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27 節 神箭師門

    師招雲出山,再次拉起那名動天下的弓箭,助他一臂之力。

    箭不虛發,引弓奪命。

    他需要她,他們的國家需要她。

    「上陣殺敵,保家衛國,雲弟,這是你昔年常掛在嘴邊的話,如今你還願不願意隨我同赴戰場,實現當年的豪情壯志?」

    金色的夕陽中,那支羽箭被直直遞出,映著當年永不褪色的八個字——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舒堯臣的眼眸閃爍著期待的光芒,一眨不眨地望著師招雲,師招雲怔怔的,目光落在羽箭上,呼吸急促起來。

    她顫抖著伸出手,就在即將觸碰到那支羽箭時,眼前一黑,一雙手從身後遮住她的眼眸,聲音笑嘻嘻地響起:

    「天黑了,睡覺了,阿雲要講故事了!」

    一個激靈,似猛地清醒過來,師招雲的臉色慘白一片。

    她霍然站起身來,拉住眉開眼笑的少爺,目視著眸光深邃的舒堯臣:

    「不,我不能答應你!」

    瞳孔驟縮,舒堯臣攤著羽箭的手瞬間握緊。

    「為什麼?」

    師招雲慘然一笑:「我若上了戰場,我家少爺就沒人照顧了……」

    「就為這個?」舒堯臣失聲打斷,紫袍一掠也站起身來,望著那張不諳世事的臉縮在師招雲後面,無端端地湧起一股怒火:

    「你我相識六年,你與這傻子相識七年,多了一年,到底就不一樣些是嗎?」

    風吹庭院,拂過師招雲的眼角眉梢,她深吸口氣,目視著舒堯臣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他不是傻子,他有名有姓,他是我家少爺,傅頤之。」

    「若沒有他傅家,你口中神箭師門的唯一後人,恐怕早就死在了七年前。」

    「莫說我不答應,便是我娘在天有靈,也絕不會叫我答應,血海深仇,我師招雲沒有一日敢忘,我師門之弓也絕不再為侯府所拉!」

    飛鳥驚起,暮色四合,滿院蕭瑟肅殺。

    舒堯臣震在原地,驚愕莫名,師招雲卻是喉頭哽咽,緊按傅頤之瑟瑟發抖的手,像是再也忍不住,雙眸染了悽色:

    「既然天黑了,要講故事哄我家少爺睡覺了,那世子也一併聽了吧,今日我就給世子講一個借刀殺人,白骨地獄的故事。」

    (四)

    七年前她們之所以會被「趕出」侯府,其實是源於侯爺對李氏的一念魔障。

    那溫婉如水的李氏,便是師招雲的母親,師門之首師將軍的結髮妻子。

    也許是命裡逃不過的劫難,侯爺與李氏是自小相識的青梅竹馬,只因後來李氏家道中落,被舒母強行退了婚,舉家搬離都城,兩人才再也沒有見過。

    沒想到再次相逢,竟會是那般場景。

    年少時心愛的女子已嫁為人妻,竟還是嫁給自己最得力的部下,侯爺有苦難言。

    李氏卻不想再有牽絆,她要求他們裝作不認識對方,侯爺嘴上答應了,心裡卻放不下,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開始密切關注李氏的一舉一動,並對李氏母女多有照拂。

    這些細枝末節積少成多,尋常人看不出來,卻被妒心極重的大夫人發現了,順藤一查就查了出來,不由怒火中燒,且她無所出,平日就看不慣倍受寵愛的三世子舒堯臣,他與師門結親,於她更是威脅,種種加諸,全拜李氏的到來所賜,於是她愈加將李氏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大夫人不敢明目張膽地有所行動,只每次趁侯爺與師將軍出門作戰時

    ,在暗地裡使些絆子,李氏心細,一來二去便明白了大夫人的惡意為何而來,故次次都忍了,從不多聲張。

    怎料那年出征,師門全軍覆沒,李氏日日遙盼,只盼來了丈夫兒子的屍骨。

    她在靈堂幾番哭昏,卻不想大夫人帶著狠毒的笑走了進來,在她耳邊緩緩吐出一個晴天霹靂的真相。

    大夫人說,你可知侯爺醉酒之際,不小心告訴了我什麼?

    所謂一念之差,一念地獄。

    當師將軍帶著師門衝進陣法營救侯爺時,侯爺看著那張神勇無懼的臉龐,腦海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竟是——

    如果他死在這裡回不去了,那自己和李氏是否就有機會再續前緣?

    許是那陣法有惑人心神的妖力,如跌魔障,即使怎樣剋制自己瘋狂的念頭,當那一劍刺過來時,侯爺竟還是鬼使神差地推了師將軍一把。

    一劍穿心,鮮血四濺。

    那張血臉不可置信地回過頭,侯爺這才如夢初醒,長槍挑飛那敵軍,驚惶失措地接住師將軍倒下來的身軀,卻是為時晚矣。

    他眼睜睜地看著他最忠心的部下,最出生入死的兄弟,瞪著血眼在他懷裡嚥了氣。

    師將軍直到臨死前都只當侯爺被陣法迷惑了,他拉著侯爺的衣袖,費力說了最後一句話:

    「陣法詭異……侯爺莫要自責,我不怪侯爺……只請侯爺照顧好……她們母女……」

    血染的戰場上,侯爺抱著那具屍骨,仰天長嘯,淚水奪眶而出,痛不欲生。

    等到援軍趕來,師門已全軍覆沒,鐵骨錚錚的神箭一族,戰至最後一人,終是護住了侯爺。

    侯爺卻一病不起,再也不復曾經的神采。

    真相殘酷地剝開在了李氏耳邊,靈堂之上,她一聲悽喚,哭得撕心裂肺,一頭撞倒了大夫人,素來溫婉的臉上是刻骨的恨意。

    大夫人卻依舊在笑,聲如毒蛇:「你儘管去找侯爺對峙,去將這事情鬧大,看看無憑無據的事情誰會信你,看看你師門最後的一脈還能不能存活下來!」

    一句話將瘋狂的李氏釘死在了門邊,她顫抖著身子,許久,捂住臉,嘶聲慟哭。

    她不怕拼得魚死網破,她早已生無可戀,死了便一了百了,但阿雲不同,她還那樣小,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她是師門最後的希望,她怎麼忍心就此毀掉她?

    可侯府卻如何也待不下去了,那時侯爺在外就醫,暫時回不來,李氏立刻開始收拾行李,師招雲見母親哭得兩眼通紅,以為她又被大夫人欺負了,氣得拿起弓箭就要衝出去,李氏卻趕緊拉住女兒,只說侯府不能住了。

    母女倆在冰天雪地中帶著師門上下的骨灰,決然地踏出了居住六年的侯府,眾人都當是大夫人將她們趕了出去,就連那時滿腔怒火的師招雲也是這般以為。

    大夫人的目的終於達到了,縱是侯爺日後尋回李氏,他們也絕無可能了。

    她再也不用擔心李氏有朝一日取代她,成為這侯府的主人。

    她勒令全府閉緊嘴巴,說李氏母女是不願流連傷心舊地,自願請辭,想回到家鄉過安穩日子。

    這番說辭人人都認了,唯獨一人不惜忤逆,在侯爺回來時如實相告。

    那人便是三世子舒堯臣。

    少年的背脊挺得筆直,跪在堂前,字字咬牙:「侯府不能辜負師門忠烈,定要找回師門遺孀,孩兒還願娶招云為妻,一生一世,必不相負。」

    侯爺大發雷霆,當即掌摑了大夫人,卻到底多年夫妻,又因大夫人含淚控訴,揭出那舊日情意,他反倒啞口無言。

    他只能不斷派人出去尋找李氏母女,日日憂思下,病情愈發嚴重。

    舒堯臣在接二連三的打擊下,迅速成長,一面接管了飛翎軍,一面焦急等待著李氏母女消息。

    但這後面的事情,卻是他絕死也想不到的。

    大夫人心狠手辣,怕事情敗露,竟派人一路追殺李氏母女,欲斬草除根。

    就在師招雲帶著母親窮途末路,弓箭染滿了鮮血之時,她遇見了傅頤之——

    彼時還未傻,長身玉立,丰神俊朗,獨自在後山作畫的傅家少爺,傅頤之。

    (五)

    他帶著她們抄了小路,躲開那些殺手,躲進了傅家。

    這一躲,就為傅家惹來了殺身之禍。

    循跡而來的殺手們被發現,索性殺紅了眼,鮮血濺滿了夜空,大火熊熊燃起,傅家上下無一倖免。

    當時傅頤之才將她們藏進密道,還來不及出去已聽到外面的響動,師招雲死死拉住他,捂住他的嘴不讓他發出聲音。

    黑暗中,他一口咬住了她的手,眼淚混雜著鮮血,洶湧漫下,師招雲卻仍舊死也不鬆開,只咬緊牙淚流滿面,在傅頤之耳邊不住道:

    「對不起,對不起……」

    就此死裡逃生。

    殺手們一把火將傅家燒得乾乾淨淨,只當李氏母女必死無疑,便立即回去覆命。

    升起的晨光中,傅家

    一片狼藉,空氣中瀰漫著血腥的味道,直如摧毀後的修羅地獄。

    傅頤之又哭又笑,神似癲狂,一頭栽了下去,等到醒來時人已經傻了,只會拉著師招雲不停地說:「天黑了,好恐怖,天黑了,好多鬼……」

    李氏良心有愧,本就孱弱的身體徹底倒下,彌留之際拉住師招雲,囑託她一定要帶著傅少爺好好活下去。

    師招雲淚如雨下,紅了雙眼說要回去殺了大夫人,找侯爺討個公道,李氏趕緊拉住她:

    「千萬不要再回侯府,更不能找侯爺……」

    李氏拼命搖著頭,泣不成聲,那些深埋心底的隱情終於在師招雲的追問下完全揭開。

    師招雲如遭霹靂。

    李氏至死都放心不下,拉住女兒叫她不要回去尋仇,忘記一切,帶著傅少爺好好活下去,她只要他們活下去……

    安葬了母親後,師招雲坐在客棧的房間裡,一寸一寸地將弓箭擦拭乾淨,負於背上,滿身殺氣地就要踏出房門,卻被一隻手拉住了。

    傅頤之不知何時醒來了,翻下床拉著她的衣角,淚眼汪汪:

    「天黑了,好恐怖,不要丟下我……」

    她身子頓僵,裹著白布的手顫了顫,彷彿密道里那種刻骨的痛楚又波波襲來,壓迫得她胸膛起伏,咬唇溼潤了眼眶。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扔了弓箭,回過頭緊緊抱住傅頤之,放聲大哭。

    外頭斜陽西沉,一點點挪過窗欞,像個再也醒不來的夢。

    師招雲終於決定遵從母親的遺願,帶著傅頤之好好活下去。

    他們隱姓埋名,相依為命。

    她稱他少爺,日復一日地照顧他,喂他吃飯,給他講故事,哄他睡覺。

    她已經做好了一生一世為婢的準備。

    拋卻仇恨,拋卻信仰,拋卻平生志向,拋卻一切的一切。

    可即使是這樣,當夜深人靜傅頤之發夢魘,又哭又鬧時,她按住他的手腳,卻仍會覺得自己就算放棄所有,一輩子也贖不清那欠下的債。

    弓箭塵封在了箱底,她害怕自己忍不住會拿出來,就每年都在上面加一道鎖,然後轉過身拉住傅頤之的手,深吸口氣,與他頭抵著頭,相視而笑,笑得酸楚。

    她說,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

    心跳挨著彼此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當年在黑暗的密道里緊緊相依一般,染著鮮血,混著眼淚,融入骨髓,成了打在胸膛的烙印,至死方休。

    (六)

    再次拿起弓箭時,師招雲恍如隔世。

    夕陽裡舒堯臣那逐字逐句的聲音還回蕩在耳畔——

    你不為侯府而戰,只當為東穆的黎民百姓而戰,事成之後,我必將那毒婦親自交到你手上,任殺任剮,任你處置。

    他眉目清俊如昨,風中紫袍飛揚,彷彿依舊是那個會和她爭論,會和她打架,會和她喝酒的舒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