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25 節 蟋夢人生

    她忽然覺得宋衡就像個混世小魔王,漂亮、囂張、古怪、霸道、喜怒無常——

    一個可恨可氣,又……可憐的小魔王。

    (四)

    顧華棠還是逃了,在宋府待了三年後,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她騎上了宋淮牽給她的白馬,從後門奔入了夜風中。

    這三年來宋衡對她當真好,怕她冷怕她餓怕她不開心,教她寫字教她讀書教她下棋,還教她鬥蛐蛐兒。

    只是再好也難改「小魔王」的古怪本性,因母親離開得早,宋衡從來不知道怎樣對一個人好,怎樣去表達自己的「喜歡」,即使努力學習,也常常會因為得不到回應而惱羞成怒。

    他還不許顧華棠和宋淮多接觸,有一回只因顧華棠順路,為宋淮送了一次藥,他便大發雷霆。

    「生病就很慘嗎?他有爹疼有娘愛,還有心思去害人,能有多可憐?」

    「你又有什麼可憐的,我救你回來,給你好吃好喝,時時怕你傷心難過,帶你滿城到處玩,你卻還胳膊肘兒向外拐,你就是隻白眼狼!」

    像陷入一個怪圈,不懂「憐香惜玉」的小魔王,心裡明明喜歡得緊,卻反而常常露出尖刺,傷害到最不想傷害的人。

    其實宋衡怎麼會知道,顧華棠內心深處一直是向著他的,對宋淮不過是禮節客套,她嘴上雖不說,但他救她回來,又對她那般好,她怎麼會不清楚呢,可有時候就是這樣奇怪,越是親近的人反而越容易互相傷害。

    顧華棠累了,雖然跨馬奔在夜色中時,心頭有過猶豫與不捨,但她清楚,自己不該和宋衡這樣糾纏下去,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她也不願這樣被困在顧府一輩子。

    「小魔王,再見了。」

    輕輕的一句話飄入風裡,顧華棠回首望去,夜色中的宋府越來越小,過往種種歷歷在目,紛紛擾擾,萬千感慨終是隻匯成兩個字。

    「珍重。」

    宋衡追上顧華棠時,她騎著的那匹白馬已經發狂,仰天嘶鳴,橫衝直撞地奔出城郊,奔到了懸崖邊。

    「快,跳馬,跳馬,那是匹瘋馬!」

    風裡宋衡大聲嘶喊著,顧華棠頭腦發懵,身體比意識先行一步,卻還是晚了,發瘋的白馬將她甩了出去,千鈞一髮之際,一道紅影奮不顧身地撲了上來,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大半個身子吊在了半空中。

    懸崖邊上,大風烈烈,宋衡死死拽住顧華棠的手,顧華棠瞳孔驟縮,望著宋衡脹紅的一張臉,心跳如雷。

    「別鬆手,抓緊,抓緊我!」

    宋衡吃力地開口,眼圈泛紅:「死丫頭,叫你……不要走,不要信他,你就真的……真的那麼討厭我嗎?」

    顧華棠也紅了雙眼,生死關頭再顧不上許多,只在大風裡哽咽道:「鬆手,別管我了,快鬆手……」

    那是比一輩子還長的短短片刻,當兩道身影一同墜了下去時,那隻手依然沒有鬆開,顧華棠貼在宋衡胸口,竟然奇異地想起立夏那天,他拉著她去竹林裡捉螢火,在暖暖的微光裡對著她笑。

    「春天採花,夏日捕螢,秋雨看書,冬雪煮酒,丫頭,以後每年都能和你這樣一起過,你說該有多好。」

    是啊,還能在他走街串巷鬥蛐蛐兒時,出門尋他,聽他拍拍衣裳起身,對周圍人驕傲地揚眉:

    「我的小媳婦來接我回家了,今日暫且休戰,待我的『小哪吒』養精蓄銳,明日再顯神通!」

    宋衡永遠這麼不害臊,像宣稱他的蟋蟀一樣,當著眾人的面摟住顧華棠,得意洋洋地在她額角親上一口,蓋下自己的「標記」。

    顧華棠哭笑不得,卻與宋衡並肩走在夕陽中時,淺抿一口他腰間掛著的青筒酒,覺得這滋味也不賴。

    或許有什麼東西,早就在不知不覺中改變。

    但顧華棠始終覺得,宋衡是孤單了太久,而她又出現得恰是時候,才會讓他那樣依賴與眷戀,等他失去了新鮮感,就不會對她再感興趣了。

    不知怎麼,顧華棠居然隱隱害怕那一天的到來,與其那般,還不如她自己先離開。

    只是如今手心裡傳來的熱度讓顧華棠分不清了,大風掠過她的髮梢,她恍惚間覺得又像墜入另一場夢了,一場也許再也醒不過來的夢。

    (五)

    人生如夢,顧華棠做過太多夢,這一次卻仍舊不是終點。

    懸崖下面竟是一方寒潭,簡直像老天爺開恩般,她和宋衡雖然都受了傷,卻僥倖生還。

    顧華棠的腿骨折了,宋衡揹著她尋到一處山洞,他們在裡面待了三天,終於等到宋府管家帶人找到。

    顧華棠沒想到宋衡還會接骨,宋衡毫不謙虛:「小爺有多少本事哪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能體會得到的?」

    事實上,他的確跟著他娘學到了不少東西,那樣蕙質蘭心的女子,即便家族沒落,也從未改一身氣質,連帶著宋衡耳濡目染,飽讀詩書。

    雖然接好骨,宋衡也仍是害怕顧華棠的腿落下殘疾,用不知在哪看到的土方子替她敷上草藥,整夜整夜地捂在懷裡,替她消腫化淤,止息疼痛。

    升起的篝火旁,宋衡又氣又心疼,捨不得數落他的小媳婦,就聲聲「討伐」著黑心腸的宋淮。

    這麼多年來宋淮就是見不得他好,不僅弄瞎他的眼,逼走他的娘,就連他身邊一隻蛐蛐兒也不放過,還記得九歲那年他帶出來的那隻「小哪吒」,後來也被宋淮想方設法地弄死了。

    披著張謫仙似的皮,卻比惡鬼還要恐怖。

    只可憐他的「小哪吒」了,此後每一隻蟋蟀宋衡都給取名叫「小哪吒」,以此來悼念死去的「朋友」。

    「他恨不得想要我死,卻又不能讓我死,就只能一次次奪去我身邊最重要的東西,讓我生不如死。」

    山洞裡,宋衡這番話別有深意,彼時顧華棠卻並未往心裡多想,只是同以前一樣,還是難以將溫文爾雅的宋淮同陰狠歹毒聯繫起來,但她望向宋衡的眼神裡,卻多了幾分憐惜。

    宋衡沒有想到顧華棠會不告而別。

    那是三天後他們被人找到的時候,才離開崖底,顧華棠就悄悄地不見了。

    宋衡心慌得不行,踉踉蹌蹌地四處尋找,他總有種不好的預感,這一次,他的小媳婦不會再回來了。

    「顧華棠,顧華棠,死丫頭你斷了腿就不要亂跑……」山崖間響蕩著聲聲呼喚,宋衡焦急不已,卻不知道暗處有道纖秀的身影正看著他,眸含淚光,始終無法下定決心轉身離開。

    這是最後的機會,錯過就不會再有,顧華棠這樣告訴自己,然而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淌過臉頰。

    風過長空,斜陽西沉,暮色四合。

    宋府門口,宋衡坐在臺階上成了「望妻石」,他耳邊還響蕩著宋淮的聲聲譏笑:「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也沒用,二弟,你生來就是天煞孤星的命格,能怪得了誰?」

    他恨不得一拳打在那張惡毒的臉上,卻生生忍了下來,像之前那麼多年一樣,他只能忍,為了他在乎的人而忍。

    算命先生說他命犯孤星,他從來不信,提著蛐蛐籠到處走,想著即便真有那一日,他也有蟋蟀相伴,總不至於孤單

    。

    可如今孤零零地坐在風裡時,他才真的感到心口泛疼,是蛐蛐兒無法撫平的疼。

    「死丫頭,我對你多好,多好……」

    喃喃著,夕陽的餘暉灑在宋衡身上,勾出一圈寂寂的金邊。

    他未雨綢繆,提前給自己找了個小媳婦,可小媳婦卻還是跑了,該死的算命先生,難道真的應驗了他所說?

    嘴角上揚,宋衡自嘲地一笑,目光投向遠方:「走了也好,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遠離這塊骯髒的地方……」

    低喃中,風吹衣袂,宋衡像看見了什麼,忽然一點點瞪大了眼,難以置信——

    遠處一道身影由遠至近,逆著光緩緩而來,看不清面目,周身卻透著熟悉的氣息,一瘸一拐地走向他。

    風聲颯颯,直到顧華棠站到眼前,宋衡都仍不敢相信。

    少女伸出手,攤開掌心,在夕陽中抿嘴一笑:「給你,我捉的,它叫『雷震子』。」

    聲音輕輕,泛著說不出來的溫柔,宋衡卻仍舊愣愣的,只目不轉睛地盯著顧華棠。

    顧華棠垂下頭,有些不好意思:「雖然你脾氣很壞,喜怒無常,霸道又不講理,還動不動就兇人,但是,我……我還想跟你學鬥蛐蛐兒。」

    一番話才剛落音,顧華棠耳邊已響起一聲尖叫,回過神來的宋衡猛地抱住了她的腰。

    風裡,少年又哭又笑:「死丫頭,斷了腿還亂跑,小心被狼叼走了……」

    依舊「毒舌」的話裡卻飽含著無盡酸楚,顧華棠按住宋衡的腦袋,聽著那聲聲「控訴」,明明想要露出笑臉,眼淚卻不由自主地跟著落了下來。

    黃昏中,風吹髮梢,這一回,是真的心跳挨著心跳,再也分不開了。

    (六)

    顧華棠終是到了及笄之年,宋家也終於開始籌辦婚事,當紅燈籠高高掛起的時候,宋老爺卻回來了。

    許是因為母親的緣故,這些年宋老爺每次回來,宋衡都不見得多高興,尤其是對他帶回來的那個神醫。

    對,就是替宋淮看病的江神醫,每一年都要來宋府為宋淮診治一次,每回見到他,宋衡都是一副嫌惡有加的表情,叫顧華棠都好生奇怪。

    但江神醫的確名不虛傳,在他手裡,宋淮的身體一年比一年好,反倒是宋衡,本來就畏寒,不知怎麼,這些年開始愈發怕冷得厲害,早春時節都脫不下一身紅狐裘衣,手足更加常常是冰冷的,身子也大不如從前了。

    顧華棠憂心忡忡,老想著讓江神醫也給宋衡瞧瞧,宋衡卻揮揮手,轉身就去撥弄籠裡的蛐蛐兒:「沒事,這也是打孃胎裡帶出來的病根,只要早點見到我娘就好了。」

    說到孃親,宋衡是打心眼裡的興奮,他每年都會收到母親從山上尼姑庵裡寄來的書信,有時還會有她親手縫製的衣裳鞋襪,那些都是宋衡最珍惜的寶貝,碰都不捨得讓人碰一下,而今年,他終於不用再「睹物思人」,而是實實在在地見到孃親了!

    宋衡開始不停地催促宋老爺,婚期將至,究竟什麼時候通知他娘下山,宋老爺卻總是支支吾吾,實在躲不過就附在宋衡耳邊一番耳語,宋衡聽了後臉色鐵青,卻是咬咬牙,半晌後伸出手一擊掌。

    「好,成交,你說話算數才行!」

    那不像是父子間的對話,反而像是兩個生意人在做一筆交易,顧華棠看了更加奇怪,回房後問宋衡,宋衡卻從身後摟過她,薄唇貼在她耳邊,又露出了一貫無賴的笑。

    「小媳婦莫擔心,沒什麼事,安心等我娘來喝喜酒就是了,她老人家可是大美人,一定會喜歡你的。」

    顧華棠臉一紅,繃緊的弦松下不少,只是望向窗外的飛雪時,心底仍隱隱感到不安。

    這份不安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漸漸被驗證。

    大婚的當頭,宋衡居然病了,身子整夜整夜地發冷,屋裡都加了幾個暖爐,他卻還是發虛汗,迷迷糊糊地摟住照顧他的顧華棠不撒手,嘴裡說著胡話:

    「娘,衡兒好想你,你怎麼還不下山來看衡兒,衡兒冷,好冷……」

    顧華棠還沒成親就先做了娘,暗自好笑間,雙眸卻不由酸澀了,她緊緊抱住宋衡,像是想將身上的溫暖傳給他,讓他不至於在黑夜裡冷成那樣。

    宋衡顫抖著埋在她懷裡,長長的睫毛微扇著,像只縮成一團的小紅狐。

    可是解鈴還須繫鈴人,直到大婚前一天,宋衡的娘都沒有出現,只是來了一封信,說大雪封住了山,她無法趕到,最快也要等到明年開春。

    宋衡看了信後沒有說話,只是坐在床頭直勾勾地望著前方,一動也不動,倒是顧華棠嚇壞了,上前握住他的手,發現他在微不可察地顫抖。

    就在顧華棠急得快要哭出來時,宋衡卻忽然轉過頭,對她幽幽一笑:「小媳婦,明天你就要做新娘了,開不開心?」

    那是場十分盛大的婚禮,一向深居簡出的宋淮都現身在眾人面前,一身雪衣,坎肩細絨,端得清雅無雙,一掃許多年前顧華棠初見他時的病態。

    他望著

    宋衡笑,如果紅蓋頭下的顧華棠能看見那笑,一定會覺得非常不舒服,因為那是一種高高在上,又悲天憫人的笑。

    鑼鼓喧天中,宋衡全程都沒有異樣,反倒是顧華棠心頭不安,直到宋衡敬茶時,一道人影遠遠奔入堂內,一聲高喊:

    「大哥,我從豐山回來了!」

    那是顧華棠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是一直跟著宋衡到處鬥蟋蟀的跟班之一,他徑直走到宋衡身旁,淚光閃爍地交給他一樣東西,並貼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

    顧華棠掀了蓋頭,心跳如雷。

    拜堂被打斷,喜樂聲停了下來,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滿室面面相覷中,宋衡卻忽然笑了起來,他捏著那樣好不容易得來的東西,笑得愈發厲害,直到身子都直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