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29 節 女師謝煙

    謝煙聽了忍俊不禁,伸手往那小腦袋上拍了一下,「我看你哪裡傻了,可精明得很!」

    她望著那雙期盼的眼睛,忍不住放柔了聲音道:「不能再吃那麼多糖了,牙齒要壞掉的,你現在就去寫字帖,寫完兩頁師父再給你吃一顆,好不好?」

    「好!」洛修羽笑彎了眉眼,立刻聽話地趴到桌邊,認認真真地寫了起來。

    謝煙站到他身旁,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張臉的額角處,大團的墨色印記觸目驚心,幾乎蓋住了小半張臉,她心中莫名一酸,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向那印記。

    「師父你怎麼了?」

    洛修羽抬起頭,謝煙吸了吸鼻子,掩蓋住歉疚的神色,輕輕回答:「沒什麼,師父只是在想,這麼可愛的小包子,怎麼會有人捨得欺負呢?」

    (五)

    寒來暑往,斗轉星移,一眨眼,當初那個向謝煙討糖吃的奶娃娃,早已長成了玉樹臨風的俊逸少年。

    可奇怪的是,謝煙的相貌卻一點都沒有改變,還是當年那個明眸皓齒,一襲紫衣,清雋秀美的小姑娘模樣。

    更為奇怪的是,洛修羽臉上的黑印,竟然隨著年月流轉,一點一點地消失淡去,而頭腦也越來越靈光,彷彿幼時缺失的那份慧根又重回了他體內。

    人們嘖

    嘖驚歎的同時,也對謝煙的身份多有揣測,有人說她當真是文曲星下凡,特來點化搭救三公子的,也有人說,這小謝姑娘沒準兒是哪個山野精怪,特意接近三公子,所做的一切一定另有企圖!

    眾說紛紜間,洛城主卻沒放在心上,反而對謝煙更加尊崇,畢竟他最看重的小兒子竟然漸漸恢復如初,又重拾昔日聰慧,他簡直喜出望外,開始將城中許多事務都交給洛修羽打理,隱然之間竟有傳位給這位小公子的意圖。

    大公子與二公子心急如焚,兩位師父也焦慮難安,卻如何也抓不住謝煙與洛修羽師徒二人的把柄,只能眼睜睜看著洛修羽一天比一天聰明,若再這樣下去,他日那十長老會考上,他定能拔得魁首,坐上城主之位!

    就在這焦心之際,洛修羽院裡發生了一件大事,簡直是天助他們一臂之力!

    是伺候洛修羽的一位婢女,在夜半三更時刻,偷偷摸進了洛修羽的房裡,想與他春風一度。

    這婢女存了歪心思,原本洛修羽是個傻子,還破了相,誰都看不上,可沒想到幾年過去,他不僅容貌漸漸恢復,腦子也聰慧起來,身上光芒越來越耀眼,還得盡了城主的疼愛與器重,極有可能成為下一任城主。

    府上許多婢女都動了心思,只可惜三公子不近女色,平素裡只與他那師父形影不離,尋常人根本插不進去。

    這個趁著半夜偷偷摸入房中的,就是洛修羽院中的大婢女,她在自己身上抹了一些催情的香料,還換了一襲薄紗長裙,只盼著能勾住三公子的心魄,一夜之間躍上枝頭變鳳凰。

    可是她沒想到,房裡竟然有一道身影比她更早一步,捷足先登!

    幽幽的月光之下,紫衣少女坐在床頭,俯身貼近少年熟睡的面容,像在吸食他的精氣一般,不斷有繚繞的黑煙從少年臉上漫出,還泛著詭異的光芒,令人驚駭無比。

    那婢女臉色煞白,不可抑制地發出了一聲尖叫:「啊——」

    她幾乎是奪門而出,在院裡嚇得尖聲喊道:「快來人啊,妖女吸食三公子的陽氣了,快來人啊!」

    房中的謝煙長睫一顫,施法的過程被陡然打斷,那繚繞的黑煙又鑽回了少年的臉上,她身子被猛地震開,一口鮮血噴到了簾幔上。

    她卻顧不上自己,只是趕緊湊近少年,伸手往他脖頸探去,「糟了!」

    (六)

    一夜之間,謝煙就從府中人人敬畏的恩師,變成了謀害三公子的妖女。

    她被當場抓下,關在了一個大鐵籠中。

    因為輸送了不少靈氣給昏迷的洛修羽,作法又被中途打斷,她元氣大傷,正是身體最為虛弱的時刻,被抓時都無力反抗,關在鐵籠裡也掙脫不得。

    洛修羽臉上黑霧繚繞,始終昏迷不醒,眾人根本無法近身,洛城主心急如焚,領著全府上下在院中審問謝煙。

    「你究竟是何人,到底對我兒做了些什麼?他何時才能醒過來?」

    謝煙籠虛弱地靠在鐵籠邊上,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直到洛城主又怒聲追問了一遍時,她才在籠中輕輕道:「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天半個月,放心,他不會有事的,只是暫時昏睡了過去而已,醒來後就好了……」

    「那他臉上繞的那團黑霧是什麼?你又是什麼人?到底對他做了什麼?」洛城主攥緊雙拳,咬牙切齒:「什麼叫暫時昏睡過去?萬一他一直都醒不過來了怎麼辦?」

    「對,父親,我看這妖女就是在撒謊,拖延時間,三弟被她害成這樣,可一定不能輕饒了這妖女!」

    大公子在旁邊憤慨不已,二公子也連聲附和,籠裡的謝煙冷冷一笑:「我若真要害他,何必等到今日?何必多年悉心教誨,令他煥然新生?」

    「誰知道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殺豬的也會把豬養肥了再宰呢!」大公子狠狠一聲啐道。

    周遭眾人也紛紛點頭稱是,望向謝煙的目光充滿了驚恐與猜疑,謝煙在籠中疲憊地閉上了雙眼,一句話也不想多說了。

    凡人愚鈍,多說無益。

    更何況,天機本就不可洩露,她所來之處,所行之事,包括她的身份,統統都是不能告知這些人的,只有等洛修羽甦醒過來,才能證明她的說法,至少她並沒有謀害他的性命。

    接下來幾日,無論洛城主怎麼審問,謝煙都只有一句話,她沒有害洛修羽,洛修羽馬上就會醒來了。

    其他的,半個字也不肯再吐露了。

    到了第十天的時候,床上的洛修羽仍舊沒有甦醒過來,洛城主的耐心終於耗盡。

    他原本看在謝煙這麼多年悉心教誨洛修羽的份上,沒有對她用刑,但事到如今,一定要想法子撬開她的嘴巴了。

    謝煙被從籠中拖了出來,用鐵鏈綁在了院中,那大公子與二公子各自拿著一根長鞭,當著滿院中人的面,狠狠抽在了她的身上。

    「謝先生,好玩嗎?」

    兩位公子面露陰毒之笑,謝煙吐出一口血水,嘴角微揚,額前碎髮都已被汗水浸溼,「不好玩,我當年用柳枝兒抽你們才好玩呢

    ,那時候你們嚇得屁滾尿流,連聲求饒,還記得嗎?」

    「閉嘴!」大公子與二公子怒不可遏,長鞭疾如風,抽得少女身上血肉模糊,謝煙卻只是咬牙忍耐,一聲不吭。

    凡人這點小伎倆還奈何不了她,只要不損她元神,肉體之軀毀便毀了,待她靈力恢復,自可重造一副軀殼。

    那兩位公子見謝煙一聲不吭,心中更是恨極,索性扔了血淋淋的鞭子,直接拿起了火盆裡的鐵烙。

    那鐵烙燒得紅彤彤的,兩位公子獰笑靠近:「妖女,你多年容顏未老,我們今日倒要看看,你這這張蠱惑人心的皮囊之下,究竟是個什麼山野精怪?」

    他們舉起那鐵烙,眼看著就要燙上少女白皙秀美的一張臉時,一記長喝忽然響徹院中——

    「住手!」

    原本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洛修羽,竟陡然出現在了院中,他周身黑霧消散,額角處的印記也越發淡去,整個人神清目明,瞧上去竟是又比從前聰慧靈動了幾分。

    洛城主喜出望外:「羽兒,你終於醒了!」

    少年卻是幾步上前,狠狠推開大公子與二公子,護在了傷痕累累的少女身前,「誰也不許傷我師父!」

    「我師父不是妖女,更不會害我,她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無論她做什麼,我都信她!」

    斬釘截鐵的話語迴盪在院中,謝煙抬起頭,看向少年堅毅的側顏,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湧上心頭,她雙眸隱隱溼潤。

    多年相伴,她悉心呵護的那個孩子,似乎已經不知不覺地……長大了。

    洛修羽抱起一身血汙的謝煙,在滿府之人的注視下,向門口一步步走去,「師父,你別怕,有我在,誰也傷不了你!」

    謝煙抬頭看著那張俊逸的臉,往常她總當他是個孩子,這一刻,她卻覺得,他早已變成了一個頂天立地,能為她遮風擋雨,真真正正的男子漢。

    不知怎麼,她一顆心忽然跳得很快,在這世間活了幾千年,她還從未有過這樣心跳紛亂的時刻。

    她不知道,聖賢書裡不會教她辨認這種情感,她得去坊間找幾本戲摺子看看,方能知曉這一刻的無端心動。

    所謂情不知所起,所謂未識曲中意,已是曲中人。

    (七)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在洛修羽強勢的態度下,府上沒有任何人再敢對謝煙的身份提出質疑。

    洛修羽睡了一覺醒來後,變得比從前更加聰慧機敏,洛城主在對謝煙放下戒心的同時,也愈發器重於洛修羽,大公子與二公子在背地裡恨得牙癢癢,卻無計可施。

    意氣風發的少年,每天都會採一束鮮花,送到師父的房中。

    他個頭比她高了許多,模樣也成熟不少,師徒之間瞧上去,她倒更似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有什麼在悄無聲息中微妙地醞釀開來,少年的眼神從不會在其他女子身上停留,永遠只追逐著那道紫衣身影。

    許多心知肚明的東西,即便沒有宣之於口,卻也已經縈繞胸膛,再不可分。

    這一年初夏,十長老會考終於要來了,洛城主卻在這之前,提前給洛修羽定了一門親,只等會考後就舉行大婚。

    流雲城附近還有一座城池,叫作風陵城,城主之女秦笙與洛修羽年齡相當,外貌品性無一不匹,是最好的聯姻人選。

    洛城主此舉,無異在告訴眾人,下一任城主的位置,幾乎非洛修羽莫屬了。

    洛修羽連開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洛城主先斬後奏,直接宴請了風陵城主一家,在席上當眾宣佈了這樁喜事。

    謝煙亦坐在席上,面色淡淡,似乎早有預料,眼底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

    宴會結束後,洛城主攜幾位公子出城相送,本該在其中的洛修羽卻消失了。

    他心亂如麻地去找謝煙,一把推開房門,那道紫衣身影卻坐在屏風之後,一聲喝住了他:

    「別過來了,你是快要成家的人了,從今往後,你我師徒之間,除了授課之外……還是儘量避嫌吧。」

    「避什麼嫌?」洛修羽急了,又上前幾步,「師父,你究竟是什麼意思?你明明知道的,我根本就沒有答應這樁婚約,等父親回來後,我自會前去找他的!」

    「不要胡鬧了。」少女清泠的聲音在屏風後響起,「秦小姐與你再般配不過,你安心等著十長老會考,摘得魁首後就娶她為妻,如此一來,你的人生也便圓滿了。」

    那輕輕緲緲的一字一句間,分明帶了幾分悵然傷感,洛修羽如何聽不出來,少年陡然紅了眼眶:「何謂圓滿?為了身份地位,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子,人生便稱得上錦繡繁華了嗎?」

    「我不願!」少年擲地有聲,字字動情不已:「我只知道,在我幼年,護著我免受欺凌的是師父,教我讀書寫字的是師父,知道我怕打雷下雨,將我摟在懷中的是師父,每天給我一顆糖吃的還是師父!」

    他喉頭哽咽,隔著一道屏風,終是說出了那句深藏在心底的話:「師父給的糖,是這世間最甜的東西,徒

    兒嘗過了,就不願再接受別的了。」

    屏風後的謝煙身子一顫,心頭大片酸楚漫開,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那屏風卻被少年一把拉開,她抬頭,正對上他泛紅的一雙眸。

    少年蹲在謝煙身前,雙手按住她的肩頭,氣息灼熱無比:「如果此生註定要與一女子攜手到老,那麼徒兒只希望那個人,是師父。」

    心照不宣的那份情愫終是被挑明,四目相對間,少女淚光閃爍,卻到底搖了搖頭,哀傷莫名的一句話在屋中響起。

    「不可能的,你的人生裡,本就不該有我的,這一切……原就是個錯誤。」

    (八)

    明月皎皎,樹影婆娑,夜風拂過院中,謝煙坐在窗下,心神恍惚,耳邊還回蕩著白日裡少年那動情的字字句句。

    卻是忽有一股冷意幽幽襲來,院裡的花草樹木像凝固住一般,時光靜止,漫天之中,一片雪花輕輕落下。

    謝煙臉色一變,初夏飄雪,不用多想,自是金樽谷的谷主,雪明川來了。

    「早知谷主要來找我了,是否想問我一句,為何還沒動手?」

    在最初的驚愕之後,謝煙按捺住了紊亂的心跳,對著空中開口,提前道出了雪明川的來意。

    那道雪衣身影漸漸浮現在月色下,額心一道銀色飛霜,墨髮飛揚,清冷絕美,對著窗下的謝煙,淡淡地點了點頭:「是,時日將至,你為何還不清去洛修羽最後一絲墨毒?」

    「清去最後一絲墨毒,他徹底恢復之後,就會忘了一切對嗎?」

    謝煙長睫微顫,心頭酸楚難言:「包括我與他這麼多年的點點滴滴?全都會忘掉嗎?」

    月下那道雪衣身影神情淡漠,「這不是你一早就清楚的事實嗎?」

    他目視謝煙幽幽道:「你原本就是一個不該出現在他生命中的人,快了結這裡的一切,隨我回金樽谷吧。」

    冷風呼嘯,月光照著窗臺,淚水滑過紫衣少女的臉頰,她終是在心間將最後一絲希望斬斷,閉上了眼眸。

    「好,谷主,我知道了,我明日就會……清去他最後一絲墨毒,還他大好人生。」

    洛修羽的大好人生是什麼呢?天資聰穎,才華蓋世,一舉奪得會考第一,當上流雲城的城主,娶上門當戶對的嬌妻,受萬民擁戴,享富貴繁華。

    這是他命盤上顯示的星途,只可惜在他年幼之時,被謝煙意外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