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6 節 雕骨生香

    那是補藥,也是毒藥,一個月發作一次,需按時服用下一顆才能保命。

    即使深陷情傷,褚懷也依舊洞若觀火,除了自己,他不相信任何人。

    宋臨閣差點出聲制止,但理智禁錮住了他的身體,他雙手微顫,到底只能眼睜睜看著荀容拈起藥,無甚表情地吞了下去。

    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眸。

    有時候他真的懷疑荀容不是個正常的女子,甚至根本不是個正常的人。

    他看著她將褚懷送來的那頭白鹿殺了,放幹了血,將鮮血混在了凝露裡,然後親手將鹿肉剔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一具完整的骨架和一雙冰凍起來的鹿眸。

    她做這些事時利落乾脆,連鮮血濺到了臉上也不在意,完全沒有一絲尋常女子該有的害怕。

    那雙白皙修長,看起來本該撫琴對弈的手,卻在月下握著刀子,手起刀落,將白鹿骨架一一分離開去,按照大小順序擺好。

    他在暗處甚至依稀看見,她埋頭挑挑揀揀,最終在地上擺出了一個人的形狀!

    那些選好的骨頭拋進了藥爐裡,在特製的藥水中漫長地浸泡,直到泡得潔白光亮才被撈出,開始正式打磨。

    但後面的步驟宋臨閣看不見了,因為荀容端著滿滿一盆撈出來的骨頭,進了最裡面的小屋,將門窗拉得嚴嚴實實,並明確表示,獨門秘術,閒人止步。

    這閒人,除了指王府中的人外,自然還有躲在暗處的宋臨閣了。

    每到那時,他就只能守在院中某個角落,倚月吹風,搖頭苦笑。

    但一顆心卻是奇異得安定,像是知道,她在,他在,他們在同一處地方,沐浴著同一輪月,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了。

    如今,眼睜睜看著荀容吞下毒藥,面不改色,宋臨閣心中異樣的感覺愈加濃烈,他發誓從沒見過這樣的奇女子。

    她對一切都無所謂,不驕不躁,不喜不悲,永遠淡然著眉眼,連生死都能置之度外,只有提到「他」,那個她所謂的先夫時,她眼中才會流露出一絲難得的情感……

    好奇心過盛的一品帶刀侍衛宋臨閣承認,自己在這一刻,動的不僅僅是好奇心了。

    荀容每天都是深夜工作,白天睡覺,睡到黃昏時就起身,裹著斗篷獨自出門,一人去郊外的湖邊撫琴。

    有了王爺的默許,府中沒有人敢攔她,也沒有人敢跟著,褚懷自然也不怕荀容一去不回,他甚至漸漸摸到了一些她的古怪性子。

    所有人中,唯獨宋臨閣,他這個形影不離的暗衛,除了荀容深夜雕骨時不得打擾外,其餘時候能夠跟隨她去任何地方。

    這讓宋臨閣覺得很慶幸,也陡然發現,自己竟早已……不知不覺愛上了這份任務。

    或者說,是愛上了一份獨一無二的神秘,一個想解也解不開的謎團。

    (五)

    已是隆冬時節,大風烈烈,郊外冰天雪地,湖面更是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這樣冷的天氣裡,人人無不是想著在家圍廬暖酒,卻只有荀容這個瘋子才會每天雷打不動地到湖邊撫琴。

    宋臨閣說出這話時,埋怨是假,語氣裡倒含了七分笑意,更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與歡喜。

    歡喜這黃昏中的靜謐時光,歡喜這琴聲繚繞的荒郊野外,無人打擾,只有他和她的白雪天地。

    他曾問過荀容,要她下次服藥時偷偷藏下一顆,帶到他手中,他認識不少江湖奇士,或許能夠找到解藥,讓她不再受控於四王爺褚懷。

    但荀容是意料之中的拒絕了,淡淡道與他有何干系,徒留宋臨閣無限悵惘。

    如今再次在湖邊看夕陽西下,宋臨閣舊話重提,未了,搖頭苦笑,嘆荀容是個既不怕冷,又不要命的瘋子。

    年輕俊秀的帶刀侍衛以為自己將心思藏得很好,湖邊撫琴的荀容卻背影一頓,幽幽嘆了口氣。

    「你莫要喜

    歡我,我不會喜歡你的。」

    直言不諱,一語戳穿。

    聲音清清冷冷的,依舊是淡漠出水的涼薄,卻叫宋臨閣猛地咳嗽起來,差點從樹上跌下。

    明明極傷人的話,從荀容嘴中說起來就是那樣理所當然,就像以前說「我為什麼要對你笑,你又不是他」一樣,理所當然得叫宋臨閣哭笑不得,又無從辯駁,只能摸摸鼻子,抱緊劍偏過頭,假裝沒聽見。

    天地間白雪紛飛,夕陽籠罩,撫琴的荀容微微側首,餘光瞥向樹上的宋臨閣。

    風吹衣袂,長髮撩動,那一眼裡,有不解,有憐憫,更多的是……嘆息。

    一個月很快過去了,當褚懷滿心忐忑地來到荀容院中,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時,眼眶一熱,激動得簡直不能自持。

    兩年了,七百多個日日夜夜,他從來沒有想到還能見到夷香,見到那個他魂牽夢縈的人。

    骨架是用白鹿之骨重新組合拼起的,改造過的鹿眸嵌入眼眶,再以摻雜了鹿血的凝露作為填充骨架的血肉,最後以魚膠使其嚴絲密合。

    每一個環節都無懈可擊,憑藉荀容出神入化的雕骨手藝,當真是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重塑後的夷香,依舊穿著一身月白素衣,依舊散著一頭烏黑長髮,依舊眉目清雋,站在那就好似一幅畫。

    但他卻不會哭,不會笑,不會說話,也不會吃飯,按荀容的話來說,就是還沒有真正地「活」過來。

    這需要一個極緩慢的過程,需要有親近的人陪他身邊,將人間的「陽氣」傳給他,並讓他吸夠天地之靈氣,久而久之,才能打通百穴,徹底重生。

    褚懷聽得眸含熱淚,抱緊一動不動的「夷香」,欣喜若狂。

    人死竟還能復生,暗處的宋臨閣震驚莫名,他從不信怪力亂神,此番卻也不得不歎服了。

    只是,當褚懷摟著「夷香」出了院落後,身後的荀容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眼神倏冷,比之平時更要冷上幾分,冷得如刀尖上的鋒芒,叫人不寒而慄。

    宋臨閣打了個哆嗦,卻見荀容轉眼間又恢復如常,臉上依舊是一貫的淡漠。

    他目視著她進了屋,關上門,隔絕了一切喧囂。

    院中一時寂靜無聲,只有雪花紛飛,悄然融入大地,白茫茫的一片。

    宋臨閣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天空,眨了眨眼,一層霜落於長睫,涼涼化去,靜靜溼潤了眼眶。

    天地寂寂,這場寒冬究竟何時才會過去?

    (六)

    按照皇后的計劃,褚懷對著那個「夷香」,朝夕相處下來,接著就該慢慢愛上她了。

    是的,褚懷不會知道,他表面上摟著的那個「夷香」,會在一天一天中發生變化,他會一點點變成皇后的模樣,而同時,褚懷也將日積月累地吸入那攝人心魄的香,被不知不覺迷惑,無聲無息地忘記真正所愛,最終痴痴愛上懷中的「皇后」。

    褚懷根本不會想到,以鹿骨雕成的「夷香」體內,其實流淌著一半皇后的鮮血。

    這場神不知鬼不覺的局,正是荀容答應皇后,讓褚懷回心轉意的辦法。

    如今已成功一半,剩下的只等時間來驗證。

    荀容不用再整夜忙活,閒下來卻更愛去湖邊了,她見不得陽光,每次去都將自己罩得嚴嚴實實,臉上還遮著材質特殊的面紗。

    她彈的曲子宋臨閣都會哼了,就是那首壽宴上的《拂香》,旋律悠悠,在風雪中飛得很遠很遠。

    因親眼見證過荀容雕骨塑人的神奇,宋臨閣禁不住好奇問道,荀容做雕骨師以來,雕過最好的作品是什麼?

    荀容撫琴不語,良久,才輕輕開口,望向冰封的湖面,宛若自言自語:

    「有兩件,一件是這架古琴,它是用先夫的遺骨雕作而成,還有一件,是……」

    許是風雪太大了,後面的話宋臨閣沒有聽清,大風乍起間,竟掀開了荀容的面紗,陽光直直一照,灼在她雪白的肌膚上,刺得她痛呼出聲。

    不及多想,宋臨閣立馬翻身躍下,飛掠到荀容身邊,一把將她護入懷中,替她擋去直射的陽光。

    天地間像霎那靜了下來一般,只有漫天風雪,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宋臨閣伸手為荀容戴好面紗,呼吸急促間,耳垂已盡染緋紅,荀容一雙眼眸清清冷冷,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多謝了,只是……還不撒手?」

    宋臨閣身子一顫,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撒手轉過去,心跳如雷間,卻是有什麼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呼之欲出,又無從捕捉,那些能串起來的東西叫他冥思苦想,在風雪中微微蹙了眉頭。

    一轉眼便到了荀容和皇后約定的日期,皇后去普華寺上香祈福,支開婢女,進了後院廂房,見到的人自然是褚懷了。

    他望她的目光果然不再是仇深似海,而變回了從前的情意綿綿,迎上去的皇后鼻頭一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多久他沒有這樣看過她了,她深愛的四王爺又回來

    了,荀容果然本事滔天,沒有騙她!

    而另一頭的王府裡,宋臨閣看了一眼門窗緊閉的小黑屋,思前想後,終是按緊腰間劍,幾個飛身,消失在了院子中。

    這是他第一次「擅離職守」,但他心裡隱隱不安,多年培養出的直覺告訴他,有些東西如果再不解開,恐怕就來不及了……

    (七)

    皇后失蹤了。

    從普華寺回宮後一切如常,甚至還陪皇上用了膳,卻在沐浴的水池裡消失了。

    是真真正正地消失。

    伺候她沐浴的宮女不過出去取個玉勺,轉頭回來就看見,繚繞的水霧間,皇后的身影愈發飄渺,似起了一陣白煙,等到宮女奔上前一看時,浴池裡已經空空如也,皇后不知所蹤!

    整個皇宮頓時一片大亂,更有宮女侍從私下議論,皇后平素吃齋唸佛,又剛從普華寺回來,此番莫不是羽化登仙了?

    所有人中,唯獨在宮中閣樓調查完卷宗,收到消息的宋臨閣,出來時第一反應不是別的,而是——

    皇后被掉包了!

    他撞見過荀容玩這種障眼法,以骨頭混合凝露魚膠,雕成的小貓,栩栩如生,還會喵喵叫,卻被荀容隨手擲入了藥爐裡,白煙一陣,轉眼化得乾乾淨淨。

    他有理由相信,皇后失蹤一案也是此等原理,浴池裡應該是被荀容雕成的「假皇后」,她不是無緣無故地失蹤,而是悄無聲息地在水中化開,化成了一陣白煙,徹底散去。

    也許真皇后在普華寺就已經被掉包了,對,就是普華寺裡,皇后與四王爺褚懷約見的那間禪房!

    所有線索終於貫穿起來,一切浮出水面,他終於知道荀容的目的了!

    她是回來復仇的!

    馬不停蹄地帶人趕到普華寺,宋臨閣一間間禪房找去,心急如焚,卻始終沒有找到皇后的蹤影,他心頭狂跳,猛然醒悟過來自己是中了荀容的圈套!

    王府,人一定早已轉移到了王府,所謂的障眼法是故意要讓他識穿的,不過是想讓他中計,拖延搜救的時間!

    來不及多想,宋臨閣一馬當先,侍衛隊兵分兩路,一路繼續留在普華寺搜尋,一路跟著宋臨閣前往王府。

    時間刻不容緩,侍衛隊被宋臨閣遠遠甩在身後,他快馬加鞭,率先趕到了王府,也不再隱瞞,亮出腰牌,徑直朝荀容居住的後院走去,卻在門口迎面撞上了抱著古琴,正要出府的荀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