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42 節 暗衛沈慈

    (一)

    沈慈第一次遇見衡,是在漓城郊外的河邊。

    她是懷安郡主的婢女,郡主好玩,每到春暖花開,就領著浩浩蕩蕩一群人在此紮營狩獵。

    郡王府的漁網材質特殊,分撒在沿河各處,只要一有動靜,上面的鈴鐺就會響個不停,顯示獵物落網。

    當沈慈聞聲趕去時,她萬萬沒想到,網裡困住的竟是一個人,不,確切地說,是一條人魚——

    和她年紀相仿的少年,一頭銀髮,膚色雪白,漂亮的五官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下身卻是一條修長的銀色魚尾,片片魚鱗泛著柔和的光芒,美得純粹而驚豔。

    少年在網中掙扎,慌張而不安,漆黑的眼眸警惕地望著沈慈,沈慈一個激靈,這才反應過來:

    「你,你是……赤羽魚人?」

    赤羽魚人存在於北陸南疆的傳說中,真正見過的人少之又少,他們是上古就繁衍下來的靈獸,天生貌美,銀尾紅翼,既能在水陸中生活,亦能張開一對紅色的翅膀,翱翔於天際。

    但在許多年前,赤羽魚人一族不知為何觸犯了神靈,被永久剝奪了翅膀,從此再也不能飛翔於藍天白雲間,偌大的家族也迅速衰敗。

    如今為數不多的赤羽魚人被抓住的下場,便是供達官貴族豢養賞玩,終身不得自由。

    想到自由二字,又恰對上少年驚慌絕望的眼眸,沈慈心頭一動,鬼使神差地就把網繩解開,衝網中的少年低聲道:「快,快走吧!」

    少年感激地望了她一眼,銀光一閃,水花四濺中,已消失不見。

    沈慈鬆了口氣,卻一個聲音陡然在身後響起:「你這賤婢,好大的膽子,竟敢私放本郡主的獵物!」

    回頭一看,竟是領著人正好趕來的懷安郡主,以及她身旁雲衫翩翩,面如冠玉的鄰國質子,謝長夜。

    沈慈腦子一懵,第一反應不是去管郡主,而是緊張地看向謝長夜,那雙狹長的眼眸依舊波瀾不驚,只是眼角微挑著,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

    沈慈身子一顫,壞了,她知道,她又給公子添麻煩了。

    私放獵物的下場就是懷安郡主的幾個耳光,外加餓著肚子罰跪一夜。

    春寒料峭,其他人早已在帳篷裡溫暖入睡了,只有衣衫單薄的沈慈,還跪在漫天星野下,瑟瑟發抖著。

    謝長夜悄悄出來看了她一次,給她帶了點吃食,還抿緊唇扔了個小藥瓶給她,示意她敷在臉上紅腫的地方。

    沈慈小心翼翼地接過,不敢去看謝長夜,倒是謝長夜悠悠一嘆,問道:「我們離開陳國幾年了?」

    文盛武衰的陳國,是他們心心念唸的故土,謝長夜是陳國皇子,十三歲時就被送到南詔為質子,沈慈六歲就跟在他身旁,後輾轉安插進了郡王府,如今粗粗算來,不知不覺間,已經八年了。

    「阿慈,你還想回陳國嗎?」

    謝長夜眸光深邃,看得沈慈愈發愧疚,那一字一句沉重得就像壓在她心口一般。

    「如履薄冰走到今天,大事在即,一步都錯不得了,你的仁慈只會是多餘的累贅,對我們回到陳國沒有任何幫助,你明白嗎?」

    直到謝長夜拂袖而去許久後,那些話仍縈繞在沈慈耳畔,她跪得手腳發麻,風吹髮梢,不防間被一隻溼漉漉的手搭在了肩膀上。

    赫然抬頭,沈慈還來不及出聲,已驚詫發現——竟是白日裡她放走的那個少年!

    他已化出了人形,十四、五歲的模樣,穿著一襲銀白相間的衣裳,長髮如瀑,雪白的面龐在月下泛著柔和的光芒。

    他顯然剛從水裡出來,長睫上還掛著水珠,沈慈不知道他在水裡藏了多久,更不知道他聽到了些什麼。

    公子的話還響蕩在耳畔,沈慈下意識地繃緊了弦,準備一有異動就立刻開口喊人,絕不再心慈手軟。

    但她沒想到的是,下一瞬,少年竟然攤開手心,衝她一笑:「送給你。」

    沈慈愣住了。

    那是一條銀鏈,在月下閃閃發光,看起來就像是工匠用心打造的飾品,但實際上,沈慈細細辨出,那不過是少年用一根髮絲串起來的魚鱗,美得渾然天成。

    已經很久沒有人送過她禮物了,沈慈顫著手接過銀鏈,再看向少年真誠的眼眸,忽然覺得,身上的痠痛一剎那都消失了。

    天地間靜悄悄的,安詳得像個夢。

    (二)

    少年叫衡,許是沒有夥伴,寂寞了太久,在接下來的半個月裡,他開始時常在深夜來找沈慈,悄無聲息得沒讓任何人發現。

    沈慈也漸漸習慣了衡的「相擾」,她發現和他在一起很舒服,赤羽魚人的心思非常單純,他們雖然聰慧,但不會去算計,許多心裡話也能盡數傾訴。

    衡告訴沈慈自己的經歷,沈慈也會提起在陳國時發生的趣事,他們枕著頭躺在草叢裡,望著滿天繁星,說到這輩子最大的希冀時,竟然同時沉默了。

    還是沈慈先開了口,她滿懷憧憬著:「自由,我想要自由,想和公子回到陳國,想……

    」

    想永遠陪在公子身邊……後面半句沈慈不好意思說了,伸手去推衡催他說,衡躲不過,笑吟吟的眸子望著夜空,才終於輕輕開口:「天空。」

    他說,他一直嚮往著頭上的那片天,在很久以前,他們的族人還是能夠飛翔的,能夠張開漂亮的羽翼,穿梭在雲霧裡,無拘無束……

    他不知道多少次夢見過天,即使徜徉在大海里,他也沒有一次忘記過對天空的追尋,那是他一輩子的夢,是他們赤羽一族千百年來呵護的一片淨土。

    高高在上的神靈可以折斷他們的翅膀,卻無法折斷他們心中最純淨的信仰。

    這種信仰是刻在骨髓裡,融在血液中,至死也不會磨滅的。

    郡王府開始拔營啟程,沈慈卻找不到衡了。

    那一夜衡對天空的執著震撼了她,她原本繡了一對翅膀想送給衡,衡卻不辭而別了。

    回去後的沈慈還悵然了好一陣子,但那時的她並不知道,衡不是不告而別,而是被她家公子一箭射中了肩頭,負傷而逃。

    到底還是被謝長夜發現了,他不動神色地跟上前,看著他們躺在星野下,親密無間,像重逢的青梅竹馬一樣,說著各自最大的希冀。

    這畫面讓謝長夜覺得很刺眼,他好像從沒見過沈慈這樣無所顧忌地笑過,她在他面前永遠是溫順的姿態,即便他們同甘共苦了這麼多年。

    他深吸了口氣,莫名地有些煩躁,但還是耐著性子聽了下去。

    希冀麼?一個要自由,一個要天空,那麼他呢?

    狹長的眸中閃過一絲殺機,謝長夜緩緩捏緊了雙拳。

    他要的,自然是一步一步,攀上皇權的最頂峰,不再屈服於任何人,包括狠心將他送來當質子的陳國王!

    於是,在又一次深夜,謝長夜手持弓箭,早早守在暗處,還沒等到沈慈趕來赴約,他就搶先一箭射中了衡,衡倉皇間與他對望一眼,負傷而逃。

    沈慈的生命中就這樣沒有了衡。

    她想,也許他去尋找自己的天空了,而她,要走的路還很長,長到一片茫然,看不見自由在哪裡。

    尤其是謝長夜和懷安郡主訂婚的消息傳來時,沈慈如轟五雷,身子搖搖欲墜。

    但她很快掩住臉,告訴自己,這一切都在公子的計劃中,難道不應該高興嗎?

    (三)

    婚事這便籌辦起來,郡王府身份顯赫,彩禮都置辦了一年多,等到沈慈再次和衡相遇時,卻是在南詔最大的奇珍異寶販賣街市。

    她從沒想過,他們的再次相遇,會是在這種地方,這種情景下——

    那個一頭銀髮的少年,蜷縮著身子,傷痕累累,被關在一個大籠子裡,作為奇珍異獸公開販賣!

    圍觀的百姓指指點點,有「識貨」的人已經開始出價了,價錢一波比一波叫得高。

    籠中的衡顫抖著,漆黑的眼眸裡透著深深的絕望,他仰頭看著天空,飽含悲愴,眼角分明劃下一行淚,晶瑩地破碎在地上。

    沈慈再也忍不住,拔開人群,叫出了一個沒有人壓得起的數字!

    滿場頓寂,齊刷刷射來的目光中,沈慈卻視而不見,只緊緊貼在鐵籠外,伸出手,紅了雙眼:「衡,是我,是我……」

    籠中的少年一顫,周遭彷彿都不存在了,只有他們四目相接,淚光閃爍,從彼此的眼中讀到了只有對方明白的東西。

    「你還是……沒有找到你的天空嗎?」

    救出衡後,沈慈將他安置在了一家客棧,等到衡沐浴完,上好藥換好衣裳後,開始向沈慈講述起了分別後的經歷。

    直到這時,沈慈才知道當年衡不告而別的原因是什麼,一時間只覺五味雜陳。

    衡卻似乎不太介意謝長夜傷他的那一箭,反而不住寬慰內疚不已的沈慈,未了,有些猶豫地道:「你家公子貌似待你不好……」

    他當年養好傷後,循著沈慈的氣息一路尋去,直跟到了郡王府,卻發現郡主刁蠻歹毒,對侍女非打即罵,有一次甚至當著謝長夜的面,故意尋事地掌摑沈慈,而謝長夜只是在一旁看著,淡漠得連眼皮都懶得抬起。

    衡又氣又急,本想悄悄帶走沈慈,卻不料被人發現,他一頭銀髮實在顯眼,抓住他的人瞧出他赤羽魚人的身份,反將他囚於籠中,當街販賣。

    這段時日他千方百計想逃走,吃了不少苦,可即便是這樣,如今他望向沈慈的一雙眼眸依舊乾淨純粹,未有半點怨懟,反而是情真意切的關懷。

    沈慈心中感動酸楚,低下頭:「不怪公子,他……也是很苦的。」

    太多東西不能向衡言明,有衡這樣的關切,沈慈已經覺得很溫暖了。

    守著衡睡著後,沈慈趕緊出了客棧,她知道,回到郡王府後等待她的是什麼。

    自從有一次她去給公子密送情報,不小心被郡主撞破後,郡主只當她傾慕謝長夜,私會勾引,便開始處處針對她。

    她有苦難言,此番來這街市,也是因為郡主嫌普通飾品俗氣,差她來淘些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