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34 節 皎月照伶人

    他說著麻利地把攤子一收,起身拱手道:「小老兒這便為副堂主帶路,七水八繞的,路線可能十分繁瑣,煩請副堂主跟好。」

    卓青見此狀也點點頭,心裡

    暗笑姚景舒果然不是嘴上說說的,連副堂主的位置也一早給她安排好了。

    她一邊想著,一邊緊跟在掌石人身後,幾步間便拐進了一個幽深的小巷……

    (十一)

    不知走了多久的路,過了多少暗卡,當天色完全暗下來時,卓青已隨掌石人來到了城郊一所廢棄的古寺。

    沿著石階緩緩走下去,卓青一時無法適應地道里昏暗的光線與潮溼的甬壁,掌石人從懷裡取出一個火摺子,長長的地道立刻被照亮。

    卓青一眼望去,不由心頭暗歎,羅剎堂此番來川城辦事,堂口竟設在了地下,難怪佐藤平野翻遍全城也難尋蹤跡。

    如此看來,姚景舒那小子平日在她跟前耀武揚威地吹他的羅剎堂,倒不算徒誇海口。

    可當最後一道門打開,甫一看清眼前場景時,卓青卻一下懵了。

    鬼火森森的密室中,佐藤月被掛在支架上,身上遍體鱗傷,到處都是鞭痕,蒼白的臉上滿是血汙,奄奄一息。

    那飛舞的鞭子還在一鞭鞭地抽下,姚景舒坐在一旁看著,臉色陰沉得可怕。

    忽然,他抬頭愕然,詫聲道:「老卓?」

    話還未落音,那身碧衣便迎面而來,風一樣地抓住那鞭子,狠狠擲在了地上——

    「姚景舒你他媽還算個男人?」

    卓青胸膛劇烈起伏著,怒視著姚景舒,眸欲噴火。

    姚景舒臉上有些訕然,看了眼卓青身後的老者,笑道:「你去找我羅剎堂的掌石人了?倒是一猜就準,和哥哥心有靈犀。」

    他招招手,正要命手下備座上茶,卓青卻鐵青著臉越過他,一言不發地就要上前去解開佐藤月的鎖鏈。

    「先生……」佐藤月睜開眼,望著卓青眸光一亮,艱難開口。

    「騷蝴蝶你做什麼?」姚景舒一聲喝道,斂了笑,幾個人立馬得令上前擋住了卓青。

    卓青粗粗掃過,竟發現這個不大不小的密室裡不僅有羅剎堂的人,還有她孤堂雁裡不少的核心成員!

    方才她一進來,那些人便站起身來迎她,她卻正在氣頭上,眼裡只有那根飛舞的長鞭,什麼也沒聽見。

    此刻冷靜下來她才看清,這密室中俱是些重要人物,兩列火光搖曳,劈啪作響,照得一室莊嚴肅然。

    杜小棠的屍體就赫然擺在中央,一張秀美的臉已梳洗乾淨,卻有些浮腫,透著說不上來的奇怪。

    姚景舒看出了卓青眼中的疑問,沉聲開口:「這古寺荒棄了百年,許是哪朝哪代皇室避難的所在,其中地道無數,機關縱橫,是兄弟們在佈置堂口時無意中發現的,正好給我們借來一用。」

    「我通了信下去,羅剎堂的兄弟自不必說,你孤堂雁的人也來了不少,現下都安頓在這古寺……我本來想早點告訴你的,卻又怕你優柔寡斷,總是說什麼從長計議……」

    卓青舉目望去,見人人臉上都是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她又望向氣若游絲的佐藤月,手腳不由一陣陣發涼。

    這荒野古寺裡藏龍臥虎,竟聚齊了大批人馬,老姚這回為了杜小棠當真是瘋魔了,竟是來真的,要在這小小川城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姚景舒哼了哼,繼續道:

    「虧你也是個練家子,竟看不出活鞭死鞭,所謂活鞭,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傷痕看著駭人,鮮血淋漓的,卻根本只破了外頭一層皮,不抵筋骨,不達內臟,壓根傷不了人性命,你窮緊張個什麼?」

    「這狼崽子還有用得很呢,我也捨不得他死,不過想拍幾張相片,去嚇唬嚇唬他老子,把那幫畜生引出來,叫他們投鼠忌器,血債血償!」

    卓青深吸了口氣,伸手指向傷痕累累的佐藤月,目視著姚景舒澀聲道:「可冤有頭,債有主,你這樣胡亂抓人,濫用私刑,又和那幫畜生有什麼區別?」

    姚景舒哼了一聲,冷笑道:「我羅剎堂是個什麼地方你不是不知道,我姚景舒一向乾的什麼買賣你更是清楚得很,都是刀尖上舔血的人,你這會兒裝什麼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

    不待卓青反駁,姚景舒便陡然拔高聲音,像是故意說給支架上的佐藤月聽的似的——

    「當初是誰一門心思接近這狼崽子,要從他身上打開突破口,套取日方的情報?你不也是看中他是佐藤平野唯一的兒子,唯一的弱點,唯一的死穴嗎?我現在抓了他去引那老畜生有什麼不對?我自問從來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卻也光明磊落,是非曲直分得明明白白。倒是你,面具戴久了摘不下來了嗎?是不是潛伏久了,被這狼崽子迷了心竅,都要假戲真做了?」

    卓青在姚景舒的聲聲逼問下煞白了一張臉,支架上的佐藤月也是身子微顫,似乎受到了莫大的震撼。

    姚景舒看了一眼佐藤月,又走近一步,按住卓青的肩頭,瞧著她慌亂的神情更加痛心不已,只能怒其不爭地咬牙道:

    「老卓你做的已經夠多了,這場戲就此結束吧,及時抽身才是要緊!你摘不下面具,兄弟就拉你一把,總之絕不會看著你沉淪下去,被這狼崽子徹底毀了

    。」

    聲音一字一句地響起,重如千鈞,無情地揭破了最後那層身份,在整個密室中久久迴盪,叫卓青的身子一下癱軟下來,再不敢看佐藤月一眼。

    姚景舒最後說的是——

    「三少你藝高人膽大,借鳳仙樓作掩護,不惜男扮女裝混進淮園,接近佐藤月竊取情報,忍辱負重行至今,這條路卻已是盡頭,你不要忘了自己是誰,清酌,方清酌!」

    (十二)

    卓青,清酌,曾幾何時,方家最不羈的一根反骨。

    不愛武裝,只愛紅妝的方三少並未繼承方老爺子的軍人本色,他麵皮生得好,身段長得妙,擱梨園裡就是一句俗話——祖師爺賞飯吃。

    可他偏偏不是生在梨園,而是生在方家,生在鐵骨錚錚,出了無數將領的方家。於是他對戲曲的迷戀就成了玩物喪志,成了大逆不道,成了敗盡家風的罪無可恕。

    但他還是沉溺在那一曲曲旖旎的戲中,他在臺上甩著長長的水袖,風情萬種的眼眸裡藏著另一個世界,雖然唱得是別人的故事,但演繹的卻是他的夢。

    京城的世家子弟中,有些人心高氣傲瞧不上他,也有些人和他臭味相投,嘻嘻哈哈地去方家別院看他唱戲,給他捧場,這些人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方老爺子口中的「狐朋狗友」。

    其中兩個人更是從小和他玩到大,都在長輩眼中有著各自的「離經叛道」,他們一個叫姚景舒,一個叫杜小棠。

    十四歲那年,方清酌瞞著家裡,正式在京城最大的戲樓掛牌登臺,姚景舒和杜小棠都去給他喝彩。他穿著戲服,眉目如畫,一回頭驚豔了全場,就像從戲文裡走出來的古典美人一樣。

    適時恰有一隻蝴蝶,不知從哪飛來,輕盈地停在他肩頭,襯得他眸如秋水,如夢如幻。

    姚景舒在臺下都看直了眼,俊逸的一張臉就差流口水了:「這要是個女的該多好!」那兩眼放光的模樣猥瑣至極,招來杜小棠幾個白眼。

    從此方清酌「騷蝴蝶」的名號就被姚景舒叫開了,方清酌雖然喜歡唱戲,卻絕不是個娘娘腔,如何受得了這樣女氣的外號!

    他二話不說的就和姚景舒幹上了,兩兄弟扭在地上打得不可開交,杜小棠在一旁拍手叫好:「清酌,用力打,打死姚景舒這嘴賤的!」

    姚景舒扭頭大吼:「杜小棠你是我媳婦還是他媳婦?胳膊肘兒怎麼往外拐?」

    最後兩人打得氣喘吁吁,坐在地上,看著對方的狼狽樣哈哈大笑。他們誰也沒用上自家功夫,不過是少年意氣,兄弟之間還能較真不是?

    可回了方家,方清酌才遇上了真正的劫難。

    方老爺子聽到風聲,知道他在外頭登臺唱戲,就帶著一家子守株待兔,專門坐在大堂等他回來。

    當時已是三更半夜,方清酌駕輕就熟地翻牆進了家門,可一看到整個方宅竟還燈火通亮著,他就知道壞了。

    方老爺子也不多說,鐵青著臉揮揮手:

    「拖下去,往死裡打,打死了直接卷張席子丟出去,別髒了我方家的門!」

    方夫人立刻慌了,語帶哭腔地叫了一聲:「酌兒!」

    方清酌倒也算有種,被打得血肉橫飛也沒吭一聲,倒是方家老小跪了一地,哭的哭,求情的求情,把方老爺子煩得吹眉瞪眼。

    他最後走到方清酌面前,沉著臉問:「還唱不唱?」

    方清酌疼得渾身都在抖,冷汗直流,大哥拼命給他使眼色,他卻視而不見,只仰著頭看爺爺,咬牙扯出一個自比文天祥的笑:

    「孫兒矢志不渝。」

    「啪」的一聲,老爺子手裡的竹藤條斷成兩節!

    就這一句「矢志不渝」叫他在床上躺了幾個月,姚景舒最後來看他時拍了拍他肩膀,唏噓不已:「騷蝴蝶你硬氣,哥哥算服你了!」

    方清酌就是這麼一個人,似乎生來就帶了反骨,喜歡的事情一定要去做,決定了的東西誰也改變不了,包括後來他前往川城臥底——

    這也許是姚景舒最後悔沒有阻止他的事情。

    「老酌,我已經失去了小棠,不能再失去你這個兄弟!」姚景舒紅了雙眼,狠狠地指向佐藤月,「等事情一完,我就殺了這個狼崽子,看他還能怎麼迷惑你!」

    火光搖曳中,方清酌猛地抬起頭,大驚失色,掙扎著起身,「不要!」

    此時一切都已揭破,他也不再掩飾,開口便是著急的男子聲音:

    「他是我的學生,我說過,要救他出那個園子,你不能動他!」

    姚景舒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眸光幾個變幻下,忽然怒不可遏,衝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他老子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他身上流的是日本人的血,你叫我憑什麼不動他?」

    「就憑我!」

    一片劍拔弩張的氣氛中,從門口傳來清脆的一聲,眾人齊齊看去,瞬間震在了原地。

    那人紫衫羅裙,長眉入鬢,似乎是經歷了一場好大的浩劫,好不容易才死裡逃生地趕來,腳下步子仍有些浮虛,卻一

    步一步踏得極穩,秀美的臉龐含著淚望向姚景舒——

    赫然正是死去多時的杜小棠!

    (十三)

    「老妖怪你夠可以的,姑奶奶不死一回都不知道你情深至此,這算不算塞翁失馬?」

    杜小棠眸中淚光點點,看了看已經傻掉的姚景舒,又看了看同樣呆滯的方清酌,忽然大笑著伸手一把攬過他們,三人頭對頭,感受著彼此的呼吸與心跳。

    「姑奶奶在鬼門關裡走了一趟,奈何命太硬,閻王不收。我在水裡躲了一天一夜,逃出來後千辛萬苦找到了接應的人……好像做了場夢,一睜開眼,就看到你們都在這,兄弟們都在這,我真怕這又是另一個夢……」

    杜小棠的話還沒說完,已經被姚景舒又哭又笑地摟入懷中:「賊婆娘你沒死,你真沒死!我就知道禍害遺千年,老天爺怎麼捨得把你收去?」

    杜小棠啐了他一口,任他緊緊摟著,泛紅的雙眼裡滿是動人的柔情。

    整個密室的人也這才回過神來,個個激動得不能自持,又驚又喜下將方才還悲痛凝重的氛圍一掃而光。

    方清酌眼眶也是一酸,卻忽然想到了什麼,猛地上前,伸手往密室中央擺放的那具屍體臉上撕去,「呲」的一聲,一整塊麵皮被完整撕下——

    下面竟是一張男人的臉!

    眾人一片譁然,方清酌看向還摟在一起的兩人,揚眉笑道:「果然如此,好你個杜小棠!」

    難怪他之前一進密室,看到這具屍體時就覺得臉部有些浮腫,透著說不上來的奇怪。

    原來這竟是杜小棠掩人耳目的易容術!

    「那是在地牢裡看守我的一個日本人,被我打昏後換上了我的面孔,我把他衣服扒了喬裝好後,在交班時趁機逃脫了。」

    驚險萬分的過程被杜小棠三言兩語就帶過了,眾人可想而知下齊齊歎服,支架上的佐藤月注視著這一幕,又看向那具屍體,皺眉盯了許久後,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他喉頭微微滾動了下,卻到底什麼也沒說出口。

    倒是杜小棠纖手陡然一指,將眾人的目光全部吸引到他身上。

    「老姚,清酌說得對,你不能動他,沒有他,我還真逃不出來!」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譁然,佐藤月怔然間不防撞上了方清酌的眼眸,後者愣了愣,一瞬間有些難以面對的慌亂,卻到底沒有避開他的眸光,而是深吸了口氣,堅定地望著他,灼灼的眼神似乎在告訴他,先生沒有騙他,先生絕不會拋下他!

    佐藤月心頭一酸,趕緊低下了頭,難以言喻的情感洶湧漫上,不知是什麼滋味。

    那邊杜小棠已經將來龍去脈說開了,原來她得以逃脫全是靠佐藤月助了她一臂之力。

    她被抓到的那一夜,佐藤平野就親自下了地牢審問,當時在場的除了他的手下外,還有一個單薄秀氣的少年。那少年臉色蒼白,被各種刑具嚇得瑟瑟發抖,渾身上下與陰暗潮溼的地牢格格不入。

    那便是佐藤月,佐藤平野特意帶他下了地牢,想讓他親眼看看父親是如何處置與大日本帝國作對的敵人,想激發出他狠絕果敢的一面。

    可任憑佐藤平野怎樣喝令怎樣激將,佐藤月就是不願對杜小棠下手,他丟了刑具,苦苦哀求父親,叫他放過杜小棠,別再造殺孽。

    佐藤平野氣得火冒三丈,在手下面前恨鐵不成鋼地給了佐藤月一個耳光後,拂袖而去。

    這場審訊也就這樣不了了之,叫杜小棠沒想到的是,臨走前,佐藤月湊近她,趁其他人沒注意,偷偷往她懷裡塞了樣東西。

    少年臉上五個指印還火辣辣的,卻滿懷歉意地看了她一眼,雖然沒有對她說一句話,但那雙眼眸漆黑乾淨,像一束微光,瞬間照亮了她的心底。

    等被押回牢房時,她機警地翻出那樣東西,才發現那竟是一把鑰匙,一把能給她一線生機的鑰匙!

    「我杜小棠絕不是個恩將仇報的人,相信諸位兄弟也明辨是非,通情達理,不屑做那欺凌弱小之事。再說一切都是佐藤平野乾的,關佐藤月什麼事?若論起血緣,佐藤月體內還流著一半中國人的血呢,他母親是崑曲大師,一代名家祝紅月,怎麼又沒人提起了?」

    擲地有聲的話語叫眾人一時啞然,面面相覷下不知該怎麼接話,還是姚景舒臉皮厚,他媳婦都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他滿腔恨意也就消散無蹤,剛想賠著笑臉開口,方清酌忽然一聲大喝:

    「不好,我們中計了!」

    他方才一直在冥思苦想,總覺得哪裡不對勁,當又看了幾眼那具日兵屍體時,他才拍了拍腦袋,恍然大悟:「日本人大張旗鼓地把屍體掛在城樓上,還放肆宣揚其被輪姦致死的慘狀,以激起民憤引人劫屍,可若是這樣,他們當一早就發現這是個男人……這根本就是日本人的將計就計!」

    話一出口,滿室皆驚,眾人心思活絡下瞬間明白過來,紛紛倒吸了口冷氣。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突然響起,更加印證了方清酌的猜想。

    「我知道了……那是,那是追蹤器!」支

    架上的佐藤月急聲開口,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那具男屍腹部似有異動。

    方清酌一把掀開白布,並指按住男屍腹部,那古怪之處立刻顯現!

    熒熒的綠光從腹部處透現出來,眾人屏氣凝神,鴉雀無聲的密室裡只聽到了那儀器轉動的細微聲響,一下又一下——

    日本人竟是將一個小型追蹤器塞進了這具男屍肚中!

    滿室駭然變色,姚景舒抽出把匕首,摸準位置一刀刺下,那聲響立止。

    他回頭大吼道:「大家快撤,這處堂口已經暴露了!」

    話音剛落,卻一個兄弟跌跌撞撞地奔了進來,喘著氣驚恐不已:

    「不好了,堂主,寺廟外全是日本人的軍隊!」

    佐藤平野步步為營,狠毒用心這才盡顯,他以屍做餌,故意讓他們得手,不過是想一網打盡!

    外頭已經傳來炮火槍聲,姚景舒眉眼掠上一抹狠色,他扭頭看了眼方清酌,惡狠狠地道:「老酌,做兄弟的,有今生沒來世,老子媳婦交給你了,若是少了一根汗毛老子就拔光你的蝴蝶翅膀!」

    方清酌聽出不對,「妖財神你想幹什麼……」

    「少廢話,你帶他們先走,這裡有一處密道直通城西,若是哥哥有命出去,我們北平再聚!」

    (十四)

    城郊的四合院中,夕陽爬上了窗欞,院中種滿了花草,一片祥和,卻又帶了點秋日的蕭索。

    這是離開川城三年後的北平。

    一抹月白身影站在窗臺下,執筆抄經,纖秀的側臉恬淡平和,依舊是許多年前那樣的單薄,清俊,蒼白。

    有腳步聲從身後傳來,男子一身軍裝,英姿颯爽,漂亮的五官沐浴在夕陽下,染上一層金色的光暈,如出鞘利劍,卻又似溫潤寶玉,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偏又和諧地交融在了一起,在俊挺的身姿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到底是方家的人,即使多年唱戲,婉約的風情深入骨髓,但脫下戲服,他也照樣可以是個征戰沙場,縱橫捭闔的軍人。

    從方老爺子手裡接過權杖,方清酌正式擔起方家人的責任,和大哥比肩而立,成了北鷹軍的新一代統帥,帶領著兄弟們衝鋒陷陣,保家衛國。

    三年前,他們在炮火硝煙中逃離,九死一生,羅剎堂與孤堂雁更是元氣大傷。

    姚景舒被一顆子彈擦過眼角,險些失明,回到北平養好傷後,雖無什麼大礙了,眼角處卻留下一塊傷疤,經久不去,被杜小棠放肆取笑,堂堂風流聖手這回算毀了容,再也不能出去騙女孩子了。

    姚景舒哼哼道:「婦道人家的知道些什麼,這叫男子氣概,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復又狡黠一笑,翻身壓住了杜小棠:「再說我都有媳婦暖床了,還出去騙什麼女孩子?」

    杜小棠總算因禍得福,一場生死大劫收住了姚景舒的心,從此夫妻倆如膠似漆,杜小棠的肚子更是爭氣,成親後接連為姚景舒生了一兒一女。

    姚景舒心疼媳婦,說什麼也不肯再讓杜小棠出去冒風險,於是在他的撮合遊說下,孤堂雁就整合進了羅剎堂,兩家成了一家,由他和方清酌牽頭,這些年也轟轟烈烈地幹了不少大事,把在家帶孩子的杜小棠看得心癢難耐,和姚景舒鬧著要出山,紛紛擾擾卻都是後話了。

    方清酌掃了一眼房中的書籍,對著那道月白背影嘆了口氣:「你近來又看了不少佛經?」

    少年人總該有點朝氣……這句不知說了多少遍的話生生嚥進了喉嚨,方清酌清了清嗓子,他這次來是有幾件事情要告訴佐藤月。

    「阿月,你父親……佐藤平野被炸死在了皖河四區,就在七天前那場對戰中,他的軍隊被盡數殲滅,北鷹軍大獲全勝。」

    聲音平緩淡淡,並不見多大欣喜,似在顧及少年的心情。

    月白的背影頓了一下,許久,宣紙上傳來「啪」的一滴水聲,似乎是毛筆抖了抖,不慎濺了滴濃墨下去。

    「……在繳獲的戰利品中,發現了這件戲服,是你母親的流雲寶音衫,被佐藤平野常年帶在了身邊——阿月,你要看看嗎?」

    方清酌小心翼翼地問出,手中捧著的戲服一如多年前那樣流光溢彩,沉澱著獨有的韻味。

    當年老姚為他斷後,一片混亂中,他帶走了佐藤月,少年在他背上,身子微微顫抖著,任他安慰著:「別怕,別怕!」

    回到北平,佐藤月被他安頓在了城郊一處四合院,那是方家閒置的地產,佐藤月在這一住就是三年。

    畢竟身份特殊,方清酌難平眾意,只能按大家商量出來的結果,在四合院安插了人手看守,限制了佐藤月的自由。

    日出日落,春去冬來,佐藤月就有如人質一般地在四合院度過了無數日夜。

    方清酌稍有空閒就會來看他,吃穿用度俱是最好,卻仍語帶歉意:「先生當日說要救你出那個吃人的淮園,轉眼間卻只是把你送進另一個園子……」

    佐藤月但笑不語,依舊是斯文秀氣的模樣,身上的煙火氣卻逐年減少,開始愛上參禪禮佛,成

    天在窗下抄誦佛經,或執筆作畫,對著滿院花草,心性愈發恬淡。

    戲服在夕陽中染了層金邊,方清酌躊躇著開口道:「還有件事,我娘和大嫂給我說了門親,這次回來就會把親事辦了……日子定在下個月十八,你願意來方宅喝杯喜酒嗎?」

    久久的沉默後,佐藤月忽然放下筆,轉過身對方清酌燦然一笑,眼眸漆黑明亮:

    「先生與我再唱一曲《牡丹亭》可好?」

    戲臺上,一師一徒描眉點彩,再次穿上了那久違的戲服,卻和多年前相反,這回是方清酌扮柳夢梅,佐藤月扮杜麗娘——就穿著他母親的流雲寶音衫,若是佐藤平野還能看見,他就會發現,畫上杜麗娘妝容的佐藤月,簡直和祝紅月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兩人挑了幾段唱開,旖旎婉轉的唱腔中,佐藤月忽然停了下來,似乎有些累了。他看著方清酌,輕聲問道:「新娘子漂亮嗎?」

    方清酌一愣,「不曾見過……不過是母親和大嫂挑的,總不會差到哪去。」

    佐藤月「哦」了一聲,點了點頭,「那先生我們繼續唱吧。」

    纏綿的戲詞再次響起——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鈿。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畫廊金粉半零星。池館蒼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繡襪,惜花疼煞小金鈴。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聲音戛然而止,美豔的身姿忽然軟下,像斷了線的風箏,自半空堪堪墜落,汩汩鮮血從佐藤月嘴角漫出。

    方清酌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幕,心念倏轉間他明白了什麼,踉蹌著上前一把抱住佐藤月,撕心裂肺地叫了聲「阿月!」

    佐藤月卻像是累極了,躺在方清酌懷中,面上大有解脫之感,口中還輕念著戲詞:「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原來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雲霞翠軒。,煙波畫船。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來人,快來人!」

    一聲淒厲的嘶喊劃破天際,戲臺上傳來了痛徹心扉的慟哭聲。

    這場唱了多年的戲終於落下帷幕,也許連佐藤月自己都忘記了,這蕭索深秋的一天,恰是他的生辰。

    (十五)

    遺書是早就寫好的,清雋的字裡行間,第一次坦露了那不為人道的少年心跡。

    那時先生還叫卓青,是他尊敬的老師,也是唯一的朋友,更是一個少年情竇初開時,所能觸碰到的最美好的夢。

    可他卻發現了先生的秘密,一點一滴,拼湊匯聚成了一個叫他膽戰心驚的真相。

    父親抓內鬼搜屋時,他衝進來阻止,替先生拾起散落一地的書,最上面那本《玉壺話》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筆記,他看了幾秒,心頭大驚,那竟是密羅庚密碼,常用於軍事情報的一種複雜密碼。

    父親從小就刻意培養他,雖然先天身體孱弱,但他卻熟知各種軍事知識。

    當時他沒有聲張,只是開始對先生的一舉一動留心起來,他忽然發現,其實他並不瞭解這個教他唱戲,和他朝夕相處的女先生。

    但他還是不願承認,私心裡他寧願一直這樣糊里糊塗地和先生相處下去——敏感多情的一顆少年心,早已在不知不覺中生了一種朦朧情意,他捨不得毀掉。

    後來川城鬧饑荒,他與先生委託鳳仙樓賑災,在回去的路上,他有意試探,說先生不似平常女子,胸中彷彿藏了很多東西……他話還沒說完,先生便急急將話題扯開,閃爍其詞。

    直到除夕夜被劫,先生來土地廟中救他,他那時並不是完全無知無覺,回到淮園後,他照樣什麼也沒說,將一切埋在心底。

    他終於確定,先生就是父親口中的內鬼,潛伏在淮園中,就連接近他也是別有居心……

    敏感的內心開始翻來覆去,飽受折磨,他到底該如何做?

    一邊是父親,一邊是先生。

    一邊是家族血緣,一邊是華夏同胞。

    他夾在中間,似乎怎麼做都是錯的,沒有人能教他如何抉擇。

    當先生從醉酒的父親手裡救下他時,他竟發現自己對先生的情意更加濃烈起來,那個懷抱無比溫暖,給了他許久不曾有過的安心。

    就這樣沉淪下去,再不願醒。

    密室中姚景舒揭破先生的身份時,他在支架上渾身顫抖,卻並不是因為受到震撼,而是害怕,害怕得想將耳朵堵起來。

    他一直小心翼翼呵護的真相就這樣被揭穿,他一直滿懷憧憬的夢也就這樣破碎。

    他背叛了父親,背叛了佐藤家族,來到北平後,他日日活在愧疚與自責中,無法原諒自己。

    於是他開始看佛經,抄寫佛語時能讓他心境平和下來,也能讓他儘量少去想先生的那張臉。

    他的先生已經不叫卓青,而是穿著一身軍裝的方家三少,方清酌,他統領北鷹軍,和父親是生死對頭,遲早會有一場決戰,他不敢想象那時他將如何自

    處。

    可這一天還是來了。

    他間接害死了父親,痛不欲生。

    而先生也要成親了,先生永遠不會知道他卑微的心事,先生將有自己的生活,有溫柔的妻子,有成群的兒女,有美滿幸福的人生。

    但這些,卻通通不屬於他,也不會有他一點的痕跡。

    佛道,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闊別多年後當他再次摸到母親的流雲寶音衫時,他忽然明白了母親死前的那抹笑——

    那定是一種無上的釋然與解脫。

    人生如戲,他對鏡描眉,塗上胭脂,吞下袖中藏好的毒藥,施施然起身。

    先生在外面等他,等他唱最後一齣戲。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他甩出水袖,漆黑的眼眸望著先生莞爾一笑,絃斷曲終,這出戏——

    戛然而止,像他荒唐的半生,終於落下帷幕。

    看完遺書,方清酌顫抖著雙手不能自持,他悲愴難言,身子一下委頓在了座椅上。

    案頭上是佐藤月站在窗下,執筆抄下的最後一句佛偈:

    愛慾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