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11 節 念念山河

    明容遇見端木羽時,一個九歲,一個十四歲;一個是相爺的孫女,一個是被選中的「童養夫」。

    彼時少年熱血氣盛,銳利得如出鞘寶劍,盯著榻上的小小身影,眸欲滴血,彷彿遭受了怎樣的奇恥大辱。

    明容病怏怏地倚在榻上,明明是天真活潑的年紀,神態間卻滿是枯敗之氣,似個小老太太。

    她任端木羽不停咒罵著,只裹緊狐裘,咳嗽一陣後,用錦帕掩住嘴,這才抬起頭,臉色蒼白,淡淡地望向少年,不喜不悲:

    「你放心,我應當活不過……及笄那一天。」

    這是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端木羽一愣,握劍的手緊了又緊,四目相接中,少年終是薄唇輕啟,硬梆梆地吐出一句:

    「若你活過了又怎麼辦?」

    「活過了……」明容眼神恍惚起來,「……這種可能性大抵是不會有的。」

    久病成醫,她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得很,不過是捱一日算一日,本來沒必要連累別人,只是怕爺爺傷心,她才叫人攙著在前廳轉了一圈,挑中了端木羽。

    都是些世家子弟,個個意氣風發,被家中送來「選秀」。

    父輩們或是巴結,或是承了老相爺的恩情,卻都是送來些家中的遠方子侄,真正品貌相當的都藏著掖著,唯恐叫明二小姐看去了。

    畢竟是入贅上門,說難聽點就是童養夫,還是娶個病秧子,有幾個有頭有臉的好男兒願意?

    端木羽卻是個特例,出身將軍府,人才品貌皆是一流,只可惜是個不得寵的庶子,孃親早死,無所倚仗,被大哥強扭著送過來「犧牲」了。

    得知中選時他如轟五雷,差點按捺不住衝進內室質問明容:「為什麼是我?」

    事後明容總會微眯雙眸,輕輕地回答:「也許是因為那日你腰間佩了把劍吧。」

    滿臉不耐的少年,如脫韁野馬,腰間佩劍,身姿俊挺,站在堂前,陽光灑滿了全身,是那樣的朝氣蓬勃,幾乎晃花了明容的眼——

    自己沒有的,便總是格外向往。

    他們的婚事定在了明容的十五歲生辰,老相爺是聽了遊方術士的話,效仿民間童養媳的做法,想用此舉為孫女沖喜續命。

    外人私下都道荒唐,惟有明容,乖巧點頭,縮在爺爺懷裡,悄悄紅了眼眶。

    端木羽剛搬進明容的房間時,一臉屈辱。

    房裡佈下了兩張床,由一道屏風隔開,等到兩人正式成婚後再撤掉。

    明容睡在裡邊,端木羽睡在外邊,老相爺對少年千叮萬囑,夜間萬不可睡死,要時刻留心明容那邊的動靜,只要一有風吹草動,他就得趕緊起身察看,防止明容突然病發。

    兩人住下的第一夜,風聲颯颯,端木羽一宿未眠。

    明容起床時,繞過屏風,看見端木羽仰面朝上,懷中抱著劍,眼睛睜得大大的,佈滿血絲。

    明容抿了抿唇,正要開口,端木羽忽然幽幽道:「我想當個大將軍。」

    一片寂寂的房中,明容分明看見兩行淚劃過端木羽的眼角,瞬間浸潤了枕巾。

    「我娘去世時,我和她說,我以後會當個大將軍,不再受人欺凌……」少年的聲音充滿了刻入骨髓的絕望,一字一句,叫人不忍觸之。

    「但現在……什麼都沒了。」

    (二)

    冬去春來,眨眼間,兩年時光翩躚而過。

    明容的病依舊是老樣子,用各種珍貴藥材吊著,但她夜間卻很少發作了,除非是疼得厲害,否則她不會出聲。

    端木羽有一日清晨見明容遲遲未起,繞到屏風後一看,嚇了一跳。

    明容煞白著臉,唇上咬出了一圈淺淺的牙印,氣若游絲。

    端木羽趕緊去喚人,好一陣折騰後,明容總算緩過來了,端木羽卻被老相爺叫出去訓得狗血淋頭。

    回來時,他眉眼淡淡,看不出喜怒,只坐在床邊,面無表情地替明容掖好被角,眸中閃過一絲自嘲:

    「日後你不用忍,我早該習慣困在這個牢籠裡,做伺候你的貼身小廝了……若你死在了床上,你以為我不用陪葬的可能有多少?」

    明容被這話引得咳嗽不已,面上泛著潮紅,抓住端木羽的衣袖,似乎急切地想解釋什麼,但手顫了半天,卻終是一點點鬆開了,她別過頭,長髮散開,小聲地喘著氣:「夫君,抱歉。」

    病體孱弱,她力不從心,以為夜夜強忍著,就能小心翼翼地用這種方式呵護少年的尊嚴,些許彌補他所缺失的東西……鳳凰囚籠,野雞翔舞,卻到底是她錯了。

    沒過幾天,管家便找上了端木羽,將曾拿走的劍還給了少年,未了,畢恭畢敬地開口:

    「老爺說,虎騎營在招人,請姑爺明日就去報到。」

    端木羽接過劍的手一顫,驀然抬頭,難以置信。

    虎騎營是東穆培養精兵的地方,出過不少赫赫有名的將帥,無數人擠破腦袋也想進去。

    端木羽興沖沖地跑去謝過相爺,老人招了招手,神態間很是

    疲憊,「好好待容兒。」

    端木羽立時明白過來,是夜,萬籟俱寂,他隔著屏風低聲開口,也不管明容聽不聽得見,「多謝。」

    窗外月光正好,風吹林間,竹影斑駁,明容閉著眼睛,微微揚了唇角。

    明雪從太子府回相府省親時,明容正要去虎騎營探望端木羽,馬車裡捎滿了過冬的衣襖棉被,明雪看了直打趣明容,笑得美眸流轉,豔若桃李。

    對於這位兩年沒見的表姐,明容只靜靜聽著,不發一言,眉眼笑得恬淡。

    倒是明雪見完了長輩們,一時閒著,好奇地要同明容一起去虎騎營,瞧一瞧這位傳說中的妹夫。

    幾輛馬車這便一同上路,明容一掀開車簾,微微一怔,緊接著頷首行禮:

    「見過太子殿下。」

    車中坐著的小小少年唇紅齒白,寶玉無暇,比明容大不了一二歲。

    這便是明雪未來的丈夫,太子況寧——也是明家日後的倚仗。

    明家世代榮寵,出過三位皇后,兩位貴妃,到明容這一代,原本太子妃的人選定的是她,但她卻在幼年生了場大病,九死一生後,雖撿回條命,卻也再離不開藥罐了。

    人選這才改成了明雪,同年就被送入太子府,比小太子足足大了四歲,倒和端木羽年紀相當。

    此刻明雪尚未上車,暖煙繚繞的車廂中,只有明容與況寧二人對坐。

    況寧眼眸漆黑,在明容身上不住打量,明容捧著手爐,低眉垂眸。

    一片寂靜中,小太子忽然伸出手在明容臉上掐了一把,明容猝不及防,愕然抬頭,瞪大了眼。

    「手感不錯。」況寧自顧自地笑了,見明容瞪向他,他哼了哼,又補充了一句,「就是太瘦了。」

    說著他一挑眉,伸出手還想再掐,明容趕緊避開,皺眉喝道:「太子自重。」

    況寧拍了拍手,撇嘴道:「真沒趣。」話音剛落,他驀地湊近明容,促狹一笑:

    「說起來你要是沒病,現在可就是我媳婦了,是不是就能任我掐搓揉捏了?」

    明容向後縮,看著況寧不懷好意的眼神,第一次為自己的病感到一絲慶幸,她輕聲答道:「不是,明容不是麵糰,表姐也不是。」

    況寧怔了怔,咧嘴笑開,卻沒笑幾聲,又一下坐回了原處,老氣橫秋地長嘆了一聲:

    「可憐本太子如花似玉,寧願娶個麵糰,也不願娶個老女人回去。」

    (三)

    一行人來到虎騎營時,恰巧看見端木羽被幾個人壓在地上,打作一團,臉上幾道血印,旁邊不少人嬉笑圍觀。

    那幾人都是王孫貴族,靠著家中關係進來的,平日裡拉幫結派,飛揚跋扈,不知端木羽哪裡惹到了他們,此刻被他們壓在地上惡聲惡氣地吼:

    「說,你是不是洗腳婢生的小畜生,是不是相爺府的童養夫,是不是?」

    聲聲羞辱中,端木羽一口血水吐去,眸光狠厲:「是你孃的狗屁!」

    圍觀眾人一聲起鬨,幾個公子哥惱羞成怒了,不管不顧地打了下去,端木羽拼命掙扎著,卻到底雙拳難敵四掌。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拔開人群,將那幾人狠狠推開,氣喘吁吁地攔在端木羽身前:「住手!」

    明容胸膛起伏,額上滲出了細汗,稚嫩的聲音卻叫滿場頓寂。

    況寧在不遠處抱肩,饒有興致地看著,齊刷刷射來的目光中,明容面沉如水,定定地望著那幾人:

    「向我夫君道歉。」

    幾個公子哥此時已經猜到明容的身份,臉色一變,雖自知惹不起相府,卻仍舊梗著脖子,嘴硬道:「憑,憑什麼?」

    「憑他是端木將軍的兒子,憑我是相爺府的二小姐,憑他是我的夫君。」

    聲音不疾不徐,語調緩緩,卻自有一股壓迫人心的威儀。

    明明是個病怏怏的小姑娘,深潭靜淵般的眼神卻叫人扛不住,紛紛敗下陣來。

    待到眾人散去後,明容這才轉身去拉端木羽,卻被少年猛地甩開:「不要你管!」

    她不防向後跌去,踉蹌間卻被一隻手攬過腰肢,回首一看,是況寧眉開眼笑的一張臉;「你夫君似乎不太領情呢。」

    端木羽的背影一瘸一拐地遠去,明容失神地眨了眨眼,茫然一片。

    將東西放下,管家又打好了招呼,一行人這便要離開了,卻四處尋不到明雪。

    明容披著狐裘,拐到虎騎營的一處角落,卻看見明雪和端木羽坐在一起,溫柔地替他塗抹著藥膏。

    不知明雪說了什麼話,端木羽嘴角露出了笑意,夕陽中兩人身影重疊,染著一層金邊,萬分般配。

    明容正怔然間,耳邊忽然被人吹了一口氣,她一顫,偏過頭只見況寧衝她一笑,眸光粲然若星:

    「怎麼辦,你夫君和我媳婦混一處去了,要不咱倆也湊合湊合得了?」

    (四)

    也許被況寧的烏鴉嘴一語成讖,四個人的組合忽然頻繁起來。

    本就是

    特殊的親密關係,來年春天,況寧閒不住,明雪又有了提議,於是四人一同來到了東穆的皇家園林踏春。

    風箏高高地飛在天上,端木羽陪著明雪一路奔跑,笑得爽朗暢快,一掃往日的陰鬱。

    明容因身體原因,只能撐著下巴,坐在樹下的草地上,遠遠地看著他們。

    臉頰卻被人冷不丁地一掐,耳邊響起況寧笑嘻嘻的聲音:

    「你怎麼還是和去年一樣瘦?可見你相府的伙食不如太子府。」

    明容沒好氣地瞪了眼況寧,挪過身子不去搭理他。

    才一季不見,況寧又高了許多,白玉似的一張臉依稀勾出了俊俏的輪廓,卻因主人家的嬉皮笑臉,倍顯無賴。

    他一屁股在明容旁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著腰間的掛墜,藍天白雲下,遠處的笑聲不時傳來,他撓了撓耳朵,指著那兩人衝明容道:

    「小麵糰,你覺得這像個什麼詞?」

    明容嘆了口氣:「天作之合。」

    況寧搖頭,「非也非也,是奸、夫、淫、婦。」

    心頭一跳,明容不及多想,轉身一把捂住況寧的嘴:「這種話也能亂說!」

    況寧不防被她這一撲,仰面跌倒在地,明容也堪堪摔在他身上,倒作了一團。

    兩人四目相接,況寧嘖嘖笑道:

    「不料明二小姐急不可耐,豪放至此,本太子也只有卻之不恭……」

    明容又氣又急,伸手就想去堵況寧的嘴,況寧卻比她還快一步,倏然在她臉上輕輕一啄,「要不本太子不娶你表姐,娶你如何?」

    明容身子一頓,臉上騰地一下紅透,天旋地轉間,她眼前發花,有什麼洶湧漫上,喉頭腥甜——

    兩行鼻血就這樣流了出來,況寧笑容驀僵。

    遠處放風箏的端木羽忽然停下了腳步,看向樹下疊在一起的兩個小小身影,眸光幾個變幻,深不見底。

    明雪也順勢看去,臉色乍然一變,還不待她有所反應,下一瞬,一聲鬼喊鬼叫響徹天際:

    「小麵糰,你不至於興奮地流鼻血吧,你別嚇本太子呀!」

    端木羽瞳孔皺縮,風一樣地朝樹下掠去,一把搶過明容,「閃開,她又發病了!」

    他背上她就往外跑,彷彿訓練出來一般,一氣呵成的舉動迅敏異常,看得明雪和況寧俱是一怔,回過神後才趕緊跟上。

    明容在端木羽背上暈乎乎的,雙手勾緊少年的脖頸,迷迷糊糊間壓抑許久的情緒盡數湧上,她哆嗦著身子,在端木羽耳邊無意識地喃喃著,語帶哀求:

    「夫君你別討厭我,別拋下我好不好,別拋下我……」

    小聲的嚶嚀卑微而無助,脆弱的模樣此時才真正像個孩子,端木羽呼吸一窒,腳不停當間,薄唇緊抿,長睫微顫。

    (五)

    端木羽又被老相爺狠狠罵了一頓,連帶著明雪,說再不許帶明容出去瞎胡鬧。

    明容在家休養了一段時日,況寧隔三差五就悄悄溜進來看她,坐在床頭取笑她:

    「古有看殺衛玠,今有明容看了本太子流鼻血,羞也不羞!」

    明容聽得眼前一黑,咬咬牙,罵出了平生第一句髒話:「不要臉!」

    況寧樂了,掐住明容的一邊臉,明容瞪大眼:「登徒子!」

    況寧更歡了,索性將她另一邊臉也掐住,明容差點背過不氣來:「我是有夫之婦!」

    況寧撲哧笑出聲來,低頭探嚮明容的唇,明容大驚失色,身子卻是軟綿綿的,動彈不得,完全一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慘況。

    眼見況甯越湊越近,她嚇得趕緊閉上眼,抿緊唇。

    況寧不由一笑,漆黑的眼眸粲然若星,在明容鼻尖處堪堪停住。

    灼熱的氣息縈繞在兩人之間,他輕輕撫上明容的臉頰,聲音低不可聞,帶著莫名的哀傷:

    「小麵糰,你要快快好起來,否則……我會內疚的。」

    轉眼秋風漸起,端木羽因在虎騎營表現突出,與一起選拔出來的三十五個同伴,迎來了一次親臨戰場的機會。

    是趕赴邊關與大渝的一戰,他們作為一支奇兵,跟隨淮南王,深入腹地。

    臨行前,端木羽回相府收拾包袱,眉眼間躊躇滿志,意氣風發。

    明容倚在門邊,晨光將她的身影拖得很長,她輕輕開口:「夫君,早去早回……一定要平安回來。」

    聲音有些發顫,夾雜著對未知的不安與恐慌,端木羽手下一頓,抬首望向明容,許久,重重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一去半年,杳無音信。

    秋葉落,秋夜涼,秋風蕭瑟。

    明容一顆心七上八下,端木羽不在,況寧倒是時常來找她,每回都帶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明容要他別來了,她要遵守婦道。

    況寧見她繃著小臉,義正言辭的模樣,笑得前仰後翻,伸手就去掐她的臉。

    明容躲閃不及,氣惱威脅:「你再這般,我就去告訴表姐!」

    提到明雪,況寧哼了哼,不屑一顧:「她現在滿心惦記著她的小情人,也得有空搭理你才行。」

    話出了口,明容臉色就白了一分,況寧撓撓頭,「好了好了,小麵糰,哄你玩呢,左右還有本太子陪著你呢。」

    太子府人人都知道,太子不喜歡準太子妃,皇后卻很滿意這個兒媳。

    明容問過況寧,況寧想了想:「這也有個詞,叫一、丘、之、貉。」

    不著調的話叫明容哭笑不得,卻沒有看見況寧把玩著玉墜,眸中轉瞬即逝的一絲冷笑。

    等到冰雪消融時,端木羽終於回來了。

    一身戎裝,宛如迎風而立的青竹,挺拔英俊,高了也瘦了,少年逆著光,一步步走進,按著腰中劍,像累極了般,倒在床上,悶頭就睡。

    聽說戰事極其慘烈,虎騎營出去的三十六人,只回來了五個。

    一將功成萬骨枯,自古如此。

    夜晚,明容躺在床上,仍舊後怕不已。

    隔著一道屏風,她忽然聽到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有人在發夢魘。

    悄悄下了床,她散著發,赤著足,繞到了屏風後。

    端木羽縮在被中不住顫抖著,皺眉喃喃,似乎十分痛苦。

    明容抿了抿唇,輕手輕腳地摸上了端木羽的床,從身後環住他,像兒時母親照顧病中的她一樣,柔聲安撫。

    月光灑下窗欞,一室靜謐,他們之間的氣氛是從未有過的祥和。

    不知過了多久,端木羽漸漸平復下來,在昏昏沉沉中嘶啞開口:

    「我母親家鄉有一種說法,地上死了一個人,天上就會多一顆星……你說我能找到他們嗎?」

    明容一愣,她自是知道,這「他們」指的是誰……是同端木羽一起上戰場,浴血奮戰,卻再沒能回來的兄弟。

    她點點頭:「能的。」頓了頓,又像想到了什麼,小心翼翼道:「那等我死了後,夫君也會去天上找我嗎?」

    話一出,她明顯感覺懷中人一僵,在這種時候說這話的確很煞風景,但她還是忍不住問出來了,並且,她覺得他應當不會不高興——畢竟,她離去的日子,就是他自由的那一天。

    但端木羽顯然連這點奢望也不願給她。

    「我不會去找。」少年悶聲悶氣道:「你那顆星一定灰撲撲的,老氣橫秋,看也看不清。」

    靜了半晌,明容才慢慢哦了一聲,「那就別找了吧。」閉上眼,似乎十分疲憊,她終是沉沉睡去……

    許久的靜默後,少年徐徐轉過身,伸出手,生有薄繭的指腹輕輕拭去了明容眼角的淚,他凝視著月光中她蒼白的側臉,眸光復雜,深吸了口氣:

    「所以,你最好別死。」

    (六)

    承華二十七年,淮南王率兵一舉平定大渝,凱旋歸來,百姓夾道歡迎。

    同年九月,允帝駕崩,舉國哀喪。

    這一年,明容十四歲,況寧十六歲,端木羽十九歲。

    一眾皇親國戚進宮守靈,明容一身縞素,提著食盒,來到中殿時,只看見況寧跪在棺木前,背影伶仃。

    宮人都道,太子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進,寒氣入體,發著燒卻怎麼也不肯起來,更是把前來勸他的皇后與準太子妃統統趕了出去,神似癲狂。

    無奈之下,太子的貼身內侍想到了明容,她與太子自小交好,便要她來勸勸。

    明容甫一見到況寧,鼻頭就一酸,冷風吹進殿中,外頭一片昏暗,風雨交加。

    電閃雷鳴中,明容放下食盒,在況寧身邊蹲下,拉住他的手,輕聲道:「生老病死,誰都逃不過,難過就哭出來吧。」

    況寧抬頭看她,眼中已布了血絲,卻是虛弱一笑:「小麵糰,你怎麼也學人來說這酸溜溜的一套,誰說我難過了……」

    「我才不難過,是他活該,有了女人就忘了兒子,傻了吧唧的,寧願相信枕邊人的話,也不相信自己親生兒子,自作自受了吧,我才不難過呢……」

    翻來覆去的話實在大逆不道,明容只當況寧燒糊塗了,嚇得趕緊去掩他的嘴,況寧卻一把抓住她的手,眸中閃過一抹狠厲之色:

    「小麵糰,你等著吧,鹿死誰手還未可知,遲早有一天本太子會……」

    話還未完,人卻再也撐不住,眼前一黑,在明容懷中一頭栽了下去。

    連帶著那含糊不清的一句低喃:「至少我會護住你,不會再失去……」

    一道閃電劃過夜空,暴雨傾盆聲中,明容緊緊摟住況寧,手腳冰涼。

    看著允帝的牌位,她禁不住想,死亡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啊,什麼時候會輪到她?

    許是那日在宮中染了風寒,明容回去後就一病不起,像是老天爺聽見了她的心聲,毫不留情地予以回應。

    再有半月就是她的十五歲生辰,她竟真要應了自己當年所說,無法活過那一天嗎?

    相府上下亂作一團,端木羽也從虎騎營趕回,衣不解帶地守在明容床邊。

    明容時而昏睡時而清醒,醒來時就對老淚縱橫的相爺笑:

    「爺爺別哭,容兒只是去見爹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