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37 節 繭人歌

    「還好老子當年沒有扔掉你!」

    (四)

    陸府後花園,喜宴歡慶,煙花漫天。

    今夜是陸小姐成親的大日子,她與碧丞一身喜服,並肩而坐,兩人郎才女貌,分外般配。

    席間觥籌交錯,歌舞曼妙,一襲煙粉薄紗在舞姬簇擁下款款現身。

    繭兒粉面含笑,雙袖飛舞,十指靈動間,手中翻飛著無數根閃閃發亮的銀絲,那銀絲在她手上像活過來一般,瞬息萬變,猶如白髮三千丈,又如千樹萬樹梨花開,叫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高昂的樂曲聲中,繭兒這一手絕活贏得了滿場聲聲喝彩,將氣氛推向了最高點。

    那陸小姐睜大眼,也看得著迷了,渾然不覺身上幾道透明的銀絲在慢慢勒緊,隨著繭兒的動作一點一點縛住她的纖腰……

    碧丞狀似無意地瞥了陸小姐一眼,修長的手把玩著酒杯,漫不經心地飲下一杯美酒,嘴邊一抹淡笑隱隱浮現。

    就在這時,滿場琴絃驟斷,樂曲聲戛然而止,如一個暗號般,碧丞眸光驀厲,與繭兒眼神碰撞間將酒杯奮力一擲——

    繭兒身輕如燕,手中的銀絲瞬間匯聚成了一把銀劍,攜疾風之勢,朝正席的新娘直直刺去!

    身穿喜服的陸小姐立刻大驚失色,正要躲閃,她身上卻忽然銀光大作,透明的銀絲越勒越緊,緊緊束縛著叫她不得掙脫,陸小姐痛苦皺眉,仰頭髮出了一聲怪叫,竟不似人聲,而是某種禽類的慘呼!

    就在繭兒手中銀劍刺向她的一剎那,一縷青煙在電光火石間掙脫出了陸小姐的身體,躥向半空,撲翅欲飛。

    卻還來不及逃之夭夭,繭兒揚手一射,無數根銀絲灑向半空,霎那佈下天羅地網,將那縷青煙牢牢縛住,只聽得半空傳來一聲悽慘鳥啼,一道青影便如落線風箏一樣,頹然墜下,抽搐著倒在了地上。

    這驚心動魄的一切不過發生在短短片刻間,陸相爺出了一身冷汗,緊緊摟住昏迷過去的陸小姐,直勾勾地望著地上掙扎的綠影。

    眾人也才回過神來,紛紛膽戰心驚地圍過來看,一看之下,個個乍然變色!

    地上掙扎的綠影竟是一隻巨大的綠毛鸚鵡!它渾身上下被銀絲牢牢縛住,喉嚨裡不住地發出怪叫,漆黑的眼珠子死死瞪著繭兒,駭人不已。

    有眼尖的婢女識出,一聲叫道:「這不是小姐收養的鸚鵡嗎?前些日子不見了,還以為飛走了,原來……」

    原來竟是附在了陸小姐身上,鳩佔鵲巢,妄圖取而代之!

    難怪陸小姐生了場怪病,醒來後性情大變,行為也越發古怪,原來她竟是被這妖物趁虛而入,佔據了身體!

    眾人嘖嘖稱奇中,一身喜服的新郎揚眉一笑,朝陸相爺拱手道:「碧丞不辱所託,這妖物已被打回原形,陸小姐再不受其牽制,只需好好調養,一清濁氣,不日就會康復無礙,相爺無須擔心。」

    陸相爺舒了口氣,命僕人將陸小姐扶下去歇息後,對著碧丞撫掌大笑,心悅誠服道:「好!不愧是北陸南疆鼎鼎大名的捉妖師,老夫此番總算見識到了!」

    幾個月前,陸相爺派人請到了碧丞,求他出手搭救他的寶貝女兒。

    陸小姐的異樣陸相爺早有察覺,卻一直不動神色,他先前已暗中找過不少高人,那些法師看出了陸小姐被妖物附身,卻通通沒有十足把握能鬥過那妖孽。

    那妖孽在陸小姐體內,一日日吸食陸小姐的精氣,壯大自身,妄圖將陸小姐的芳魂鬥死,永遠佔據這具軀殼,做陸家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享盡榮華富貴。

    若是輕舉妄動,將這妖孽逼急了,恐怕它會傷害到陸小姐,窮途末路下更不惜與陸小姐玉石俱焚。

    陸相爺愛女如命,怎麼敢冒這個風險,於是他多方打聽下終於找到了碧丞,在碧丞的一步步設局中,上演了這出請君入甕的大戲!

    書房中,陸相爺望著碧丞,撫須笑道:「老夫曾說過,事成之後,許你一願,你如今可想好了要什麼?」

    碧丞眼眸一亮,俊秀的面容更顯意氣風發,陸相爺在心中暗暗點頭,他幾乎可以猜到這年輕人接下來的回答是什麼。

    不外乎是做他陸相府的乘龍快婿,抱得美人歸,從此平步青雲,坐享錦繡前程。

    陸相爺笑眯眯地等著碧丞說出這番話,他準備先捏捏架子,然後恩威並施地鬆口答應——事實上他早就看中了碧丞,對這乘龍快婿也甚是滿意。

    可叫陸相爺沒有想到的是,碧丞頷首開口,聲音清朗,一字一句道:「只盼相爺將我引薦給神巫大人。」

    (五)

    聖女珠瀾,北陸諸國這一代的神巫,她半年前來到丹國,揚言得仙人託夢,要在丹國選出上天為她指定的接班人。

    神巫的名頭由來已久,傳說是連接天龍與地龍的使者,天龍是天上的神明,地龍便是地上的君王。

    神巫身份特殊,具有呼風喚雨的本事,在整個北陸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各國君主見了神巫都得恭敬行禮,不得怠慢。

    碧丞千里迢迢趕赴丹國,區區一個丞相女婿的位置,怎麼滿足得了他的雄心壯志?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此行的目的,正是神巫珠瀾!

    一路直往神巫的宮殿而去,繭兒跟在碧丞身後,打量著莊重肅穆的四周,無來由地有些緊張。

    碧丞卻是躊躇滿志著,興奮又激動,他不經意地回頭望了眼繭兒,立刻一聲低喝:「快收起來!」

    繭兒慌忙應了一聲,原來她方才緊張之下,不小心伸出了背後的兩片薄翼。

    剛一將薄翼收進去,碧丞鬆了口氣,轉身迎頭就撞上一頭小鹿。

    那小鹿通體雪白,眉心一點嫣紅,明明個頭嬌小,卻將碧丞撞得一個踉蹌,險些栽倒。

    碧丞罵罵咧咧地站穩身子,一抬眼那頭白鹿卻不見了,前方帶路的宮女彷彿無知無覺,依舊面無表情地走在前面。

    碧丞揉了揉肩膀,自認倒黴地嘀咕道:「神巫的宮殿里居然有畜生亂跑,真是稀罕事,老子見完神巫就把你捉來燉了吃!」

    他說著加快腳步跟上宮女,身後的繭兒卻怔怔地望著白鹿消失的方向,有些悵然若失。

    她剛剛……似乎看見那白鹿一邊跑一邊變大,眨眼間就幻化成了一身白衣……一雙漆黑的鹿眸似乎還回頭看了她一眼……

    深不見底,叫人心頭髮顫。

    一踏進殿門,碧丞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與繭兒依禮跪下:「見過神巫大人。」

    「你便是陸相口中的捉妖師,碧丞?」神巫懶懶問道,卻不等碧丞回答,便接著道:「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

    碧丞低著頭,屏氣凝

    神,神巫頓了頓,冷哼道:「你說誰是畜生?誰在宮中亂跑?你要把誰捉來燉了吃?」

    接連的幾聲喝問叫碧丞措手不及,他心下一驚,錯愕抬頭,這才看見神巫珠瀾的真顏——

    座上的女子白衣勝雪,倚在座上,眉心一點嫣紅,一雙漆黑的眼眸宛如小鹿般清澈明亮,此刻正似笑非笑地望著碧丞,嫵媚又凜冽。

    入夜,月白風清,偌大的神巫宮殿一片悄寂。

    房中暖煙繚繞,碧丞摟著繭兒,睡得正香。

    雖然繭兒已是少女之身,可碧丞還是習慣摟著她睡,汲取她身上的溫暖,他還抱怨過,繭兒長大後就沒有小時候摟著舒服了。

    書上寫著男女授受不親,繭兒曾縮在碧丞懷裡,懵懂地問碧丞,碧丞咳嗽兩聲,故意粗聲粗氣道:「我和你又不同,你是從繭裡掉出來的,還是被老子一手帶大的呢!再說,我是孤兒,你……姑且也算個孤兒,兩個孤兒在一起,晚上互相摟著睡就不會冷了。」

    繭兒點點頭,覺得碧丞說的有道理——即使沒道理,只要是主人說的,也是有道理的。

    他們在神巫殿住了下來,雖然碧丞第一次見面就冒犯了神巫珠瀾,但珠瀾顯然對碧丞很有興趣,說要將他留下了考驗考驗,若是碧丞盡皆通過,就有希望成為神巫的接班人。

    碧丞大喜,出了殿門就抱著繭兒興奮地轉起了圈,繭兒也十分高興,主人的心願就是她的心願。

    這些年她陪著碧丞奔波在北陸南疆一個個國家間,為碧丞收服了各種各樣的邪魔妖物,助他一點點打開名聲,漸漸在亂世中佔據了一席之地。

    如今,主人的多年心願終於就要達成了!

    可不知為什麼,自從在神巫殿住下,繭兒晚上就總睡不踏實,還好有碧丞在身邊,有時半夜驚醒,繭兒就會緊緊抱住碧丞,在碧丞懷裡蹭了又蹭,才能安心睡去。

    碧丞卻沒有那麼多時間理繭兒了,以往他們形影不離,現在碧丞卻成天和神巫珠瀾待在一起,聽珠瀾教他各種天文地理,儼然一副大力栽培他的模樣。

    碧丞聽得很認真,他機靈聰敏,許多東西一學就會,神巫珠瀾對他更加喜愛了。

    可每次回來碧丞都累得倒床就睡,連和繭兒說話的時間也沒有了,繭兒開始有些寂寞了。

    直到有一天,碧丞興沖沖地來找她,說神巫終於給他佈置任務了,珠瀾要他去找一件仙彤衣,能在十日之內找到就算完成任務,通過考驗。

    繭兒一愣,「仙彤衣……」

    碧丞興致勃勃的,說他已經動用了一切人脈,去諸國各大繡莊問詢了,其他相關的古籍孤本也在同時翻閱查看了,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

    繭兒看著碧丞躊躇滿志的背影遠去,她張了張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失神的模樣像丟了魂似的。

    眼前閃過了神巫珠瀾的那雙鹿眸——她怎麼會知道仙彤衣?

    既然知道,她又為何要叫主人去尋?難道她不知道這天上地下都再沒有一件現成的仙彤衣了?

    (六)

    有間澤,古木參天,微風輕拂。

    雲煙繚繞的崑崙鏡中,一襲煙粉紗裙的繭兒怔怔地伸出手,摸向自己的長髮,水濛濛的眼底一片茫然。

    「老妖,你說這傻繭人會那樣做嗎?」

    崑崙鏡外,齊靈子與春妖比肩而立,一者靈秀,一者清冷,卻都是足以入畫的兩道背影。

    春妖淡淡道:「你明明知道答案。」

    齊靈子長嘆了一聲:「就不該和你打這個賭,我時時盯著崑崙鏡,盼著裡面風起雲湧,可當局面一點點傾向我,我這個賭快要贏時,我卻並不見得有多高興。」

    春妖搖了搖頭,面淡如水:「此刻斷論怕是言之尚早,勝負未必可知。」還不待齊靈子反駁,春妖便轉頭望向他,眸中升起一絲戲謔。

    「這白鹿精不會是你設的障吧?」

    齊靈子一聲「呸」道:「當然不是!你瞧我像是那種使詐作弊的人嗎?」

    春妖淡淡瞥了他一眼,「我瞧著很像。」

    齊靈子氣結,正要開口時,崑崙鏡中又閃現出了新的畫面——

    離十日期限越來越近,仙彤衣的下落卻還是沒有一點線索,碧丞開始著急了,這是神巫交給他的第一次任務,他萬萬不能失手!

    在期限的最後一夜,碧丞已經是焦頭爛額,繭兒看著他在屋裡來回踱步,嘴中喃喃著面見神巫時的說辭,一臉痛苦絕望的表情。

    繭兒終於忍不住,上前輕輕安撫住碧丞,在碧丞驚詫的眼神中柔聲開口,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主人彆著急,我……我有辦法向神巫獻出一件仙彤衣。」

    崑崙鏡外的齊靈子嘆了口氣,這傻繭人到底是踏出了這一步。

    無數根繭絲從指尖吐出,繭兒十指翻動著,神情肅然地催繞著手中的繭絲。

    那些繭絲五顏六色,絢麗異常,像是將天邊的雲霞扯了下來,泛著七彩熒光,一絲一縷地匯聚成了一件衣裳。

    隨著手

    中銀絲不停地催動,繭兒的臉色愈發蒼白,她背後的一頭烏髮也在悄無聲息中起了變化……

    當第二天清晨,繭兒捧著衣裳疲憊地推開門時,碧丞還來不及歡喜,便震在了原地——

    繭兒的一頭青絲竟一夜變白!

    長長的白髮包裹著繭兒纖秀的身子,她抬起頭,將手上流光溢彩的衣裳遞給碧丞,蒼白的臉頰對著碧丞笑了笑,聲音虛弱:

    「主人,快去把仙彤衣獻給神巫吧。」

    沒有人知道,一件仙彤衣要耗損一個繭人多少的靈力,一夜白頭也不過是意料之中。

    「真是個傻子!」齊靈子在鏡外低聲罵道,春妖默了許久,沉吟道:「我記得元蕪殿的白衡仙君曾有一件仙彤衣,也是繭人一族所制,可惜……時過境遷,沒想到過了千百年,繭人一族的痴情卻始終不改。」

    鏡中的繭兒被感動的碧丞緊緊摟在懷中,碧丞紅了雙眼,聲音都哽咽了,繭兒卻在他懷中淺淺一笑,水濛濛的雙眼寫滿了心甘情願。

    但一切遠遠沒有結束,正如崑崙鏡外的兩位旁觀者所料——

    碧丞再次來找繭兒了。

    這次卻什麼也沒說,只摟緊了繭兒的纖腰,在她耳邊喃喃道:「兩個孤兒摟在一起睡就不冷了。」

    碧丞卻睡得極不安穩,眉頭都皺在了一起,彷彿正做著什麼惡夢。

    他忽然從夢中驚醒,失聲道:「我不會答應的,不會答應的……」

    繭兒嚇了一跳,抬眼望向碧丞,碧丞看著她盈盈若水的雙眸,心頭一顫,竟不敢再望。

    白日裡神巫召他,對他閒話家常,說自己夜裡短視,缺一對夜明珠照明,他自然趕緊拍著胸脯表示,願為神巫去找一對最好的夜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