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30 節 白霜無衣

    漫天螢火下,他們相視而笑,夜風撫過他們的髮梢,天地間是那樣朦朧與靜謐,美得就像一個夢。

    如果說一切都是假的,那麼唯一真的,大概就是他對她的情了——

    朝夕相處,不知不覺間,他竟是真的……愛上了她

    。

    所以才會在大雨中跪了一夜,下定決心,他日後願意為了她一輩子留在古墓。

    千萬句假話中,這一句卻比黃金還真,是他平生第一次有了想要守護的人。

    但在這之前,他還得帶白霜回一趟名劍山莊,治好他的小師妹,給師父一個交代才行。

    他在客棧時放飛了一隻信鴿,將情況略略說明了一番,他想著一回到山莊就向白霜坦誠一切,求得她的原諒,並請她出手搭救他的小師妹。

    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師父居然沒有聽他的,而是佈下埋伏,給他來了一個措手不及。

    當看到白霜像獵物一樣被困在鐵籠裡,露出那受傷的眼神時,他心如刀割,慌亂地抓住鐵籠,剛想向她解釋時,卻聽到她顫著聲問了一句:

    「芷兒,芷兒……是誰?」

    一句話便將他徹底打入萬劫不復的地步。

    是啊,從一開始就是他欺騙了她,還有何顏面求得她的原諒?

    他到底將事情弄砸了,不管是有意還是無心,他都真真切切地傷了她。

    如果能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願意做一切來彌補自己犯下的過錯。

    鐵籠前,洛無衣踉蹌跪地,聲淚俱下,白霜卻縮在籠中一角,長髮包裹著纖秀的身子,久久未動。

    洛無衣一顆心如沉谷底,終是絕望地閉上了眼眸,卻就在他痛苦萬分時,一陣清寒之氣迎面拂來,一隻手撫上了他的臉頰,帶著熟悉而微涼的觸感,他赫然抬頭,難以置信。

    白霜就那樣望著他,眼眸依舊至純至善,未染一絲怨懟,她輕啟薄唇,聲音有些發顫:

    「你當真,當真……不會再騙我?」

    洛無衣反應過來後,欣喜若狂,猛地站起,一把抓住白霜的手,重重點頭:「不會,不會,我一定不會再騙你了,等治好小師妹後,我就帶你回古墓,我們一生一世也不分開了!」

    白霜也跟著點頭,眼中笑出了淚花,兩雙手在籠前緊緊相握著,就像來時一樣。

    (五)

    白霜被放了出來,診治這便開始。

    聞人莊主起先還有些忌憚她那高深莫測的武功,打算給她銬上手鍊腳鏈,卻被洛無衣堅決反對了,而聞人莊主也上前試探了一番,發現白霜如今身子萬般虛弱,根本不像身懷絕世武功的人,只怕連莊中的廚娘都打不過。

    他這才放下心來,領著白霜進了聞人芷的房間,白霜一進去卻就要將門關上,聞人莊主大吃一驚,白霜卻神情淡然:

    「救人可以,但得依著我的規矩來,診治過程中,誰也不準進來窺探。」

    在白霜的堅持下,聞人莊主只好作罷,派人守在了門外。

    從清晨到黃昏,這場診治顯得異常漫長,等到房門打開時,白霜滿頭冷汗,腳步無力,直接倒在了迎上去的洛無衣懷裡。

    「醒了,芷兒醒了!」

    奔進房裡的聞人莊主欣喜莫名,所有人都團團圍住了大病初癒的聞人芷,唯獨洛無衣站在門外緊緊摟住白霜,聲音微哽:「是不是耗費了太多精力?你臉色怎麼這樣差,身子怎麼這樣冰……」

    白霜慘白著臉,仰頭望著洛無衣虛弱地笑,垂下的一頭白髮在風中微蕩,彷彿一夕之間又長了不少,已然拖到了地上。

    「無衣,我們可以回古墓了嗎?這裡太冷了,恐怕要下雪了……」

    白霜輕聲呢喃著,洛無衣應聲點頭,「等向師父辭行後我們就出發,我先送你回房休息。」

    說著他攬過她的腰就要離去,房裡卻忽然傳來女子的尖叫,一片騷亂:

    「大師兄,我要大師兄!大師兄在哪裡……」

    洛無衣腳步頓僵,與白霜對視了一眼,無奈嘆息。

    聞人芷從小就愛慕著洛無衣,這個眾星捧月,有些刁蠻的大小姐,纏起人來的功夫簡直可怕,洛無衣有苦難言,素來只拿她當妹妹。

    他對白霜道,等安撫好了聞人芷的情緒,他就去找她,她只管放寬心,好好睡一覺。

    白霜點了點頭,也未多想,便獨自回了房。

    那一覺睡得格外香甜,夢裡滿是後山的花海如煙,白霜夢見她和洛無衣回到了古墓,而哥哥赤葉也不再反對,他們三人站在花海里,看霞光萬丈,笑得無比歡暢。

    白霜是被冷醒的,像破碎的美夢的一樣,夢醒時分,她沒有看見洛無衣,沒有看見哥哥,沒有看見古墓的夕陽餘暉,她只看到了一個大鐵籠——

    冰冷、牢固、森然得讓人窒息的鐵籠。

    在睜開眼的那一瞬,白霜如墜冰窟。

    無數個聲音在她耳邊迴盪,交織得她呼吸不過來。

    「等治好小師妹後,我就帶你回古墓,我們一生一世也不分開了!」

    「大師兄,我要大師兄!大師兄在哪裡……」

    「你懂什麼,他不過是看你長得像他的舊情人,拿你當替代品罷了!」

    「你當真,當真……不會再騙我?」

    白霜驀地按住心口

    ,身子蜷縮在地上,長睫生霜,奇長的白髮蜿蜒一地。

    她艱難地喘著氣,面無人色,直到有腳步聲走近,停在了籠前,她赫然抬頭,印入眼簾的正是洛無衣那張神情複雜的臉。

    白霜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拖著孱弱的身子一點點爬了過去,顫著手抓住了洛無衣的衣角,苦苦哀求:

    「無衣,無衣我好冷,我們快點回古墓好不好?你說過的,你要帶我回去……」

    洛無衣居高臨下地望著白霜,胸膛起伏間,眸中染了悽色,他緩緩蹲下身來,似有不忍,放柔了聲音,卻笑得無情而諷刺:

    「白霜,你為什麼永遠那麼天真呢,你還不明白嗎?我又騙了你,我怎麼可能跟你回古墓,為你待在那個鬼地方一輩子呢,我不過是想騙你為我師妹治病,你卻那麼傻地當了真……」

    聲音輕輕緲緲的,逐字逐句,卻像一把把利刃,狠狠割在了白霜心頭,割得她鮮血淋漓,瞪大的眼中噙滿了淚水。

    她搖著頭,顫聲道:「我不信,不信,你明明說過的,你再也不騙我的……」

    聲聲嚶嚀中,洛無衣像聽煩了,猛地發狠拂袖,一把掀開了白霜。

    「我說你就信嗎?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你恐怕還不知道吧,其實我和師妹早有婚約,只等她這次醒來便完婚,到時你就離開名劍山莊,獨自回你的古墓去吧!」

    「千錯萬錯的確是我設計騙了你,但你哥哥都教你人心險惡,叫你千萬不要相信我,你卻偏偏不聽,落得今日的下場也只能怪你自己太蠢!」

    聲聲辛辣厲喝中,白霜被掀翻在地,身子微顫著,半天沒有爬起來。

    當洛無衣察覺不對,上前抓住鐵籠,有些慌了地喚著白霜時,那張被長長白髮遮住的臉終於抬了起來,緩緩而木然,似瞬間蒼老了十歲,如枯槁般的一雙眼眸望著洛無衣,喉頭一腥,竟是一口鮮血噴濺而出,汙了滿臉。

    「白霜!」洛無衣失聲出口,眼眶霎那便紅了,他沒有料到白霜會有這樣大的反應,心跳如雷間,不由自主就哽咽了喉頭:

    「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我早該告訴你真相的,你是那麼好,我想過要愛你,可我放不下芷兒,真的放不下……」

    這一次,白霜卻再也沒有看洛無衣一眼,她只是艱難地撐起身子,仰頭望向窗外,神情恍惚,嘴角喃喃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窗外寒風呼嘯,飛鳥悲鳴,隨著遠處傳來的陣陣鐘聲,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終於落下,悠悠染白了整片天地。

    (六)

    白霜被放出來時,幾乎只剩半條命了。

    她身子罩在斗篷裡瑟瑟發抖,冷得長睫生霜,外頭冰天雪地的,寒風迎面撲來,像做了一場夢一樣,恍如隔世。

    洛無衣親自將她送出了名劍山莊,他身上還穿著來不及脫下的喜服,在雪地裡紅豔豔的,晃花人的眼。

    今日正是他與聞人芷的大婚之日,送走白霜後,他就要回去準備準備,待到良辰拜堂成親了。

    白霜騎在馬上,身後的名劍山莊一片喜慶,門前的紅燈籠隨風飄蕩,昭示著晚上那場盛大隆重的婚禮。

    將白霜送下山道後,洛無衣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半天才開口:「請務必……珍重。」

    說著勒馬回頭,揚鞭而去,只留下一記衣袂飛揚的背影。

    過往的畫面紛飛如雪,在白霜眼前碎成了無數塊,她揪緊胸口,吃力地呼吸著,神情痛苦。

    來時花鋪滿路,去時已荒蕪,蕭索的天地間,終究只剩下了她一人。

    她乾澀的眼眶已再流不出一滴淚,只是木然地掉轉頭,向來時路行去。

    風雪中,那場不真實的夢終是被拋在腦後,漸行漸遠。

    當天色漸漸暗下來時,白霜身後忽然傳來了陣陣馬蹄聲,她回頭一看,瞳孔驟縮。

    竟是一群黑衣人,駕馬而來,浩勢蕩蕩,一副要堵截她的模樣。

    「快點追上去!別讓她跑了!」

    聲音夾在風雪中,白霜幾乎瞬間明白過來,勒緊韁繩轉身便逃。

    心跳如雷中,她不敢去猜,不敢去想,但當那群黑衣人窮追不捨,將她逼至了懸崖邊上時,她才從他們口中得到了她最不願相信的那個事實——

    洛無衣又騙了她,他根本就沒想放她離開。

    他們是名劍山莊的弟子,奉命出來捉拿她,要將她帶回去關進地下室裡,做聞人芷一輩子的藥廬。

    許是洛無衣有過於心不忍,起初才會放她走,但轉頭便後悔了,在他心中,終究是聞人芷的安危勝過了一切。

    耳邊似乎都能聽到從名劍山莊傳來的鞭炮聲,那裡現在一定觥籌交錯,歡喜熱鬧,而洛無衣正在和他心愛的師妹拜堂成親,說著最動人的情話,就像曾哄騙她的一樣,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多荒唐,大夢一場,浮屠一醉。

    想通所有關節的白霜不再驚慌,反而在風雪中悽悽一笑,回首看了看萬丈深淵。

    退一步

    ,粉身碎骨,卻是魚死網破,到底留份不可欺的尊嚴。

    黑衣人中有弟子看出白霜所想,叫了一聲「不妙」,一箭射去,白霜肩頭鮮血噴湧,身下的駿馬嘶鳴,她從馬背上跌了下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黑衣人一下全圍了上去,不給白霜任何退路,白霜拼命掙扎著,牽動了肩上的傷口,鮮血幾乎染紅了她的白髮。

    她從未這樣絕望過,她不想再被關起來,做一個不見天日的獵物,她要回家,回古墓,再也不涉足外面這個可怕的世界。

    這裡除了給她一顆遍體鱗傷的心,和一份支離破碎的情,別無仁慈。

    白髮飛揚,撕心裂肺的哭喊劃破長空,淒厲得叫人不忍耳聞。

    「哥哥,哥哥救我!哥哥帶我回家……」

    血染雪地,寒風呼嘯,就在一片混亂中,一襲白衣踏風而來,赤發飛揚,翩然若妖。

    赤葉,赤葉來了!

    一股強勁的冷風向黑衣人襲來,也不見空中那俊美妖冶的男子有何動作,只聽得颯颯兩聲,所有人都只覺雙腿一麻,吃痛地跪倒在地。

    白霜淚如雨下,被赤葉一把拉入懷中,踏風而去,皚皚大雪中,她雙手緊緊勾住他的脖頸,再也不願鬆開。

    「哥哥,哥哥……」

    她泣聲喚著他,滿心的歡喜與委屈交疊著,有什麼再也忍不住,一股腦地洶湧漫出,浸溼了赤葉衣襟,白髮紅裳,赤發白衣,兩道身影在風雪中交纏著,似要融入彼此。

    赤葉緊摟住白扇,哽咽了喉頭,狠狠罵道:「痴兒活該!」

    大風吹得衣袍鼓鼓,冰天雪地中,兩道身影轉眼消失在了天邊。

    (七)

    白霜在古墓裡足足養了大半年才恢復過來,一頭白髮不再及地,只堪堪過了腳踝,長睫也不再生霜,身子也有了暖意,卻唯獨一顆心空蕩蕩的,像是再也填不滿了。

    她時常一個人坐在後山的花海里發呆,一坐就是一整天,對前來看她,憂心忡忡的赤葉,她總是靠在他肩頭,淡淡淺笑:

    「哥哥,再給我一段時間,我能把他忘了的。」

    他們並肩看花海如煙,霞光萬丈,和白霜夢中的場景一樣,只是少了一人。

    那個人是她心頭一道抹不去的傷疤,說不得,碰不得,一觸就鮮血淋漓。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她懵懂多年,不諳情事,卻只經歷了一次,就足夠讓她體無完膚,銘刻終生。

    在又一次暮色四合中,赤葉終於按捺不住,雙手扣住白霜的肩頭,定定地望著她,一字一句:

    「白霜,你別再叫我哥哥了,你明明知道我們不是這樣的關係,我想,我想……照顧你,做你的夫君,就像外頭凡世說的舉案齊眉,白頭到老,好不好?」

    白霜怔怔地聽著,心亂如麻,望著赤葉期許的目光,她扯了扯嘴角,玩笑般地嘀咕道:「可是哥哥,我已經白了頭啊。」

    遙遠記憶裡,彷彿有個聲音傳來:「你為誰,為誰……白了頭?」

    風吹花海,赤葉洩氣地哼了一聲,沒奈何地將白霜拉入懷中,揪著她的白髮磨牙道:「傻丫頭。」

    等到洛無衣再次出現在古墓門前時,幾乎只剩一口氣了。

    他像是從血水裡撈出來一樣,全身上下傷痕累累,森然見骨。

    事實上,他也的確經歷了一場大戰,以一人獨挑名劍山莊上下的代價,與師門決裂,徹底脫離了關係,才得以日夜兼程地趕來,見上白霜最後一面。

    當渾身血汙的洛無衣倒在白霜懷裡時,白霜恍惚間覺得,又回到了一年前的初見,夕陽樹下,他問她為誰白了頭。

    那些毫不留情的傷害,那些被風雪掩埋的真相,終是在洛無衣緊握住白霜的手,拼盡最後的氣力中,徹底揭開。

    他的確騙了她一次、兩次、三次……然而最深的一次,卻是她被矇在鼓裡,若他不來,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的一次。

    從來霧裡看花,水中望月,假假真真,看不透的始終是自己。

    他當初為什麼忽然出爾反爾,不願同她回古墓?為什麼臨時改變主意,答應和聞人芷成親?為什麼寧願忍受著撕心痛楚,也要親自送她離開名劍山莊?

    一切的一切,只是因為他想保住她,因為他與他那老奸巨猾的師父,做了一筆交易。

    當時的白霜哪裡會想到,在她為聞人芷診治時,洛無衣的師父卻透過另一扇密門,全程窺探著。

    他原本只是不放心聞人芷,卻未料到會看到那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