴我那些天南地北的見聞,還帶我飛過月下,去看那六年都不曾見過的煙火盛會。」

    「自從哥哥死了以後,再也沒有人這樣為我,同我一起守歲,一心只想要我開心了,我真怕夢醒得太早,以後打雷下雨的夜晚,又只有我一個人睡了。」

    「我不僅喜歡你的琴音,喜歡你的左耳,還喜歡你的整個人,因為我比誰都能看出來……整個宮裡,只有你是真心待我的。」

    (七)

    彷彿暫時忘記了憂愁,接下來一段日子,浮晴過得無比開心,而機會,卻在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不期而至了。

    像是老天爺的刻意安排,來宮中為桑國王賀壽的陳國皇子,在後花園裡無意撞見了浮晴,那時她正在安狐的琴音下,歡快地轉圈起舞,一邊跳還一邊提著鳥籠,同那隻白毛鸚鵡鬥著嘴。

    「誰醜?你醜,一身白,披麻戴孝似的,醜死了!」

    「你醜,你醜!」鸚鵡十一不甘示弱,不斷反擊著,一人一鳥在陽光下,嘴巴就沒有停過一時半刻,看得安狐都不由搖頭失笑,更別提遠處花叢間的陳國皇子了。

    他饒有興致地看了好半天后,扭頭問向身旁的侍從:「這小宮女真有意思,誰呀?」

    侍從心想糟了,公主話嘮的毛病要傳到對面的陳國去了,連忙道:「回皇子,這,這是……浮晴公主。」

    頓了頓,竭力補救:「大桑的其他公主不是這樣的。」

    許是侍從的無心插柳,陳國皇子還真對這位「不一樣」的公主來了興趣,當浮晴接到消息時,整個人都傻了。

    「陛下說,公主可以有三天時間考慮,若是答應了,屆時將設宴詔告天下,親自送公主出嫁。」

    桌上攤開的畫卷,筆觸細膩真實,畫的赫然正是那日陽光下,她提著鳥籠在花間起舞的場景。

    安狐怔怔地望了許久,窗外柳枝搖曳,有風吹過他的衣袂髮梢,他不防間便對上浮晴投來的目光。

    空氣彷彿凝固了般,兩人久久相視,誰都沒有說話。

    朝夕相處了這麼長時間,他們多少都能明白對方的心意,他是一點點看著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一點點看著她不是百無聊賴地滿宮亂溜達,而是每天與他撫琴以對,歌舞作伴。

    她在他面前不再是什麼話嘮公主,而只是個不諳世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他喜歡看她笑,更想一輩子看她這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