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28 節 春日牆頭段家郎

    他將新婚這一天當作生命中最恥辱的日子。

    新房裡,紅蓋頭下的她卻羞澀含笑,將這一天當作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

    卻並不知,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她開始枯守一段無望的愛,穿著諷刺的紅嫁衣,卑微到了塵土裡。

    (一)

    段陵被迫入贅進葉家時,滿心怨恨,只想著有朝一日揚眉吐氣,一雪今日之恥。

    他將新婚這一天當作生命中最恥辱的日子,新房裡,紅蓋頭下的葉禾卻羞澀含笑,將這一天當作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

    葉禾並不知道,這場婚姻是父親用怎樣的手段換取的,她彼時滿懷憧憬,還一心期待著見到她的恩公,她朝思暮想的人,她的……夫君。

    夫君,一想到這個詞,葉禾就會緋紅著臉露出笑意,她輕輕呢喃著,在唇齒間不由自主地將這個詞回味了千百遍。

    爹說她性子靦腆,容易害羞,大婚前特意囑咐她,要她大膽一些,不要像平常一樣,與人說話都臉紅,那是她的夫君,是爹親自為她招上門的如意郎君,沒什麼好怕的。

    於是她鼓足了勇氣,想著等段陵掀開蓋頭,她一定要好好看他一眼,不閃不躲,大膽地喚他一聲夫君。

    可葉禾滿懷柔情的一顆心在紅蓋頭揭開的那一刻,如墜深淵——

    那是怎樣一雙冰冷怨毒的眼睛,盯得她心頭髮顫,似乎恨不得她立刻死去。

    紅燭搖曳,極度壓抑的氣氛中,段陵猛地欺近瑟瑟發抖的葉禾,孔武有力的手緊緊捏住她的下巴,臉上帶著刻薄的笑,一寸一寸地打量著她,聲音如毒蛇般,一字一句嘲諷地響起:

    「好一個葉大小姐,好大的本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我段家百年基業可全捏在你手中,我堂堂七尺男兒捨棄所有,沒臉沒皮地做你葉家的上門女婿,不知葉大小姐可還滿意?」

    葉禾面如白紙,寒氣從腳底竄起,顫抖著身子說不出一句話來,段陵冷冷一笑,雙眸遽緊,驀地拔高聲音:

    「我段某人立於天地間,自問所行所為無愧於心,這一生唯一後悔的事情就是那日在樹林裡救下你!」

    葉禾身子一震,煞白了一張臉,段陵卻仍不願放過她,死死攫住她的眼眸,給予了她最後的致命一擊。

    「我寧願你死在那裡——也好過你如今毀掉我整個人生!」

    聲音在新房裡久久迴盪著,像一把重錘狠狠擊在葉禾的心底,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與憧憬。

    窗外風聲颯颯,如奏一曲哀樂,凜冽而絕望,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她開始枯守一段無望的愛,穿著諷刺的紅嫁衣,卑微到了塵土裡。

    像所有話本戲折裡寫的俗套故事一樣,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一對青梅竹馬,郎情妾意,正待談婚論嫁時,卻忽然冒出了一個惡人,硬生生地棒打鴛鴦,拆散了這對有情人。

    是的,段陵正如故事裡所說,有個從小相伴長大的青梅竹馬,而她,也陰錯陽差的,恰恰做了那個面目可憎的惡人,那個萬人唾棄的罪魁禍首。

    葉禾的父親富甲一方,財勢遮天,卻是老來得女,半入黃土時才得了葉禾這一個獨女。葉禾身體孱弱,母親難產而死,葉老爺是對她捧在手心,呵護倍加。

    與許多刁蠻任性的大戶小姐不一樣,葉禾的性子很溫柔很和善,甚至還有些過分的靦腆,葉老爺十分擔心,害怕自己百年之後,寶貝女兒無人倚仗,受盡欺負。

    於是他開始為葉禾物色如意郎君,一個品行才貌,家世門第皆般配,又願意做葉家上門女婿,一生一世照顧葉禾的人。

    恰在這個時候,段陵出現了,像老天爺揮揮手賞賜般,一切來得剛剛好。

    打馬而過的清俊少年,在樹林裡救下了出門踏春,與家僕走散的葉禾,萍水相逢的緣分,少女萌動的心,如羽毛輕輕拂過,不多不少,卻足以能夠化為一段佳話。

    但天意往往弄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葉老爺做夢都沒有想到段陵會不答允這樁婚事。

    意氣風發的少年,言行舉止有禮有度,卻是不容商量的口氣——

    心有所屬,非卿不娶。

    八個字乾乾脆脆地擋回了葉老爺所有的期許,但商人總是不那麼容易放棄的,打蛇打七寸,葉老爺也不多說,直接捏住了段氏家族生意的命脈,又安排了一個美貌戲子,柔情蜜意地哄走了段陵那位青梅竹馬的心。

    到底是多年摸爬滾打起家的商豪,狠辣手腕這才叫人真正見識到,段陵被逼上絕路,懷著滿腔屈辱入贅進了葉家。

    這些個中曲折內情,葉禾起先並不知,直到婚後才斷斷續續知曉完全,她終於明白,為何段陵會那樣恨她了。

    縱然無心,但段陵的人生也確確實實是因為她,才發生了徹底的改變。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兩人之間的隔閡深深種下,如堅冰般不可消融。

    葉禾甚至都不敢告訴父親,段陵至始至終都沒有碰過她,因為生下的孩子要姓葉,段陵直言不諱地告訴她,他覺得噁心。

    可不管他怎樣冷言冷語對待她,在父親面前,她總是笑得很滿足,小心翼翼地瞞下一切,生怕再加深父親與夫君之間的矛盾。

    但這一天,無論她如何害怕,還是避無可避地來了。

    葉老爺老謀深算,卻堪堪忘了一個詞,養虎為患。

    即使是一隻拔了牙的老虎,奮力一撲,也能要人性命。

    (二)

    葉家在段陵入贅後的第三年春天,大廈傾塌,偌大家業說敗就敗。

    段陵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終是得償所願。

    這幾年他與段家暗渡陳倉,處心積慮,步步為營,一點點將葉家賬目轉移,抽絲剝繭,等到葉老爺猛然發覺時,已經來不及了。

    葉家已換了新主人,所有地契店鋪都改成了段姓,連葉家大宅也無可倖免。

    段陵站在長廊中,負手而立,冷冷地看著葉家老小搬離出去,連一干僕人也通通趕出,換成了段家的人。

    所有人中,他唯獨留下了葉禾。

    當然不是出於情意,他只是不願放掉她,他要看著她從雲端跌下,親眼見證她落魄的後半生。

    「別怪他,是爹錯在先,毀了他,也害苦了你,你就留下來跟他好好過日子吧。」

    葉老爺彷彿一夜蒼老了十歲,卻還惦記著女兒,葉禾拼命搖頭,淚水奪眶而出。

    她轉身去找段陵,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他不要趕走她爹,讓年歲已高的葉老爺留在府上,能有片瓦遮頭。

    段陵居高臨下地看著葉禾,眸光復雜。

    不知怎麼,他忽然想起與她成婚後不久,他騙她一起去聽戲,自己卻中途離席,趁機去找了柳妹,想親耳聽舊時的情人說,她沒有變心,她還愛著他。

    可女人薄情起來,比男人甚過百倍。

    往日的青梅竹馬,像變了個人似的,狠狠甩開他的手,背影決絕。

    他喝得酩酊大醉,三更半夜才回了葉府,一抬頭,卻看見門前一道光,葉禾披著衣裳,提燈坐在風中等著他。

    一見他,她便怯生生地站起,上前去扶他。

    什麼也沒說,也不問他去做什麼了,為何丟下她中途走了,只攙著他,細聲細氣地開口:

    「夫君,小心點。」

    他煩悶不已,一把推開她,她垂下眼睫,不再湊近他,只提著燈走在了前面,不時回頭看他。

    「夫君,這邊。」

    葉府大得如迷宮一般,夜色中沒有葉禾在前方帶路,他也許真摸不到房門。

    燈火搖曳,他醉眼朦朧地看著前方那道纖秀的背影,浮浮沉沉如水面上一朵清荷,夜風拂過她散下的長髮,看起來是那樣單薄柔弱。

    深吸了口氣,段陵有些心煩意亂地轉過身,他還從沒見過葉禾哭成這樣,不知為何他心頭忽然堵得慌,皺眉揮揮手,他到底不耐地答允了她。

    葉老爺就這樣留了下來,住進了葉府,不,如今是段府的一個小別院裡。

    不知是想補償自己,還是要故意羞辱葉禾,段陵開始隔三差五地帶一些女人進門,夜夜笙歌,還一定要葉禾作陪。

    葉禾推脫不掉,就坐在一邊,垂眸埋首,靜靜地聽著段陵與那些女人在耳邊調笑。

    沒有爭吵,沒有哭鬧,久而久之,段陵也覺索然了,像是失望,又像是憤怒,有什麼情緒梗在心中,無從發洩。

    直到有一日,他在花園裡,無意之中撞見了那一幕。

    他帶回來的一群頭牌花魁團團圍著葉禾,似乎搶走了她什麼東西,在空中互相拋來拋去,嘻嘻笑笑地捉弄著她。

    葉禾嘴笨,被戲耍得團團轉,額上滲出了細汗,只知道緋紅著臉急聲道:「還給我,還給我……」

    那些伶牙俐齒的風塵女子你一言我一語,無所忌憚地笑葉禾是個棄婦,將葉禾貶得一無是處,極盡嘲諷。

    府裡的下人只遠遠地看著,搖搖頭嘆口氣,卻明白葉禾在府中的地位,不敢出聲相助,顯然對她的遭遇也習以為常。

    段陵站在長廊上,葉禾的無助窘迫直直映在他眼中,伴隨著那些女人的嬉笑,他忽然覺得煩躁起來,明明應該高興解氣的時候,卻反而一股無名怒火竄上心頭,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般,他一個跨步走上前,一聲怒喝:

    「住手,統統給我住手!」

    滿場頓寂,那些花魁沒有想到會被段陵撞見,更沒想到段陵會發這麼大的火,一下嚇得面如土色。

    段陵劈手奪過那件被眾人哄搶的東西,一揮袖:「滾,都給我滾!」

    當花魁們慌亂地作鳥獸散後,段陵這才轉身,沒好氣地將東西一把塞給傻愣愣的葉禾,粗聲粗氣道:「段家的臉都叫你丟光了,蠢得和根木頭樣的,再不濟你也是我段陵的夫人,叫群妓女騎到了頭上,傳出去是在打我的臉嗎?」

    葉禾仍未回過神來,張了張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段陵哼了哼,不自在地將目光移到葉禾懷裡的東西上,竟不由一愣,他這才看清,原來

    方才葉禾被她們搶去的東西竟是一雙平平無奇的鞋底。

    雪白的料子,針腳拙劣,邊邊角角卻縫製得緊密細心,大小尺寸一看便知這是為誰做的。

    心中驀地一暖,段陵卻一聲哼,抑住心中的暖意,做出冷冰冰的樣子想拿過細看,葉禾卻趕緊將鞋底藏在了身後,如受了驚的小鹿般。

    像知道他會不高興一樣,她低著頭,不敢看他,囁嚅了好半天后,才怯生生地開口:「我爹昨夜又咳了,夫君,你,你再替他請個好點的大夫……」

    「這點小事也來煩我!」猛地打斷葉禾的話,段陵的眸光倏然冷了下來,先前心裡還有的一些莫名期待被衝散得一乾二淨,道不上來的情緒迫不及待地想要宣洩,他狠狠地拂袖而去,只留下叫葉禾煞白了一張臉的一句話。

    「少做些有的沒的,你知道你做的東西我碰都不會碰的!」

    (三)

    春去冬來,落葉紛飛間又是兩年過去,葉老爺的身體越來越差,他握住葉禾的手,眉眼間滿是遺憾,他怕是等不到抱孫子的那一天了……

    從小別院出來後,葉禾靠在牆上,身子無力地軟了下去,像空中一片落葉,在風裡飄零無依。

    這幾年段陵待她雖不溫存,卻也是衣食無缺,至少府裡的下人不敢太放肆,對她表面上還算尊敬。

    但有時他會莫名其妙地對她發火,脾氣陰晴不定,前一刻還好好的,後一刻就不知她說錯了什麼話,一下就變了臉色。

    於是她越發沉默,可沉默也是錯的,去年除夕夜,他破天荒地帶她去城樓上看煙花,才看到一半,他就氣沖沖地丟下她走了。

    「最討厭你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當你是個寡婦!」

    她無端端地捱了罵,不明所以,怯怯地在身後喊了他幾聲,他頭也不回,她只能嘆口氣,裹著披風自己一點點下了城樓。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他丟下,她早就習慣了,馬車就停在下面,她自己也是可以回去的。

    這件事過後,段陵又去忙各種生意應酬了,不再理會葉禾,葉禾被冷落在角落裡,卻已是知足的。

    至少他再沒娶過別的女人,偌大的宅院中始終只有她一位夫人。

    也許,葉禾抬頭望著天,痴痴地想,他對她還是有一絲絲情意的。

    深吸了口氣,葉禾望向小別院的方向,想到父親殷切的眼神,終是咬緊唇,下定了決心。

    夜幕降臨,月光如水,葉禾踏進了段陵的房中,

    段陵剛剛沐浴完,還只穿好一件單衣,渾身上下還籠罩著一層氤氳的水氣。

    葉禾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她抿了抿唇,不知哪來的勇氣,竟走上前,伸出手從後面一把擁住了段陵。

    段陵身子一僵,卻沒有推開她,房中一下靜得可怕,只聽得到兩人緊挨的心跳聲。

    這是他們第一次這麼接近,也是葉禾第一次這麼主動。

    不知過了多久,段陵才嘶啞地開口,呼吸粗重,喚了葉禾一聲。

    葉禾猛然被驚醒,嚇了一跳,身子習慣性地哆嗦起來,卻咬咬牙,鼓起全身的勇氣,又貼緊了段陵的背,顫聲道:

    「夫君,我……我想要一個孩子,只想要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