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43 節 蠱女謠

    紫冉身子一軟,栽在了秦錚懷中,秦錚一把抱住她,回過頭狠狠瞪了一眼簫晟。

    眾人剿匪凱旋歸來,個個被武林同道當作了英雄,秦家特地設下盛宴款待,園中處處煙花絲竹,熱鬧非凡。

    只有紫冉的房中,掛上了白燈籠,佈置成了一處簡陋的靈堂,蕭索冷清。

    外頭歌舞昇平,喝得面紅耳赤的英雄好漢們不會在意一個異族人的亡故,於他們而言,已是物盡其用,死得其所。

    夜涼如水,秦錚踏進紫冉房中時,只看見一道伶仃瘦削的背影,一襲素衣,跪在牌位前,往火盆裡焚燒著紙錢,送故人上路。

    他鼻頭忽然一酸,伸出手想撫上紫冉的肩頭,卻還只上前一步,那道背影已木然回頭,眼神空如死灰。

    幽幽的聲音在房中響起:「等過了歡喜的頭七,我就帶他回去,渡船過河,回到我們原本的家……」

    秦錚眼皮一跳,開口就想阻止,卻張了張嘴,好半天只哽咽出一句:「我……送你們一程。」

    屋外樹影斑駁,蕭玥立於暗處,將屋裡一切盡收眼底,柔美的臉上帶著如願以償的笑容,一雙美眸深不見底。

    第二天,紫冉依舊為歡喜守著靈,房中卻來了位不速之客,竟是紗裙飄飄的蕭玥。

    她身姿窈窕地走到牌位前,上了炷香後,轉

    過身望向跪在地上的紫冉,嫣然一笑:「我想歡喜一定是死不瞑目的。」

    紫冉霍然抬頭,蕭玥笑得動人,眼角眉梢的得意與平日清純的模樣判若兩人,她一點點湊到紫冉耳邊,紅唇輕啟:「姐姐想知道那把火是誰放的嗎?」

    紫冉瞳孔驟縮,呼吸急促間,蕭玥不急不緩地繼續道:

    「多虧玥兒有一個好哥哥,從小就見不得妹妹受一點委屈,更何況還要和一個下賤的妖女共侍一夫,怪只怪那奴才命不好,跟了你這樣的主子,才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

    毒蛇般的話語還未完,紫冉已經仰天一聲淒厲長嘯,血紅了雙眼,拂袖直攻向蕭玥,蕭玥卻像早有所防,向後一躍,猛地奔出了房,驚惶失措地大喊著;

    「來人啊,姐姐發瘋了,殺人了……」

    一早就埋伏好的人馬齊齊跳出,將神態癲狂的紫冉團團圍住,為首之人正是簫晟。

    紫冉狀若瘋魔,聲聲悽喚劃破天際,直逼人心,她衣袍鼓動,雙手大施蠱毒,一瞬間地面湧出無數毒物,把眾人嚇得瞠目結舌,天地之間彷彿風雲變色。

    就在這一片混亂中,紫冉衝出重圍,不顧一切地撲向蕭玥,蕭玥臉色大變,一揮衣袖,袖中藏好的藥粉就朝著紫冉直直灑去,只聽得一聲慘叫,紫冉猛地捂住雙眼,兩行鮮血觸目驚心地自她臉上流下,剎那間她已被毒瞎了一雙眼!

    遠處有腳步聲匆急奔來,蕭玥一下撲入來人懷中:「夫君,救命,姐姐瘋了!」

    紫冉仰頭長嘯,不顧撕心的痛楚,癲狂地循聲再次撲向蕭玥,卻在下一瞬,一把長劍刺穿她的肩骨,耳邊響起秦錚痛徹心扉的厲喝:

    「夠了,住手!」

    (七)

    昏暗的密室中,血腥撲鼻,空氣中散發著腐朽的味道。

    這是秦家的一處密地,紫冉被暫時關押在此。

    當秦錚推開門為她來送飯時,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被兩條鐵鎖穿過琵琶骨的紫冉,滿頭青絲竟然一夜變白!

    和當年她母親一樣,氣急攻心,蠱血逆轉,成了眾人眼中的白頭怪物。

    慘白的一張臉上是兩個駭人的血窟窿,初見時那雙靈動的眼眸再不見蹤影,少女抬起頭,「望」向秦錚的方向,吃吃一笑,露出森然的牙齒,駭人不已。

    秦錚眼眶驀酸,喉頭哽咽:「我不是……不信你,只是無憑無據,我如何……」

    那日紫冉陡然發狂,大施蠱毒,累及一眾英雄好漢受傷,眾人紛紛揚言要殺了妖女洩憤,秦錚極力阻攔下,最後才採用了折中的方式,用鎖鏈困住紫冉,叫她不能再隨意出去傷人。

    紫冉神色癲狂,拼命地求秦錚相信她,秦錚當著大家的面,唯恐眾人又改變主意要了紫冉的性命,遂不得不忍住熱淚,將兩條粗壯的鐵鏈生生穿過紫冉的琵琶骨。

    痛不欲生的慘叫響徹秦府,紫冉在那一瞬間想起姐姐曾對她說的話——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在他體內下了合歡蠱,他若負你,你便能催動蠱毒,叫他七竅流血,不得好死。

    但直到最後一刻,她也沒有催動蠱毒,鼻尖依稀聞到那年破廟中的粥香,她就這樣被關了起來,不見天日。

    昏暗的密室中,秦錚一口一口喂著紫冉飯,紫冉像個木偶人般,木然地張嘴嚥下,她還得活著,活著才能手刃仇人,才能見到姐姐,才有希望帶歡喜回家。

    「其實有件事情我一直騙了你,我……」極度壓抑的氣氛中,秦錚終於忍不住嘶啞著聲音開口:「我不與你圓房,不僅僅是因為第一個孩子必須是蕭家的,更重要的原因是,是因為……我腰間掛著的玉葫蘆根本不屬於我!」

    話音未落,紫冉便身子一僵,秦錚深吸了口氣,紅了眼眶,開始道出心中深埋已久的秘密……

    玉葫蘆是他一位發小的遺物,他不碰紫冉,並不是厭惡,相反,誰也沒看出來,其實他早就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了他所唾棄的那個妖女,連他自己也不願意承認,便總對她冷言冷語,來掩蓋那份不該有的情愫……

    沒人知道他有多痛苦,紫冉的滿腔痴情其實根本不屬於他,他已在南疆利用此救了眾人出去,又如何還有臉面與她圓房,代替玉葫蘆真正的主人,擁有她的痴情。

    但他不說,他私心裡希望就這麼糊塗地矇混下去,他願意被她纏一輩子。

    可每到夜深人靜時,他總會想起兒時的兄弟,心地善良的小公子,做了善事,最後接受報答的卻是他。

    他滿心羞愧,卻停不下來,如猩嗜酒,鞭血方休,害怕她得知真相後,離他而去。

    紫冉渾身激顫著,秦錚說出這一切卻是如釋重負,「我那位發小是在七年前家中出了變故,被仇家滅了滿門,當時蕭玥的父親連同幾位世家叔伯趕去救人,卻還是晚了一步……」

    「這個玉葫蘆我兄弟的遺物,我掛在身上留作紀念,卻沒想到於你還有那般特殊的意義,我現在便告訴它真正的主人叫什麼名字。」秦錚抓過紫冉的手,在她手心一筆一劃

    寫道——

    段、風、瀾。

    身子猛烈地顫抖著,不知過了多久,紫冉忽然癲狂大笑,一頭白髮飄飄揚揚。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的歡喜啊,原來……」

    她情緒激動中,一口鮮血直直噴出,濺了秦錚半身血汙。

    她喘著氣,聲似鬼哭:「七年前段家不是被仇敵滅門,而是恰恰死在你口中趕去救人的那幾大世家之手,包括你的好岳父!」

    秦錚眼眸驟緊,紫冉卻又哭又笑,聲音倏然變得悽婉萬分:

    「如果洗掉歡喜臉上的圖紋,你就會發現,他和你的小兄弟長得如出一轍,因為他就是段風瀾啊……」

    (八)

    當紫儀率領族人,與歡喜一併攻入秦家時,蕭玥正下了密室,拿著刀子,一步步走近紫冉。

    「我怎麼忘了,沒了勾人的眼睛,你還有這張蠱惑人心的臉,還有這張討厭的嘴……」

    秦錚自從來給紫冉送過飯後,對蕭玥的態度大變,看蕭家人的目光都是帶著審視與警覺的,他還開始著手調查起七年前段家的滅門慘案……

    蕭玥將這一切都怪在了紫冉身上,認為是她迷惑了秦錚,她對她恨之入骨,要她生不如死。

    滾燙的啞藥被一骨碌灌入紫冉喉中,紫冉拼命掙扎著,臉頰卻被一刀刀劃得鮮血淋漓,刀尖的鋒芒映照著蕭玥那張扭曲的面孔,不多時,紫冉的一張臉已被劃得稀巴爛。

    轟的一聲,就在這時,鐵門被撞開了——

    「冉冉!」

    一襲紫衣風一樣地闖入,身後跟著洶湧的白黎族人,秦錚被押在其間,甫一看清眼前場景時,瞳孔驟縮。

    那邊紫儀已一鞭子抽開蕭玥,「賤人敢傷我妹妹,我要你百倍奉還!」

    歡喜則飛奔到了奄奄一息的紫冉身旁,紅了眼眶不敢置信。

    紫冉瞎了眼,啞了喉,毀了臉,一頭白髮沾滿鮮血,像個支離破碎的琉璃娃娃,她渾身顫抖著,雖然發不出聲音,但她聽見了那叮噹作響的銀環聲,聽見了那熟悉的呼喚聲——

    是歡喜,是姐姐,是她的族人們來救她了!

    可她早不是那個溪邊戲水,無憂無慮的白黎族聖女了。

    高高吊起的鐵鏈終於被放下,歡喜摟著遍體鱗傷的紫冉,淚如雨下。

    他還是來遲了,剿滅馬賊時,他看出蕭家兄妹不對勁,早懷警惕,在那把火燃起前便已殺了馬賊頭子,趁亂逃了出去。

    他不敢再回秦家,只一路往南疆趕,想向紫儀通風報信。

    可他還是來遲了,他的姑娘已被人傷得體無完膚。

    紫冉躺在歡喜懷中,伸出血淋淋的手,撫向歡喜的臉,咿咿呀呀地激動不已,歡喜抓住她的手,泣不成聲: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了,我來帶你回家,帶你回白黎族,我們再也不分開……」

    濃烈的血腥味中,紫怡也撲上來握住了紫冉的手,將一顆靈藥急急送進了她嘴中,只盼能保住她衰竭的心脈。

    「冉冉,你堅持住,我們現在就回白黎族找大巫,請雪神,雪神來了一定能救回你……」

    白黎族的神廟裡世世代代都供奉著兩尊神像——

    一尊是白黎族的先祖,蘭柯聖女,一尊卻是一位衣袂飄飄的俊美男子,他墨髮飛揚,額心一道銀色飛霜,氣質清冷出塵,渾不似俗世之人。

    那便是紫怡口中的「雪神」了。

    雪神是白黎族的古老傳說,據說蘭柯聖女曾痴情於雪神,為他不惜煉製百毒,自毀容顏,雪神無意於男女情愛,卻也憐惜聖女一片痴情,以神力恢復她容貌,並賜白黎族聖火,使其在大山中能綿延生息,代代不絕。

    雪神靈力通天,無所不能,是白黎族的大恩人,只要大巫能將他請來相助,那便一定能救回紫冉!

    一切都來得及的!

    歡喜一把抱起紫冉,喉頭哽咽:「走,我們回白黎族!」

    卻有一雙手凌空抓住了他的腿,「我也跟你們去!」

    竟是滿眼淚光的秦錚,他顯然悔恨萬分,顫抖著聲音道:「就讓我贖罪吧,此生為牛為馬,絕無怨言,畢竟,一切都是我的錯……」

    歡喜卻腳下用力,將他狠狠甩開。

    「你自詡正道,卻眼盲心瞎,愚不可及,就算你一輩子在白黎族受盡苦難,也贖不清自己的罪孽!」

    秦錚頹然倒地,紫怡一鞭子抽去,冷冷一笑:「彆著急,你們一個都逃不過,所有賬我會一一算清,白黎族恩怨分明,欺我辱我妹妹之人,我紫怡一個都不會放過!」

    密室的大門緩緩打開,外頭的陽光灑在歡喜身上,他抱緊遍體鱗傷的紫冉,一步步踏入風中。

    「冉冉,你別怕,我們回家了,有我在,誰也不會再傷害你了……」

    他們心跳挨著心跳,就像幼年時歡喜被夢魘驚醒,紫冉握緊他的手,對他的安撫一般。

    別怕,有我在。

    這世上的疾風驟雨,有他們為彼此擋下,

    那就再沒什麼可怕的了。

    歡喜,歡喜,這一世還很長,他們一定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看長風掠過浮雲,一切都再歡喜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