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8 節 狐仙九兒

    阿桂被盯得都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虛道:「怎,怎麼了?我做得太過分了嗎?」

    他神色隱隱自責起來,這下傅瑤是真的忍不住了,撲哧一笑,指著阿桂無奈搖頭。

    她抱住了他的腰,將腦袋枕在了他膝頭,看著院中那棵隨風搖曳的桂花樹,長長一嘆:

    「我的阿桂,真是一個溫柔的好人啊。」

    溫柔到連所謂的「教訓」都令人啼笑皆非,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去傷害別人呢?

    如果宣帝有他萬分之一的好,她也不會這樣難過寂寞了。

    窗外的風徐徐吹著一樹桂花,傅瑤忽然幽幽道:「其實,李淑妃今天來的時候,還跟我說了一句話,陛下之所以不想碰我,是因為……他不想生下一個天生狐臭的孩子。」

    縱然極力剋制著那洶湧的情緒,傅瑤的聲音中仍是帶著幾分顫抖,阿桂瞳孔驟縮,一顆心也跟著揪痛起來,連忙道:

    「不,不是的,那李淑妃騙你呢,她就是想讓你難受,你千萬別上當……」

    「是與不是,還重要嗎?」傅瑤眼眶微微泛紅,一字一句道:「阿桂,我累了,等為十六郎過完生辰後,我就帶你回金樽谷吧,這人世間一點意思都沒有,我不想待了。」

    窗下一時靜了起來,久久的,阿桂才點了點頭,為傅瑤輕輕拂去了肩上的三兩桂花。

    「好,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

    似是一語成讖,傅瑤的確很快離開了長樂宮,去的下一處地方卻不是金樽谷,而是冷宮。

    是的,那李淑妃也不知是真被阿桂嚇到了,還是有意發難,想要藉機陷害傅瑤,她從傅瑤寢宮中回去後,竟然當夜就動了胎氣,不僅驚動了宣帝,連太后都被請了過去。

    李淑妃本來就是太后母家送進宮的,跟太后是一族之人,太后自然護著她。

    折騰了一宿,孩子雖然保住了,太后卻也怒火攻心,一定要宣帝嚴懲「妖妃」!

    這「妖妃」不用想也知道是誰了。

    宮中的消息一向傳得最快,傅瑤一大早就梳妝打扮,穿得整整齊齊,安靜地坐在桂花樹下。

    果然,宣帝來找她了。

    那雙眼眸依舊那樣好看,只是裡面寫滿了沉重:「瑤瑤,淑妃說你給她的茶水裡放了藥,還對她

    用了巫蠱之術,朕知道,這些都不是你做的……可是朕沒有辦法,朕必須給淑妃和太后一個交代,你明白嗎?」

    桂花隨風飄落,傅瑤坐在樹下,點點頭,面色如常:「我明白。」

    三年來,這樣的話她已聽過無數遍了,無論李淑妃怎樣囂張跋扈,怎樣百般欺辱她,她都必須忍氣吞聲,步步退讓,只因——

    她不願讓她的十六郎為難。

    朝中的局勢她不懂,她只知道,十六郎曾對她說過,他這個皇帝,是被太后的母族一手推上去的,他的位子尚沒坐穩,許多事情有心無力,他只能忍耐。

    「這一次非同小可,事關龍嗣性命,不再只是罰你抄些誡律就能抵過的,你大概……要去冷宮住一段時間了。」

    「好。」

    傅瑤淡淡答允著,宣帝的眸中滿是哀傷,他們遙遙相望,她忽然道:「陛下,臣妾去冷宮之前,還想問你一個問題。」

    她不再叫他「十六郎」,語氣中滿帶疏離之感,他神色一黯,卻聽她在耳邊道:「李淑妃曾跟臣妾說過,陛下不願意碰臣妾,是不想與臣妾生出一個……」

    呼吸顫了顫,她到底咬牙說出:「不好的孩子。」

    「是嗎?陛下有說過這話嗎?」傅瑤盯著那張俊美依舊的面龐,他明顯有些慌亂,甚至上前了兩步,「朕,朕不過是隨口搪塞她罷了,她一直追著朕問,你知道她是母后那邊的人,朕沒辦法,朕才……」

    「好了,臣妾知道了。」傅瑤深吸口氣,從樹下站起,施施然走到宣帝面前,宣帝想要拉住她的手,她卻直接跪在了地上。

    挽起的長髮散落下來,傅瑤將拔下的珠釵扔在了宣帝腳邊,她伏地一拜,聲音久久在院中迴盪著——

    「從今日起,臣妾不再是陛下的瑤貴人了,願陛下與淑妃恩愛不移,子嗣綿延,洪福齊天,一生喜樂安康。」

    (五)

    冷宮裡沒有傅瑤想象得那般淒涼,因宣帝的特別吩咐,她並未吃多少苦頭,還有個老嬤嬤貼身照顧她。

    午夜時分,一團桂花香隨風而來,傅瑤床邊浮現出了一道俊秀身影,阿桂來了。

    他看見傅瑤正在繡著香囊,一針一線,無比認真。

    那是傅瑤為宣帝壽辰準備的禮物,她天性不羈,卻為了他苦學針線,想像後宮其他女人一樣,努力學著做個稱職的妃嬪。

    她原想給他一個驚喜,卻沒想到這香囊會變成最後的一份訣別之物。

    香囊裡放著一顆阿桂做好的香丸,這東西傅瑤以後都不會再需要了,連同腳上的那串玉鈴,她都會放進香囊中,一併留在人間。

    玉鈴上還刻著「長平」二字,那是幼時的十六郎,曾給過傅瑤的美好祝福,如今她還給他,也願他長樂安康一生。

    等十六郎的壽辰來臨,她就會送出香囊,徹底放下執念,離他而去。

    夜風拍打著冷宮的窗欞,阿桂看著傅瑤認真的模樣,終是再也忍不住,一把按住了她肩頭。

    「小十二,不如我們現在就走吧?不要再等下去了,宮裡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帝王那樣無情,將你說棄就棄,你還在眷戀些什麼?」

    傅瑤身子一頓,抬頭望向阿桂,他眸光灼灼,那些掩於心底的情意似乎再也藏不住了。

    「你跟我走吧,我們去你說的金樽谷,我想認識你的家人,你的朋友們,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此生此世,我絕不會像他那樣辜負你,你信我,信我好不好?」

    「阿桂……」傅瑤長睫微顫,緩緩伸出手,輕輕撫上了那張溫柔俊秀的臉龐,他眸中已有淚光閃爍,帶著那樣灼熱的期盼,她的手卻到底又垂了下去。

    「阿桂,對不起,如果那一年……我遇到的不是十六郎,而是你就好了。」

    與其說是情意,倒不如說是一份執念,一份深深刻在骨中的執念,她終究舍不下當年那個令她安心熟睡的懷抱,舍不下那道溫柔綿長的目光。

    阿桂眸中的火焰熄滅了,他一句話也沒有再說,隨著夜風又悄無聲息地離去了。

    傅瑤坐在床上,久久的,捂住了臉,淚如雨下。

    一夜又一夜過去,阿桂再也沒有來看過傅瑤,傅瑤望著窗外,心想他應當是生氣了。

    那樣好脾性的一個人,原來也會生氣麼?

    傅瑤在寒冷的夜裡緊緊抱住膝頭,難過與悔意一併襲來,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傷了阿桂的心。

    她依舊繡著給十六郎的香囊,可聞著裡面那顆香丸散發出來的桂花芬芳,她腦中一遍遍浮現出來的身影,竟然統統都是阿桂。

    明明她與十六郎分別在即,可佔據她整顆心的人,卻是那個永遠溫柔包容,對著她淺淺而笑的阿桂。

    那麼多個日日夜夜的陪伴,原來她早就離不開他了,只是她自己陷在往事之中,無法自拔,為了仰望天上的明月,而錯過了人間流螢。

    明月是不屬於她的,流螢卻時時刻刻陪在她身邊,為她帶去溫暖的光芒。

    她多麼愚笨啊。

    思念一日日在心中滋長,傅瑤想著,等到阿桂下一次來時,她一定會好好告訴他,她願意跟他去金樽谷,願意接受那份相守一世的諾言。

    而那個香囊,她也依舊會在宣帝壽辰時送出,只是不再是因為眷戀不捨,而是與過去道別,徹底做個了結。

    想通一切後,傅瑤卸下了心中大石,無比鬆快,只等著阿桂消了氣,再來冷宮裡尋她。

    她知道,他是不會扔下她的。

    還沒能等來阿桂時,照看傅瑤的老嬤嬤已經先病倒了。

    在冷宮的這段日子裡,老嬤嬤盡心盡力,傅瑤感激不已,握著老人的手,急著就想喊人去傳太醫時,老嬤嬤卻搖搖頭,一副有話要對傅瑤說的樣子。

    「貴人不要費心了,老奴多病纏身,早知自己命不久矣,此番有幸來冷宮照顧貴人,其實是存了一份私心的。」

    寒風凜冽的夜晚,傅瑤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能從那老嬤嬤嘴中,聽到一個石破天驚的宮闈秘辛。

    「瑤貴人,老奴知道您曾住在長樂宮,倘若日後陛下開恩,您能離開這冷宮,再回到長樂宮裡,您能替老奴完成一樁遺願嗎?」

    燭火跳動著,不知怎麼,傅瑤的心也跟著跳得很快。

    老嬤嬤低啞的聲音在冷宮裡迴盪著:「長樂宮的庭院裡有棵桂花樹,還是前朝的時候就栽下的,開了許多年了,瑤貴人出去後,能挑個無人之夜,備些香燭紙錢,燒在那桂花樹下嗎?」

    「為,為何要這樣做?」

    「因為要拜祭亡魂。」

    「拜祭誰?」傅瑤呼吸顫動著,只覺手心都捏出了汗。

    「拜祭……」

    夜風呼嘯,拍得窗欞作響,老嬤嬤的瞳孔陡然瞪大,渾濁的眼淚滾燙地落下,她緊緊揪住傅瑤的衣袖,嘶啞的聲音中含著一股莫大的悲慟——

    「拜祭死去的六皇子,慕長平,他十數年前為人所害,小小的一具屍骨,就埋在那棵桂花樹下!」

    (六)

    自古最是無情帝王家,宮中最血腥骯髒的一面,傅瑤根本想象不到。

    老嬤嬤不是別人,正是那位無辜慘死的六皇子的奶孃,她年紀其實並沒有那麼大,只是這些年飽受痛苦煎熬,多病纏身下,滄桑衰老。

    她為什麼痛苦?因為她撞見了後宮裡一樁最殘忍可怖的勾當!

    長樂宮曾經的主人,是六皇子的生母,靜妃,她深受皇上寵愛,孩子也聰慧懂事,人人都說他是儲君的不二人選。

    如今的宣帝當年還是十六皇子,他母親是康妃,母家勢力龐大,怎會眼睜睜看著六皇子坐上儲君的位置呢?

    「他們處心積慮,栽贓陷害,就因為靜妃的哥哥打輸了一場仗,便給靜妃一家安了個『通敵』的罪名,所有證據都被安排得清清楚楚,百官上奏,民怨沸騰,陛下也保不住靜妃和六皇子,只能將靜妃一家滿門抄斬,而六皇子貶為庶民,逐出宮去……」

    夜風捲起簾幔,燭火搖曳,冷宮裡陰森死寂,像極了那一年的長樂宮。

    先帝當年並未遷怒,雖斬了靜妃一家,長樂宮的宮人們卻沒跟著陪葬,他們四散到了宮中各處,從此做著最苦最累的活,奶孃也有幸留了一條性命下來,這才能親眼目睹到六皇子慘死的一幕!

    蕭寒的冷宮裡,老嬤嬤渾身顫抖著,憶起往事泣不成聲:「六皇子已經那樣可憐,被他們害得一無所有,親族盡失,可為何……為何他們還是不放過他,一定要殘忍地奪去他一條性命?!」

    那年不過才七八歲的孩童,竟在本要出宮的那一夜,被生生活埋在了桂花樹下!

    「我那時是想去送六皇子最後一程,卻沒料到會撞見那樣慘無人道的一幕,我躲在暗處死死咬住牙,不敢吭聲,康妃就站在那樹下,牽著十六皇子的手,面不改色地看著六皇子一點點被活埋,還逼著十六皇子睜開眼,要他看看失敗者的下場……」

    皇家子嗣多,六皇子與十六皇子年齡相差不大,模樣也極為相似,甚至性情都很是相投,若是之間沒有皇位之爭,他們一定會是一對最好的兄弟。

    「我那夜眼睜睜地看著六皇子被活埋在了桂花樹下,長樂宮後面也一直被康妃的人嚴加看守,我連去樹下祭拜一下六皇子都不行,我每夜都做噩夢,夢裡都是六皇子那雙痛苦絕望的眼睛……」

    「我大病了一場,病好後想明白了,大不了就是豁出自己這條命,我一定要去御前揭發康妃他們的罪行,我要為慘死的六皇子討個公道!」

    老嬤嬤握緊傅瑤的手,撐著一口氣,扭曲的面容咬牙切齒道:「可是我沒想到,沒想到康妃他們竟是那樣心狠手辣,我都還沒來得及去御前揭發時,就已經傳來了陛下駕崩的消息!」

    一切都是那樣的快,十六皇子毫無懸念地登位了,康妃也搖身一變成了大權在握的太后,一切骯髒血腥都被徹底掩埋起來,隨著歲月塵封入土,再也不可能揭開了。

    六皇子就那樣慘死地下,無人收屍,連一根供奉的香燭,一張祭拜的紙錢都收不到,成了天地間

    最悽慘的一縷孤魂。

    「我恨啊,我恨老天不開眼!」老嬤嬤淚流滿面,已是油盡燈枯之際,卻仍望著虛空,似乎又看見了六皇子飄逸俊秀的身影。

    「那個苦命的孩子,秉性純良,溫和有禮,連一隻螞蟻都捨不得踩死,天道卻待他不公,他那樣好,那樣一個善良的人,竟被殘忍地埋在了地下,做了孤魂野鬼,瑤貴人你若能出去,求你為他收殮殘屍,誦經度他一程……」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