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15 節 鳶姑宋箏

    為了救他深愛的師妹,他將她騙進了鬼衣谷,他說她是個極好的姑娘。

    只是她那麼好,他卻不要。

    (一)

    「阿箏,你,你願意與我……成親麼?」

    鳶城的春天最是熱鬧,風掠浮雲,一晴空的風箏,滿滿當當,令人目不暇接,不愧鳶城之名。

    這一年的姚清讓卻來得晚了些,風塵僕僕趕到鳶城時,已是春末。

    他破天荒的一個人,身邊沒帶穆甜兒,卻是找到宋箏,在她的箏坊裡,欲言又止地向她求親。

    宋箏本正為他泡茶,聞言手一抖,滾燙的茶水飛濺而出,立刻燙紅了一片。

    她抬頭,怔怔望向姚清讓,有風過堂,眨了眨眼,淚水簌簌而下。

    姚清讓嚇了一跳,還當她燙壞了,趕緊上前捧住她的手,正不住呵氣間,耳邊卻忽然傳來哽咽的一聲:「不是,不是疼。」

    「而是……歡喜。」

    一下如潮水般湧來,根本承受不住的歡喜。

    從來淡然處事的宋箏,此刻淚眼朦朧,望得姚清讓心頭一酸,也不由紅了眼眶。

    風拍窗欞,他情不自禁地擁她入懷,低低嘆息:「阿箏,你是個好姑娘。」

    宋箏喜歡姚清讓十二年了,在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來鳶城訂做風箏的姚清讓時,便悄悄喜歡上了。

    那年她八歲,姚清讓十五歲,春風沉醉,一切開場得恰如其分。

    佩劍的少年,端得俊眉秀目,卻站在堂前,指著整排懸掛的風箏,泣不成聲:

    「我深愛的姑娘要嫁人了,我來為她挑份賀禮,要做成紅色的,大紅色,還要特別喜慶……」

    說到「喜慶」二字時,少年卻是再也說不下去,捂住臉,肩頭抖動,哭得昏天暗地。

    宋箏躲在屏風後,探出腦袋,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有人哭得那麼傷心,彷彿一顆心被人活生生剜去了。

    而事實上,姚清讓的一顆心也的確被人活活剜去了。

    他的心是穆妍,剜去他心的是穆妍即將下嫁的夫君,冷月亭。

    穆妍是姚清讓的師妹,兩人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願本定了婚約,卻在大婚前不久,穆妍忽然悔婚,一意孤行地要嫁給才相識三天的冷月亭。

    冷月亭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大抵能用「魔君」二字來形容。

    他無門無派,獨來獨往,一柄彎鉤使得出神入化,在江湖上頗有名氣。

    雖不是大奸大惡之徒,行事做派卻詭異得很,與正道沾不上邊,所以久而久之,有了魔君之稱。

    穆妍不過在花燈節上與他一次偶遇,消失了三天,回來後便跪在父親面前,非君不嫁。

    人人都道這魔君果然有些手段,穆妍卻誰的話也聽不進,甚至決絕地揮起金釵,狠狠劃傷了來勸她的姚清讓。

    那一夜,姚清讓既流了血,又流了淚。

    他說:「師兄永遠等你,若他待你不好,你……還能回頭。」

    (二)

    彼時才八歲的宋箏還不知道什麼叫「痴情」,只是懵懂聽了回故事後,覺得這樣的姚清讓很可憐,也很讓人心疼。

    她並不會知道,時過境遷,後來她的也很可憐,也很讓人心疼。

    箏坊接下了姚清讓的單子,那時掌事的信芳鳶姑還一邊搖頭嘆息著:「情之一字,情之一字……」

    嘆息中卻也有絲慶幸,只因若想當上箏坊的鳶姑,其中一個條件是終生不嫁。

    箏坊代代相傳的秘術,唯有處子之身才能繼承,才能做出那猶如活物的風箏。

    姚清讓在鳶城住了一段時間,等待那份獨一無二的賀禮誕生。

    宋箏年紀小,活也少,被鳶姑派去招待姚清讓,帶他四處看看,陪他散散心。

    開始幾天姚清讓抱著劍,始終愁眉不展,宋箏嘴笨,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後。

    直到有一日姚清讓忽然提到,他快過生辰了,他屬兔,從前每次慶生時,穆妍都會做個兔子木雕給他,一晃眼,他都珍藏了滿滿一盒子。

    只是穆妍即將嫁作人婦,以後怕是再也收不到她做的木雕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宋箏望著姚清讓眉心閃過的落寞,在心底暗暗做了個決定。

    回去後她就開始扎風箏,瞞著所有人,夜裡偷偷爬起來。

    因為箏坊做出去的風箏都是要登記在冊,要收錢的,可是她不想收姚清讓的錢,她想送給他,作為他的生辰禮物。

    這一做就做了好幾夜,趕在姚清讓生辰那天,宋箏終於珍而重之地放在了他手上。

    風箏是兔子形狀的,玲瓏可愛,一隻耳朵上還繡了兩個字——

    清讓。

    直到一針一線繡出這個名字時,宋箏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姚清讓的名字是多麼好聽。

    清讓,清讓,輕輕念出來時,彷彿枝頭的露水墜落,唇齒都留香。

    收到禮物的姚清讓很是意外,拿

    著看了又看,面對眼前這個一向默不作聲,此刻目光裡卻又是忐忑又是期盼的小女孩,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有些感動是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他鄭重地道了謝,撓撓頭,「不如我們一起去放風箏吧。」

    天很藍,雲很白,風很輕,鳶城的春天是一年四季裡最美好的。

    同姚清讓一起放風箏,那是宋箏再歡喜不過的事情。

    可惜樂極生悲,到底年紀小,又黑燈瞎火地趕工,風箏扎得不穩當,居然怎麼也沒能放起來,最後被風一吹,還斷了線直接從半空墜下。

    宋箏臉都綠了。

    面對奔去將風箏撿回來的姚清讓,她咬緊唇,險些哭出來。

    姚清讓卻拍了拍她的腦袋,眉眼含笑:「這是我收過最棒的禮物,真的!」

    宋箏仰頭望著他,陽光灑在少年身上,勾出一圈暖暖的金邊,她不知怎麼,居然鬼使神差問出一句:「比兔子木雕還好嗎?」

    才一說出口,她就悔得恨不能咬掉舌頭。

    果然,姚清讓眸光立刻黯了下去,滿身的活氣像被瞬間抽走。

    歡天喜地而來,卻是垂頭喪氣而去,夕陽西下,宋箏跟在姚清讓身後,暗罵了自己不止一千遍。

    風掠長空,兩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若是氣氛不那麼凝重,倒也是極動人的畫面。

    宋箏開始從姚清讓口中聽到一些往事,那些他和穆妍再也回不去的往事。

    姚清讓說,穆妍是個很好的姑娘,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只是遇上冷亭月後,才瘋魔了般,性情大變。

    從前的她心靈手巧,笑容明媚,會在春光三月裡,同他一起上山採花,會在仲夏夜時,同他一起入林捕螢,還會在涼涼秋雨裡,與他一起倚在廊下看書,最暖人的還是每一年的冬雪紛飛,他們會坐在窗邊,一邊圍廬暖酒,一邊拈子下棋。

    春天採花,夏日捕螢,秋雨看書,冬雪煮酒。

    那樣的時光,真是再美好不過。

    姚清讓至今也忘不了,有一年春日,漫山遍野的花兒都開了,穆妍就站在花間,頭戴花環,張開雙臂轉圈,嬌俏的笑聲飛上了晴空:「師兄,你說我好看不好看?」

    她那時眼中對他還滿是笑意,還會甜甜地叫他師兄,甚至在下山時,他悄悄牽住她的手時,還會抿唇臉紅:「師兄就不怕人看見……」

    那些年歲的穆妍是多麼的美好,美好到現在的姚清讓還心心念念,不忘溫柔的舊時光。

    但這一切的一切,自從冷亭月出現後,便徹底改變。

    望向他的穆妍再也沒有笑容,她的溫柔再也不屬於他了,他精心為她編織的花環,她看也不看,直接踩在腳下,踩得稀巴爛。

    她像變了個人似的,眼中只能望見冷亭月,對守護在身邊的他殘忍至極。

    明月當空,憶起這些往事的姚清讓神情哀楚,說到這終是再也忍不住,埋頭捂住臉,淚流不止。

    廊下,原本默默聽著的宋箏有些慌了,想說些什麼來安慰姚清讓,卻一時手足無措,不覺就抓住了姚清讓的衣袖:「姚,姚大哥,這些事情,我也能陪你做,真的……」

    她眼中亦有淚花泛起,越湊越近,試圖力證自己般:「你別難過了,春天採花,夏日捕螢,秋雨看書,冬雪煮酒,這些我統統都能陪你去做,我,我還會扎風箏,姑姑都誇我的手藝好,以後我每年都送你風箏……」

    風過廊下,姚清讓忽然抬起頭,在月下打斷宋箏:「就像那隻沒能飛起來的兔子風箏一樣嗎?」

    他望著她,臉上雖然淚痕未乾,眸中卻已少了大半悽楚,反而帶著幾絲逗她的意味。

    宋箏愣了愣,破涕為笑,重重搖頭:「當然不是!那,那是意外,我的手藝很好的!你不信我再做……」

    話音戛然而止,只因她已被一把拉入懷中,少年擁住她,在月下感動莫名,下巴抵住她肩窩,柔聲笑道:「傻丫頭。」

    他說:「我不信你還能信誰?」

    「我們阿箏做的風箏是世上最棒的風箏,獨一無二,誰也比不上,是不是?」

    溫熱的氣息撩過耳畔,宋箏的臉驀地便紅了,涼風皎月下,她心跳得無比快,快到姚清讓還不曾注意到,她自己卻已沉迷。

    (三)

    後來,兔子風箏到底被宋箏拿了回來,她不想留個次品在姚清讓身邊,在姚清讓離開鳶城前,她也終於做好一個新的,偷偷塞給了他。

    姚清讓的行囊裡,於是裝了兩個風箏,一個給穆妍,一個給自己,輕輕摩挲著那對兔耳朵的時候,好像內心的創傷也撫平了一些。

    城門口,姚清讓對宋箏投去感激的目光,風吹過他的衣袂髮梢,他說:「阿箏,有機會我會再來看你的。」

    伸手又摸了摸她的頭,抱劍的少年終是轉身,策馬而去。

    等到那身影徹底消失時,站在城門下的宋箏才捂住眼睛,終於哭了出來。

    此後那個廢掉的次品風箏,被她鎖進了匣子裡,沒事時就拿出來

    看一看,怔怔的發呆。

    老天是公平的,看風景的人永遠不會知道,有人也正在默默看著他。

    姚清讓的一顆心是被剜去了,而宋箏的一顆心,卻深深地藏在了匣子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宣之於口。

    時光如梭,在宋箏的念念不忘中,卻是第四年,姚清讓才終於再次踏上鳶城的土地。

    只是這次不是一個人了,而是還帶了個孩子——

    穆甜兒,穆妍的女兒。

    小傢伙不認生,見著宋箏便咯咯直笑,還狡猾地衝她吐口水泡泡。

    姚清讓一手抱孩子,一手摸向宋箏的腦袋,語氣熟稔得彷彿從不曾離去:「阿箏長高了不少,愈發俊俏了,是大姑娘了。」

    宋箏眨眨眼,感覺視線模糊起來,耳邊只聽到姚清讓繼續道,笑中卻有些歉意:「你為我做的兔子風箏被甜兒抓壞了,她爭著要個一模一樣的,我這才……」

    這幾年發生了很多事情,最大的一件,便是冷亭月拋棄了穆妍母女,或者說是……失蹤了。

    在某個清晨毫無預兆地不見了,連張字條都沒留下,穆妍抱著剛滿月的女兒枯坐了幾宿,後來大病一場,在姚清讓的照顧下才漸漸恢復,卻總不見生氣,眼裡總望著下山的方向。

    她不是沒出去找過,只是既沒找到,也沒等回,冷亭月就像從人間蒸發了一般。

    對於穆妍的固執,穆掌門是痛心疾首,只差沒貼在她耳朵邊吼了:「早說他不是什麼正派人,行事一向詭異,哪能安下心來和你好好過日子,這下你可怎麼辦,孤兒寡母的,要不……」

    要不……改嫁?

    嫁誰,自然是一直在原地等待她回頭的好師兄,姚清讓。

    只是這話提不得,一提穆妍就跟發瘋似的,把屋裡的東西摔得稀巴爛,還故技重施,拔下金釵又將姚清讓劃得血淋淋。

    這回連穆掌門都看不過去了,直心疼愛徒:「你師兄又不欠你的,你何苦這樣作踐他,他便不是人麼,便沒心沒肺的,能任你傷害嗎?」

    聽這數落時,穆妍一聲不吭,只是恨恨落淚。

    她簡直瘋魔了般,冷亭月不回來,她便將所有過錯推到姚清讓身上,咬定是他趕走了冷亭月,對他恨之入骨。

    姚清讓能說什麼?世間最悲慘的事也莫過如此了吧。

    所幸穆妍還有個女兒,古靈精怪的穆甜兒,對姚清讓倒是親得很,反而有些害怕總是瘋瘋癲癲的母親。

    她成天黏著她的「姚叔叔」,不覺間,姚清讓扮演的角色,已如兄如父又如友。

    一切穆甜兒提出的要求,他都願意滿足,就像滿足他永遠等待的師妹。

    (四)

    宋箏看了姚清讓手臂上的陳年傷疤,心疼不已,姚清讓卻放下衣袖,不在意地揮揮手:「都是過去的事了,沒什麼要緊的。」

    反倒是穆甜兒懂事地湊上來,揮舞著小拳頭,替他忿忿不平:「壞,孃親壞壞!」

    願打願挨,連幾歲孩童都能看明白的慘狀,姚清讓卻偏偏邁不過,不是沒有想過放下,可夜夜飲醉後,在看到那張冷如冰霜的臉時,又徹底忘記了自己要放下。

    他大概上輩子真的欠了穆妍的。

    宋箏如今已是信芳鳶姑最得意的弟子了,技藝不說爐火純青,卻也是箏坊裡拔尖的。

    當她將做好的兔子風箏拿出來時,穆甜兒瞪大了眼,拍手稱讚:「阿箏姐姐好厲害!」

    所謂狗腿,大概就是穆甜兒這樣,自從有了宋箏,她就不怎麼黏著姚清讓了,姚清讓攤手搖頭,故作哀怨:「得得得,一個風箏就把你收買了,長期下去,看來我要失寵了。」

    那模樣逗得穆甜兒和宋箏直笑,陽光灑進屋內,枝頭鳥雀呼晴,一時間,一切美好得像個夢。

    穆甜兒沉浸在夢中不願醒了,雖然順利拿到了新風箏,她卻吵著不肯離去,更是勾住宋箏的脖子,誇張得淚眼汪汪:「不,我不,我就要阿箏姐姐,除非把阿箏姐姐也帶走……」

    在鳶城的這段時日,她別提多開心了,放風箏、逛夜市、泛小舟……一想到回去就得面對那個神經兮兮的母親,她簡直心如刀割。

    姚清讓被氣笑了:「嘿,還心如刀割呢,多大點人,看看心長全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