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22 節 吾皇

    「是六王爺派你來刺殺的吧。」葉裳涼涼開口。

    十一扒拉下最後一口飯後,一抹嘴:「雖然你救了老子一命,但作為一個出道七年的殺手,不透露僱主的信息是最基本的原則。」

    「你刺殺失敗了,即使元昭不捉拿你,六王爺也不會放過你的。」葉裳的語調無甚波瀾,只怔怔地盯著十一那雙眼眸,如失了魂般。

    「誰知道呢,」十一喝了口酒,渾不在意地道:「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多活一天都是賺來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想那麼多做什麼。」

    葉裳心頭一動,眨了眨眼,聲音莫名地有些發顫:「這些年,你是不是……過得很不好?」

    密室有一瞬間的靜默,十一盯著葉裳,似乎想探尋些什麼,卻在葉裳閃爍的目光下,終是笑了:「好與不好跟你有何相干?你會不會善心太過氾濫,才淪落到現在這種境地?」

    十一打量了下密室四周,一邊點頭一邊嘖嘖有詞,他方才躲在暗處將元昭與葉裳的對話盡收耳底,如今來了好奇,撐著桌子湊近葉裳,好看的眉眼揚了揚:

    「不過我現在倒有興趣和你做筆交易。」

    「什麼交易?」葉裳有些不自然地別開目光,似乎不太習慣十一忽然湊這麼近。

    十一不以為意地勾起嘴角,一雙眼眸亮晶晶的,閃爍著孩童般的狡黠光芒:

    「我叫十一,是因為我每做一筆生意都要收取十一顆金珠的酬勞,但現在,我更好奇你和那元相的故事,你告訴我,我便救你出去,如此只賺不賠的買賣,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怎樣?」

    (四)

    東穆是女強男弱的國度,歷代由施氏女皇掌權,皇族中有一條約定俗成的律例——

    身患頑疾,體有殘缺者不得為帝。

    元氏的滅門慘劇,元昭的復仇大計,夕音女皇的忽然失聲,葉裳的暗不見天日,一切的一切,便都是從這條律例開始的。

    元家世代行醫,及至元昭父親那輩,已入宮門,成為了太醫院的院首。

    彼時元家枝繁葉茂,風光無二,但盛極必衰,世事難料,一切在那一年發生了徹底的改變。

    那時朝堂形勢嚴峻,分成兩派,一派是以六王爺為首的革新黨,擁六王爺為

    儲君,一派是對施氏忠心耿耿的保皇黨,擁當時的夕音公主為儲君。

    兩派相爭不休,明爭暗鬥,在先帝病重,奪位一觸即發,劍拔弩張的最關鍵時刻,元家千避萬避,卻還是沒能避開殘酷的黨派之爭。

    六王爺親自找上了門,給了元昭父親一包藥粉,一包能夠毒啞夕音公主的藥粉。

    元昭父親嚇得怎麼也不敢接,六王爺重重一哼:「非本王不念手足之情,實在是那丫頭太過惹人厭,逼得本王不得不出此下策。」

    夕音公主是先帝最小,也是最得寵的女兒,性情自小張揚跋扈,處處不甘示弱,此次先帝病重,迫於革新派的壓力,一時無法立愛女為帝,只能將大權暫時分別交予她與六王爺。

    夕音公主氣不過,便在共同議政之時,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毫不客氣地譏諷六王爺:

    「六叔叔,男人也妄想當儲君,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咱們的老祖宗打下東穆這片江山,千百年前就立下了規矩,您文韜武略,胸懷壯志又能如何?從出生的那一刻起,您就註定輸侄女一著,所謂的革新派,革的是祖宗家法,新的是氏族制度,這落在東穆百姓眼中,換個說法可就是造反派!」

    聲聲尖銳的諷刺中,兩派之間的最後一層布也被撕破,奪位之爭勢在必行。

    「從出生就註定輸她一著?」六王爺冷笑不止,捏緊手中的茶杯,眸中射出精光:「本王倒要看看,任憑那丫頭有怎樣滔天的本事,有怎樣得天獨厚的優勢,一個啞巴,一個體有殘缺者,要如何與本王鬥,如何做上東穆儲君!」

    後日便是祭祀大典,將由夕音公主登上天壇,面向滿朝文武來宣讀檄文,六王爺要的,就是夕音公主開不了口,徹底失聲,將莊重而事關皇室體面的祭祀儀式搞砸。

    屆時,革新黨便可趁機發難,名正言順地取除夕音公主成為儲君的資格,兵臨城下,逼宮奪位。

    六王爺派人暗中將元府團團包圍,以此來威脅元昭父親,一番話說得直白露骨,將元昭父親逼得無路可退。

    成則榮華富貴,數之不盡,敗則難逃一死,連累滿門。

    當夜,元昭父親便帶著那包藥粉進了宮。

    夕音公主雖性情張揚,身體卻生來孱弱,一直由元昭父親來打理調養。

    這個耿直的太醫院院首,是夕音公主唯一信任的主治太醫。

    就在那一夜,她喝下了元昭父親端來的藥湯,毫無懷疑。

    等元昭父親回去後不久,宮裡就傳來了夕音公主嘔血的消息,六王爺這才展顏歡笑,答應了元昭父親的要求,撤了元府外的人馬,放手讓元家老小離了都城,遠走他鄉,再不捲進皇位之爭。

    但當祭祀大典上,原本應該失聲的夕音公主登上天壇,面朝文武朗聲讀出檄文時,六王爺瞳孔驟縮,這才知道自己被騙了,被元昭父親耍了!

    原來元昭父親早將藥粉掉了包,並未給夕音公主服下啞藥,而是一種清除淤血的補藥,那補藥藥效極猛,會使人一時半刻發不出聲音來,正好騙過了六王爺。

    而夕音公主也覺察不對,心生警惕,早作部署,在祭祀大典上請出先帝,先發制人,公示了德輝女皇建國時親自立下的,男子不得為帝的詔書,反將了六王爺一軍。

    六王爺一招行偏,錯失時機,與帝位就此擦肩。

    就在都城風雲變幻,塵埃落定,夕音公主即將登上皇位之時,千里之外避難的元家老小卻還是沒能逃脫,他們被盛怒的六王爺派去的殺手追上,殘忍殺害。

    但六王爺卻沒有想到,一片混亂中,元家逃掉了兩條漏網之魚。

    他們一個是元家長子,元昭,一個便是元昭的未婚妻,葉裳。

    (五)

    能夠逃脫一死,全憑陰錯陽差的天意。

    那時馬車行至荒郊,葉裳從車窗中無意看到一片紫紅小花,她在元家多年,耳濡目染下早已熟知各種醫理,認出那是一種極其珍貴的藥材。

    在她的央求下,馬車稍作停頓,元昭陪同她下了車去採那味草藥。

    就是這意外的小插曲,救了他們一命。

    等到回來時,他們只見到觸目驚心的一幕,滿地鮮血,元家老小盡數死絕,一群來歷不明的黑衣人正在挖坑埋屍。

    葉裳死死捂住元昭的嘴,兩人身形隱在草叢裡,聽到那群黑衣人中有人沾沾自喜地說,這下就能回去向六王爺邀功了……

    等那群黑衣人徹底走遠時,他們才踉踉蹌蹌地奔出去,哭得撕心裂肺。

    原本溫文儒雅的元昭血紅了眼,一夜之間,性情大變。

    他帶著葉裳悄悄回到都城,暗中關注著東穆的局勢,處心積慮地想著該如何報這血海深仇。

    就在夕音女皇登基後的第三年,一個機會來了。

    年輕的女皇不知得了什麼怪病,宮中太醫束手無策,便於民間張榜,遍尋名醫。

    元昭揭下了皇榜,化名趙遠,入宮為女皇問診。

    這一問診,就鋪下了此後的漫漫復仇之路。

    原來夕音女皇不是身染怪疾,而是神不知鬼不覺地中了一種慢性奇毒,那毒效一點點滲入她的五臟六腑,雖得元昭及時救治,但還是叫奇毒衝擊得聲節盡毀,最後竟叫她口不能言,在登基三年後的今天,還是未能逃脫被毒啞的命運。

    而下此毒手的,除了老奸巨猾的六王爺,不作二人想。

    但就連六王爺也不會料到,天下竟會有那樣巧合的事情。

    夕音女皇的聲音與葉裳的聲音竟然一模一樣,絲毫無差。

    元昭從最初的驚愕中回過神後,欣喜若狂,當即心生一計,跪於彼時已失聲的夕音女皇面前,袒露身份,直言對六王爺的恨之入骨,他信誓旦旦,說有辦法能讓女皇發聲,瞞天過海,不在群臣面前露餡,尤其是騙過謹慎的六王爺。

    他指天對誓,說願與女皇聯手,合力剷除奸臣,護衛東穆江山。

    夕音女皇其實也早已對這年輕俊美的神醫傾慕有加,當下查明元昭的身份,驗證他所言非虛後,一拍即合,命他悄無聲息地將葉裳帶進了宮。

    葉裳跪於御前,按照元昭的指示,捧著奏摺,唸了夕音女皇的一段批文:「淮江大水,百姓流離失所,令大理寺少卿崔信禮前去賑災,督建大堤,撥國庫紋銀……」

    一板一眼的聲音響蕩在書房裡,夕音女皇越聽越激動,握緊身旁元昭的手,眸光大亮。

    就像跌入谷底後的重生,她沒了自己的聲音,上天卻送了另外一個一模一樣的聲音給她,叫她能夠穩住江山,不讓六王爺得逞。

    這不可謂不是天助她也,天助施氏一脈也。

    夕音女皇就此與元昭達成了一致,她對他百般提攜,助他平步青雲,成為她的左膀右臂;他替她瞞天過海,訓練葉裳成為她的聲音,和她一同對付老奸巨猾的六王爺。

    這場局天衣無縫,在元昭的精心策劃下,夕音女皇的寢宮中多了一間密室,密室下四通八達,密道縱橫,確保夕音女皇去宮中哪個角落,葉裳那個聲音都能夠如影隨形。

    其中有一條密道就直通議政的寶華殿,每次上朝前一夜,元昭都會來到密室,將朝堂上需要宣讀的批文一一交代清楚,而御座下密道里的葉裳,就通過頭頂的氣孔窗,按照夕音女皇案几下比劃的手語,配合發聲,瞞天過海。

    這樣一絲不苟,環環相扣地配合了兩年,果真瞞過了所有人,就連城府極深的六王爺都不知道,那個應答如流的夕音女皇,其實早已是個口不能言的啞巴。

    兩年的時間裡,元昭在女皇的大力提拔下,又憑藉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官位一升再升,終至位高權重,能夠與六王爺分庭抗禮的丞相一職。

    他早已恢復了原名,任才唯用,培養親信,羽翼豐滿,率領著保皇黨,一次次打壓六王爺的氣焰與勢力,以光明正大的身份向六王爺宣戰,誓要為家族討回個公道。

    六王爺聰明一世,從沒想過自己會栽在一個毛頭小子的手中,他將元昭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不僅放出風聲,說皮相俊美的元丞相是女皇的新寵,最了不得的不是朝堂建樹,而是床上功夫,肆意抹黑元昭的名聲與威信,還不斷派人去刺殺元昭,力求除掉心腹大患。

    但元昭是誰,他是一隻狐狸,一匹狼,一頭猛虎,比誰都狡猾,比誰都狠心,比誰都有登上頂峰的魄力與資本。

    江河日下的六王爺很快就不是他的對手了,但這時的葉裳才駭然發現,那個曾經溫文儒雅的阿昭離她越來越遠,有些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他停不下來了,他要的,已經不僅僅是報血海深仇了,他要的,是至高無上的權力,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

    乃至最後,除掉對他死心塌地的女皇,吞併整個東穆的江山。

    沒有人比葉裳更瞭解元昭,瞭解他的野心與無休止的慾望。

    貪無了,如猩嗜酒,鞭血方休。

    原來權力真的會讓人上癮,讓人迷失自我,甚至讓人忘卻過往種種,面目全非。

    就在元昭當著夕音女皇的面,狠下心活活打斷葉裳雙腿的那一天起,葉裳的心就死了。

    她血肉模糊在地上爬,抓住元昭的褲腿,仰起頭,痴痴一笑,血珠落滿了雙眼,眸中染了悽色。

    她說,阿昭,我祝你心想事成,高枕無憂,一輩子快快活活。

    用那樣的聲音說出來的祝福,就像個詛咒,讓元昭跌入了深不見底的夢魘中。

    再不能睡好一個覺。

    (六)

    十一問葉裳,兩年了,七百多個日夜,當一個沒有自由,不見天日的聲音,苦不苦?

    葉裳伏在他背上,望著滿天星辰,感受著兩年來第一次呼吸到的新鮮空氣,笑了笑。

    「苦,所以才想要逃,逃出他們的魔掌,為自己活一次,但很不幸,那時的我沒能逃掉,被捉住後,代價是付出了一雙腿,晚年都要坐在輪椅上了。」

    語調沒什麼起伏,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十一的身子卻僵了僵。

    其實,一開始葉裳根本不覺得苦,葉家對她有恩,

    將她這個亂世中的孤兒救了回去,不僅讓她吃飽穿暖,有片瓦遮頭,還給了她一個家,一個真正的家,她早已將自己當作了元家的一份子。

    更何況,她是那樣深愛著元昭,他們定下婚約,握緊彼此的手,在元家祠堂許下白首不相離的誓言,她為他做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