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5 節 醜顏聽笙

    趙鈺醉眼朦朧間,只覺眼前人影重疊,分明是聽笙月下那柔美的半邊臉,他不知哪來的衝動,一下踢翻了銀盤,水花四濺中,一把拉起聽笙,將她按在了床上,不由分說地撕扯她的衣裳。

    聽笙嚇得驚慌失措,又不敢叫出聲來,只渾身顫抖著,拼命掙扎。

    趙鈺炙熱的吻星星點點地落在她的脖頸間,一片混亂中,聽笙腦海驀地閃過洛聞那雙粲然若星的眼眸,啪的一聲,她一耳光打去,猛地推開趙鈺,掩衣奪門而出。

    這一巴掌把趙鈺打懵了,他陡然醒轉過來,看向滿地狼藉,懊惱不已:「該死,小爺竟然會對一個醜女……」

    (五)

    趙鈺被捆著押到祠堂的消息傳到小院時,洛聞正在分揀藥材,輕輕捏碎一枚七泠丸,修長的手指拈出藏於其間的隱秘字條,上面是冰娘熟悉的字跡:

    渝關攻破,貪狼星動,伏筆誅殺,兵臨城下。

    隨手將字條擲入藥爐中,看它瞬間燒成灰燼,竄起的火苗映照著他森冷的面具,波瀾不驚,眼眸深處卻是墨浪翻滾。

    他們翹首期盼了多年的那一天,終於要到來了。

    眼前不由又閃過那張滿是淚痕的臉,冷風呼嘯的半夜,她敲開了他的門,衣裳不整,驚慌又狼狽,像頭受驚的小鹿,一頭扎進了他懷中,瑟瑟發抖,淚流不止。

    寒風吹過他的髮絲,他握緊雙拳,在心中告訴自己要忍。

    就像她剛嫁進趙家時一樣,即使怎樣震驚,怎樣難以置信,他都不能輕舉妄動,甚至在她被趕出房門,赤著腳站在風中,受盡眾人奚落時,他都只能在暗處默默注視,連送雙鞋給她都是不能。

    風吹竹林,前頭還一派晴朗的天,轉眼間就烏雲密佈,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趙家祠堂裡,趙鈺挺直著背脊,被趙侯爺手中粗壯的藤條一下又一下,打得血肉橫飛,慘白了一張臉也硬是沒有求饒一聲。

    是朝堂上有人參了趙侯爺一本,說他教子無方,縱子聚眾鬧事,趙侯爺最重惜仕途了,憋著滿肚子火一回府,就叫家僕把趙鈺捆了起來。

    「小兔崽子,你把老子的臉都丟光了,好好的一門婚事也被你搞砸了,娶了個賤婢進門,滿梁都都在笑,如今聯不成姻不說,陸相是見縫插針,巴不得落井下石,來看我趙家的笑話!」

    聲聲喝罵中,趙鈺唇泛冷笑,聯姻?不過是賣兒子換名利,何曾真正為他打算過?

    祠堂外大風肆虐,電閃雷鳴中,暴雨傾盆。

    聽笙縮在簾幔下,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她原本是來這附近捉一種小蟲入藥,追著追著不覺踏進了祠堂,恰巧趙侯爺押著趙鈺進來了,她不及閃躲,情急之下只好鑽進了祠臺的簾幔下,膽戰心驚間,外頭的一切盡數入了耳。

    自從那一夜後,她就儘量躲著趙鈺,趙鈺氣急敗壞地找過她,說那夜是被馬尿灌花了眼,把她看成了妓院的頭牌,要不他怎麼會對她這個醜八怪……

    趙鈺還惡狠狠地威脅她不許說出去,否則他那幫兄弟一定笑掉大牙,他梁都四傑的英名一世毀盡。

    此刻聽笙想起這些話,聽著外頭的抽打聲,抿緊唇,腦中只蹦出一句話,惡人有惡報。

    趙侯爺大概是打累了,恨鐵不成鋼地問趙鈺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副德性,那邊久久沒有回答,直到趙鈺猛烈地咳嗽起來,似乎牽扯到了傷口,倒吸冷氣中卻夾雜著誇張的笑聲:

    「有娘生沒娘養的孩子,不變成這副德行,還指望能有多好?」

    滿帶戾氣與絕望的一句話,直直擊中了聽笙的心口,她一愣,待到回過神時,趙侯爺已丟了藤條,恨恨地拂袖而去。

    腳步聲一遠,她便聽到趙鈺不再壓抑,痛呼出聲,聲音卻是十分虛弱:「真,真下得了手……」

    像是搖搖欲墜的身子再也支撐不住,下一瞬就要倒下來般,聽笙一驚,不及細想,掀開簾幔就鑽了出去,一把接住了面色慘白的趙鈺。

    「醜八怪……怎麼會是你……」

    趙鈺有些目瞪口呆,愣了愣後卻又笑了,額上冷汗直流,顫巍巍地伸出手。

    「小爺還以為……是我娘……看見兒子快被打死了……心疼我……從天而降顯靈了……」

    聽笙怔住了,從來不可一世的趙鈺,在提到「娘」時語氣卻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彷彿真像一個乖巧的孩童,伸出手向母親撒嬌。

    像有什麼輕觸心絃,帶著感同身受的憐憫,聽笙摟緊趙鈺,不閃不躲,在他漸漸迷離的目光中,任他滿是血汙的手,一點點撫上了她的臉。

    「娘,鈺兒好想你……」

    (六)

    梁都的貴族子弟圈裡最近都在傳,混世魔王趙鈺被他老子打個半死不活,一病不起,聽說還不慎染上了癇疾,

    那可是會死人的呀。

    一傳十,十傳百的話裡有驚訝,有看戲,有少了個玩伴的惋惜,卻唯獨沒有關切與擔心。

    到底是玩樂之交,觥籌交錯間能有幾分真心?

    聽笙守在趙鈺床邊,看著他昏昏沉沉的模樣,想著外頭的流言蜚語,不免都為他感到難過。

    如今府中人人都不敢接近趙鈺,癇疾是會傳染的,弄不好就給小侯爺陪葬了。

    趙侯爺特地請了宮中太醫來看,憂心之下,卻也無暇多顧,最近反軍作亂,前朝賊子範林自封反王,聯合民間反抗勢力,揭竿而起,一路北上,已經接連破了渝州、東穆等十二座城池。

    照此情形下去,戰火不日便會燒到梁都,江山岌岌可危,國破了,趙侯爺苦心經營的權勢也就全沒了,他此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哪還有心情顧及趙鈺。

    而這些家國大事聽笙卻不怎麼懂,她現在唯一關心的,就是趙鈺的病情。

    趙鈺全身水痘都發了出來,已是癇疾晚症,太醫個個都束手無策,搖搖頭準備放棄他了。

    所有人中,只有聽笙還在堅持。

    她憑著從洛聞那習來的醫術,每日堅持為趙鈺施針,夜裡就點燈翻看古籍,尋找各種治病的法子。

    她還做了許多香囊,分發給府中人,裡面放了百種藥草,掛在身上就能不被癇疾傳染。

    趙府的下人們面面相覷,接過香囊時,看著曾經嘲笑過的這位「醜夫人」臉上的笑容,心中一時不知是何滋味。

    唯有洛聞,一把打掉香囊,頭一次對聽笙發了火。

    「且不說治不治得好,他那樣對你,你何苦……」

    「先生,醫者父母心,我……我想救他。」聽笙怯怯地打斷洛聞的話,抿了抿唇:「聽管家說,他六歲就沒了娘,這些年……應該也是很苦的。」

    趙鈺時而昏睡時而清醒,洛聞來找聽笙時他恰好是醒著的,躺在床上,將屏風後那番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他轉過頭,有什麼劃過眼角,溼了枕巾,帶出一句只有自己聽得到的呢喃。

    「傻瓜,你又不是我娘……幹嘛對我那麼好。」

    雖是病得快死了,趙鈺心裡卻亮堂得很,彷彿一夕之間看清許多人情世故,卻也不那麼在乎了。

    反而有時看著聽笙忙前忙後的身影,他會好心情地與她開玩笑:

    「喂,醜八怪,你是不是喜歡上本少爺了?」

    「怎麼辦,你這麼醜,想給我當未亡人我還不樂意呢,要不……我休了你吧?」

    「可休了你,你一定會去找那姓洛的,兩個醜八怪生下的孩子豈非醜上加醜……你還是跟著本少爺比較好。」

    顛三倒四的話中,聽笙只當趙鈺病糊塗了,從不與他計較,只是有時午夜夢迴,趙鈺會突然發病,摟著聽笙不放,說著一些亂七八糟的胡話。

    只有這時,聽笙才會看到趙鈺素來嬉笑的臉上,露出深埋心底的恐懼。

    不禁心頭一酸,按住他顫抖的身子,柔聲細語不住安撫。

    有人影悄無聲息地經過窗下,坐在輪椅上,發出了一聲嘆息。

    攤開手心,墨玉般的眼眸透過面具,定定地看著月光下,那一顆泛著溫潤色澤的雪丹。

    這就是趙鈺所中之毒的解藥。

    是的,不是什麼癇疾,只是被前朝第一使毒高手下了奇蠱,連宮中太醫也被矇混過去。

    前朝的暗衛,妓館的花魁,亂世之中無論身份如何變化,冰娘製毒的本領卻依舊是天下無雙。

    就連聽笙臉上的胎記,也是出自她之手。

    蠱毒就藏在那粒七泠丸中,與字條一併帶給了他,他本意不過是想懲治傷害聽笙的人,卻未想到聽笙倔強至此。

    (七)

    像是老天爺也為聽笙的誠心所感動,趙鈺的病竟然奇蹟般地好了,不過短短半個月,他周身癇疾就一掃而光。

    聽笙攙扶著趙鈺踏出房門,數月來第一次見到陽光的那一刻,趙鈺喜極而泣,抱著聽笙就轉起了圈,嚇得聽笙連連尖叫。

    遠處花叢間,洛聞坐在輪椅上,臉上的神情藏在面具下,只一雙眼眸,冷若冰霜,深不見底。

    當聽笙出事的消息傳來時,洛聞剛收到範林的捷報,臉上的笑容還未全展,便生生僵住了。

    是在馬場出的事,聽說趙鈺病好了,他那群狐朋狗友又蜂擁而來,邀他去賽馬,慶賀他大病初癒。

    趙鈺冷冷一笑,也不說什麼,只打扮得丰神俊朗,神采奕奕地赴約了,還特地帶上了聽笙。

    誰知在馬場竟碰上了珠瀾郡主,所謂冤家路窄也不過如此,兩人自然又是唇槍舌戰一番。

    「喲,小侯爺,還沒死呢,禍害遺千年這話就是寫給你的吧,古人誠不我欺。」

    「郡主您都沒死我怎麼敢先去地府報道呢,怎麼著牛鬼蛇神見了你也得給我三分面子呀。」

    正耍著嘴皮子,趙鈺忽然聽到一聲慘呼,回過頭,瞳孔皺縮——

    聽

    笙的手被捆在馬尾上,他那群「兄弟」正興高采烈地比著賽,駕馬狂奔,聽笙像個支離破碎的娃娃,被血淋淋地拖行了一路。

    剛剛那一聲就是聽笙口中塞著的棉布被磨飛了,她得以發出的慘叫。

    原來是趙鈺在和珠瀾郡主鬥嘴的空當,他那群狐朋狗友見他把聽笙帶來了,以為他是想羞辱她,於是他們決定給他一個「驚喜」,既討好了他,又找著了樂子。

    趙鈺背後的動靜珠瀾郡主一早就盡收眼底,卻始終沒有開口提醒趙鈺一句,反而故作刁難,將他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偶爾挑眉瞥向馬場上聽笙的慘況,珠瀾郡主眼底滿是惡毒的快意。

    天知道她有多恨聽笙,恨這個代替她,嫁進了趙府,嫁給趙鈺的醜陋賤婢。

    當趙鈺目眥欲裂地奔向馬場時,珠瀾郡主像見到了最好笑的事情,笑得前仰後翻,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世上千般萬般求不得,總該有人陪著她,一同嚐嚐失去的滋味。

    「住手,都他媽給老子住手!」

    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劃破馬場上空,趙鈺血紅了雙眼,彷彿地獄修羅。

    當聽笙血肉模糊地躺在他懷中時,他渾身上下止不住的顫抖,是從未有過的心慌與害怕。

    一路抱著聽笙踉踉蹌蹌地跑去找洛聞,趙鈺心跳如雷,不知不覺淚已落了滿臉。

    洛聞的目光如狂風驟卷,可怕得像要將他吃掉一般。

    「她是瞎了眼才會不顧一切地去救你,你卻將她傷得體無完膚,豺狼虎豹也不過如此!」

    門狠狠地一關,趙鈺無力地滑落下來,顫抖著身子抱住頭,悶聲痛哭。

    他沒有想傷她,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他將她帶去馬場,只是想和那些人劃清界限,想當著那些人的面,驕傲地宣稱,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他想要攜手到老的人!

    聽笙身上的傷觸目驚心,尤其是臉,被磨得稀巴爛,慘不忍睹。

    洛聞深吸了好幾口氣,手卻依舊抖得厲害。

    如果要治好聽笙的臉,就得將冰孃的毒一併解了,可那毒何嘗不是他們煞費苦心為她加的一層保護色?

    但如果再猶豫下去,聽笙這張臉就算徹底毀了。

    墨眸染了悽色,一開口,嘶啞的聲音卻是哽咽難言:「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絕不會……」

    他終是決定為她解毒療傷,即使少了層保護又如何,日後驚濤駭浪,他都會擋在她身前,再不讓她受到一點傷害。

    聽笙的臉上很快纏上了厚厚的繃帶,她在小院暫住下,以便洛聞貼身照顧。

    夜裡寒風四起,聽笙被藥膏包裹的身子總是格外冷,洛聞握住她的手,她卻仍是冷得直哆嗦,不管不顧地貼近洛聞,汲取他身上的溫暖,昏昏沉沉的世界裡沒有光沒有希望,她像回到了最悽惶無助的兒時,嚶嚀的聲音幾近哀求:

    「先生,抱抱我好嗎?抱抱我……」

    洛聞身子一顫,將聽笙緊緊摟在懷中,熱流逼上眼眶,他哽咽開口,如哄小孩般,在她耳邊柔聲細語地低喃道:

    「也許你不記得了,在你很小的時候,我就擁你入懷過……」

    聽笙含糊不清地應著,嘴裡無意識地囈語著,語帶乞求,洛聞心頭一澀,握緊雙拳,眸中狠厲之色一閃而過。

    伏筆誅殺,兵臨城下。

    他可憐的姑娘,再忍忍,再忍一下下就好了。

    那一天終要到來了!

    (八)

    聽笙養傷的日子裡,趙鈺幾乎天天跑來看她,無視洛聞的冷眼,拉著聽笙的手就說個不停。

    說他有多威風,把那幫害她的人揍得鼻青臉腫,幾個月都下不了床。

    說他又在外面見到了什麼新奇的玩意,等她傷好了後,他就帶她去逛廟會,看煙火。

    但每次說到最後,俊秀的一張臉總會紅了雙眼,第千百次地解釋起馬場那出意外,未了,抽抽鼻子,作大義凜然狀:

    「醜八怪,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少爺我都不會嫌棄你,我會一生一世待你好的……」

    聽笙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好笑地打斷趙鈺,細聲細氣道:「知道了,知道了,真囉嗦……」

    趙鈺破涕為笑:「別人想聽少爺還不稀得說呢!」

    兩人笑鬧著,洛聞坐在一旁冷冷看著,眸如幽潭,深不見底。

    外頭的仗越打越厲害,前朝賊子範林率領的反軍直逼梁都,一時間人心惶惶,百姓都在私下竊論,這江山怕是要易主了。

    不過短短十六年,強取豪奪來的東西,終歸不穩靠,遲早還得完璧歸趙。

    趙侯爺急得團團轉,趙鈺卻無所謂,還拿來當作野史逸聞講給聽笙聽。

    只說十六年前,當今聖上起兵造反,屠盡前朝皇室,血流成河,但民間私下紛紛有種說法,說前朝皇室並未被殺乾淨,還遺漏了一個小皇子,被忠心耿耿的侍衛們拼死護送出了宮。

    這次反軍作亂,就是打著小皇子的旗

    幟,聲勢浩蕩地集結天下英豪,揚言要奪回前朝江山,擁皇室遺脈為帝。

    聽笙聽得半睡半醒,耳朵卻像忽然捕捉到了什麼,陡然一驚,睜開眼來,趙鈺還在眉飛色舞地說著:

    「……聽聞那小皇子身上還有一塊長生鎖,嵌有寶玉,觸手生溫,刻著前朝標誌,是皇室子孫的象徵,庇佑其喜樂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