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60 節 花神引

    御史千金被賣進戲樓,做了頭號花神,遇到了父親曾經的門生,那個曾抬頭仰望她的寒門少年。

    人世一番輾轉,她從不曾知道,原來她是他藏在心底最大的秘密。

    「如果我喜歡一個姑娘,我不會告訴別人,也不會告訴那個姑娘。」

    「為什麼?」

    「因為……我將她藏在心底。」

    (一)

    蘇御闖進褚清雲的房間時,她正露了半肩,執筆蘸墨,對鏡勾梅。

    樓下正在唱大戲,褚清雲作為戲樓裡花神十二月中的梅花,即將登場,哪裡知道房裡會闖進這樣一個不速之客。

    慌慌張張的少年,端的面目俊秀,一身穿戴也非富即貴,看起來就像是都城裡哪個世家子弟,此刻卻急得滿頭大汗,衝褚清雲揖手告饒:

    「好姐姐,千萬莫聲張,在下被惡人相追,情急之下才擅闖進來,絕非有意冒犯,還請好姐姐讓在下暫且躲一躲,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褚清雲什麼樣的場面沒見過,似笑非笑地揮揮手,便指示少年鑽進了床底。

    她心中嗤笑,哪裡會相信什麼惡人相追的說辭,只當是都城裡這些紈絝子弟無聊寂寞,又想出了新花招來玩,裝模作樣地在她面前演戲,不過是想一窺她的廂房。

    想著這般,床板動了動,褚清雲掩嘴偷笑,知曉這美少年在床下吃虧了。

    她也不聲張,只勾筆在肩頭畫下最後一片梅瓣,便懶洋洋地起身,準備下樓登場,卻是腳步匆急,一隊官兵破門而入,魚龍傾貫般湧入她的房間。

    褚清雲一愣,隨即心下冷笑。

    這是在玩貓捉老鼠的花招,是想看她來個「英雄救美」嗎?這幫達官貴人真是沒東西可玩了。

    然而當那領頭的年輕官爺掃過四周,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卻叫褚清雲原本不屑的笑容一頓,難以置信。

    「吾等乃朱雀司之人,在此奉命抓捕反軍,那白玉堂的頭子狡猾得緊,姑娘可看到有何可疑人物?」

    朱雀司、反軍、白玉堂……

    褚清雲瞳孔驟縮,幾乎立刻明白過來,這竟當真是一起抓捕案,還是一起南陳官府抓反軍的大案!

    這樣說來,方才那美少年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反軍頭目?統領白玉堂幹過不少大事的堂主竟然只是個弱不禁風的文秀少年?

    褚清雲在心頭倒吸了口冷氣。

    便就在這時,床板忽然動了動,像是藏在床下的人遭受到了什麼,再也忍耐不住,發出了響動。

    褚清雲眸光遽緊,暗叫不妙,那年輕官爺一把拂開她,率領著官兵大聲喝令著上前:「床下是什麼?兄弟們隨我搜!」

    褚清雲大急,纖腰一卷,就先於官兵們倚在了床邊,雙手環肩,吟吟笑道:「看了官爺們可不要嚇一跳。」

    床板動得更厲害了,褚清雲伸手一拍,聲音嬌媚,又飽含嗔怪:「乖,不過就是一群官爺來我這喝茶,又沒留誰過夜,你鬧什麼脾氣?嫌房中太吵,打攪了你這死鬼歇息嗎?」

    她還待再說,那年輕官爺已經一把拉開她,將她雙手反剪在身後:「穆某得罪了,姑娘委實狡猾,莫再裝神弄鬼了,兄弟們,搜!」

    數十個官兵齊齊上前,褚清雲雙手被縛,掙脫不得,只一聲急叫:「別,小心,那是我家靈君!」

    話音剛落,床板劇顫,床簾被猛地拱開,竟是一條巨大的蟒蛇從床底探出了腦袋!

    乍然支起的一半蛇身有一人高,吐著蛇信駭人不已,叫一群官兵措手不及,驚聲尖叫,屁滾尿流地向後退去。

    那縛住褚清雲雙手的年輕官爺也是一驚,帶著她向後退了幾步,低頭看向她,有些哭笑不得:「這就是你說的『死鬼』?」

    褚清雲一挺胸,底氣十足地哼了哼:「不然呢?官爺還以為奴傢俬藏了朝廷重犯嗎?奴家生得花容玉貌,還沒為自己找個好人家嫁了,何苦惹禍上身?奴家又沒有活膩,官爺還不快放手!」

    一番話理直氣壯,喝得年輕官爺啞口無言,連忙放了褚清雲,還想再問些什麼,那巨蟒已經接收到了褚清雲的眼神,頗通人性地揚了揚腦袋,作勢要吃人,嚇得那群官兵號叫著退出了房間。

    領頭的年輕官爺也無奈地退到屋外,看屋裡的褚清雲揉揉痠麻的手臂,攬過那巨蟒的頭,柔聲哄道:「靈君乖,靈君不和他們一般見識,靈君聽話……」

    年輕官爺笑得更加無奈了,認命地握了握腰間劍,沒走幾步卻又折身回來,咳嗽一聲,面露緋紅問道:「敢問姑娘芳名?」

    褚清雲沒好氣地一哼,顯然還在怪怨年輕官爺沒有憐香惜玉,扭痛了她的手,她纖腰曼曼,上前對年輕官爺一笑,然後重重地關上了門,連著那句響徹長廊的嬌喝:

    「為什麼要告訴你?你又不娶我!」

    門外的年輕官爺碰了一鼻子灰,身子僵了僵後,在兄弟們起鬨的笑聲中,也摸摸腦袋,跟著笑開。

    (二)

    「說吧,你究竟是誰?」

    懶洋洋地坐在了椅子上,褚清雲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衝緩過氣來的少年勾唇一笑。

    少年卻是一睜開眼就看見了褚清雲身後高高揚起的蛇頭,嚇得臉色大變,頭一偏又暈了過去。

    樓下敲鑼打鼓的大戲已經唱響,房內的褚清雲卻對著暈倒的少年哭笑不得。

    窗外一輪明月,清輝皎皎。

    褚清雲再次見到那位年輕官爺,是在街上買胭脂水粉的時候。

    她剛選中一盒付了錢,抬頭便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領著幾位官兵迎面向她走來。

    所謂冤家路窄,不過如此。

    褚清雲不動聲色地捏緊手中的胭脂盒,自知躲也躲不過,索性露出了一個春風滿面的笑,還未主動打招呼,卻見那年輕官爺徑直走到她身前,對她禮貌一笑:

    「褚姑娘好。」

    褚清雲將胭脂盒悄悄推入袖中,皮笑肉不笑:「喲,官爺知道奴家的名字了?」

    年輕官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說來慚愧,穆某是特意打聽過的,姑娘肩頭勾了一樹紅梅,原是戲樓裡頭號花神褚清雲。」

    他向身後揮揮袖,將跟著他巡邏的幾位手下支開,等人都走了後才湊近褚清雲,壓低聲音道:

    「原來姑娘是褚家獨脈,褚御史的千金,失敬失敬。」

    甫然聽到「褚御史」三個字,褚清雲一震,背脊繃直,卻盯著年輕官爺的眼眸,久久地作出了判斷,又悄無聲息地放鬆了背脊,將一縷亂髮別到耳後,吟吟笑道:

    「褚家都沒了,哪來的褚御史,褚御史沒了,又何來褚御史的千金之說?官爺不必失敬,本就不必再敬,此一時非彼一時,還是直喚奴家褚清雲便好。」

    年輕官爺怔了怔,眼眸幾個變幻,隨即笑開:「那褚姑娘也莫見外,在下還曾做過令尊一段時間的學生,在下姓穆,叫穆衍之,姑娘也直呼其名就好。」

    一聽到「穆衍之」這個名字,褚清雲本已放鬆的脊背又再次繃緊,她笑意盡斂,幾乎能用「眸露兇光」來形容了。

    穆衍之被她盯得發毛,正想開口,卻見褚清雲又彎眉一笑,只是笑裡藏刀,叫人不寒而慄,她故意拖長了音,有些惡狠狠地譏道:

    「我當是誰呢,原來就是那個賣主求榮,淪為朱雀司爪牙的穆衍之呀,真是久仰大名吶——我記住了,穆爪牙再見,哦不,是再也不見!」

    回到紅袖樓後,褚清雲一屁股坐下來,咕嚕咕嚕灌了幾口茶水,橫眉豎眼,一張俏臉氣呼呼的。

    蘇御小心翼翼地從屏風後晃出來,賠著笑臉坐到褚清雲身旁,剛想開口,褚清雲已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隨手擲給他。

    「暗號都已經給你送出去了,你等著人來救你就是,喏,這胭脂盒是你手下要我交給你的。」

    蘇御接過盒子,也不急著先打開,反湊近褚清雲,狗腿子地幫她扇風順氣:「好姐姐這是怎麼了,誰惹你不痛快了?」

    褚清雲又灌下一大口茶,胸膛起伏間,恨恨一哼:「你知道我今天在街上遇見誰了嗎?就是帶兵來抓你的那個朱雀司官爺,他,他竟然就是穆衍之,就是那個在關鍵時刻背棄老督公,投入徐賊麾下效力,賣主求榮,為徐賊剷除異己,罔顧忠良的……」

    說話間褚清雲聲音一哽,不自覺地紅了眼眶。

    蘇御卻聽得恍然大悟,神色一凜,收起了一副嬉皮笑臉,鄭重其事地打量著褚清雲,眉眼間肅然起敬:「原來好姐姐是褚家獨脈,褚御史的千金,失敬失敬!」

    這番話一天之內已有兩個人對褚清雲說過,且字都不帶改一個的,叫褚清雲心頭刺痛,勾起無限前塵往事,憤恨傷心之下一口茶水噴在了蘇御臉上:

    「敬你個大頭鬼,褚家早沒了,老孃現在是戲樓裡的頭號花神,紅梅褚清雲!」

    (三)

    「我想加入白玉堂。」

    夜涼如水,月光透過窗欞灑入屋內,隔著一道屏風,褚清雲仰面朝上,盯著頭頂的簾幔,忽然幽幽開口。

    若是蘇御此時起身去看褚清雲,當會發現,有了夜色的掩護,她一雙美眸水霧氤氳,那白日裡不肯掉下來的眼淚,此時終是滑過眼角,無聲無息地浸入枕巾,瞬間消失了無。

    屏風那邊沉默了許久,才徐徐道:「好姐姐……想清楚了嗎?」

    白玉堂是近些年興起的民間組織,以清君側,抗息良,保家國為己任。

    南陳君主昏庸無能,聽信奸臣,面對鄰國息良挑釁,只知賠款割地,土地一讓再讓,百姓叫苦不迭,民不聊生。

    彼時朝中分為兩派,一派主降,一派主戰,褚清雲口中的「徐賊」,如今朱雀司的徐督公便是主降派的頭頭,一介宦官,靠著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結黨營私,矇蔽聖上,一步一步爬上了權力的頂峰。

    而褚清雲的父親,素來剛正不阿的褚御史,就是當時主戰派的核心大臣,他同朝中若干好友一致上書主戰,但無奈奸臣把持朝綱,寧帝不分是非黑白,相信宦官徐懷庸,一而再再而三地投降。

    就在兩年前,南陳又割了四座城池出去,剛喘了口氣,徐懷庸就趁機剷除異己,為主戰派幾位核心大臣定下謀反之罪,其中就有褚清雲的父親和其摯友馮瑜,彼時南影門的老督公。

    一夕之間,都城的格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寧帝在徐懷庸的唆使下,將一干人等打入大牢,又撤掉了忠心耿耿守護皇室,有著百年曆史的南影門,將其改為朱雀司,由徐懷庸任新一任督公。

    於是,朱雀司代替了南影門,徐懷庸取代了馮老督公,褚家沒了,忠臣歿了,主戰派盡皆覆滅,徐懷庸隻手遮天,朝堂中一時間人人自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