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59 節 你遲來的許多年

    小女孩一骨碌地鑽到桌下,歡喜地就要抽出那些畫板,程菀拉都拉不住,「果果,太沒禮貌了!」

    不怪孩子這樣激動,果果一直有著出眾的美術天賦,幼兒園的老師都誇她厲害,可惜程菀沒錢送她去學習,也沒閒錢給她置辦那麼多畫板顏料,只能讓她隨便拿個本子畫一畫。

    這回她一次性見到這麼多專業的繪畫工具,怎麼能不跟見了個百寶箱似的,兩眼放光呢?

    孩子新奇不已,拿起畫筆就捨不得放下,程菀在一旁有些難為情,許雲澈卻走上前,也跟著席地而坐,再自然不過地拿起了另一隻畫筆。

    「水裡的魚不是

    只有一種畫法的,可以吐著泡泡,也可以搖著尾巴,還可以逆流而上,一躍而起,就像小鳥在天上飛一樣……」

    低沉的聲音帶著一股魔力般,將繪畫的過程講解得童趣盎然,程菀在一旁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地上那個耐心溫柔的男人,會是平日裡那個不苟言笑的「白髮冰塊」。

    屋外風雨交加,屋裡卻靜謐安然,程菀在這邊喂著老太太吃餃子,許雲澈在那頭手把手地教著果果繪畫,一切太美好,美好得像一場民國舊夢。

    等到老人與孩子都睡著後,程菀與許雲澈才坐到窗邊,分享最後剩下的兩個冷冰冰的餃子。

    程菀埋頭傻笑,一邊小口小口地咬著,一邊沒話找話道:「那,那個地頭蛇好像搬家了,已經不住在這裡了……」

    「嗯,我知道。」許雲澈三兩口吃了餃子,眉目波瀾不驚:「他應當查過我的底細,害怕了。」

    「是啊,害怕了,所以搬走不住這了……」程菀順嘴說著,卻是忽然抬起頭,臉色一變:「什,什麼底細?」

    「你說什麼底細?」許雲澈一雙眼眸漆黑如墨。

    「你,你當真是?」程菀呼吸急促。

    許雲澈靜靜注視著她,神情坦然,一字一句:「是,我當真坐過牢,也的確是因為殺人的罪名,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程菀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許雲澈察覺到她情緒的變化,唇邊的笑帶了絲冷意:「你害怕了是嗎?」

    「不,不是的,我只是……不相信。」程菀急忙搖頭,眼眸都有些微溼潤了:「因為你是這樣好的人。」

    許雲澈望著她眸中閃爍的光芒,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好人就一定不會坐牢嗎?」

    他幽幽嘆了聲,一頭白髮凜冽如雪,「我大概是個好人,但一定不是個……幸運的人。」

    「那地頭蛇只能查到我因殺人坐牢,卻並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被提前釋放,這世上查不到的東西多了去了,他可能做夢都想不到,我之所以會被提前釋放,是因為——」

    「那是一樁冤假錯案,我白坐了十四年牢,終於翻案出獄了。」

    許雲澈十六歲前,都是小縣城那所中學裡最優秀的學生,他是班長,又多才多藝,長相俊俏,性格也陽光開朗,學校裡不知多少女生暗中傾慕他,那時的他前途一片光明,用一句「天之驕子」來形容也不為過。

    可惜十六歲那一年,花團錦簇的人生戛然而止,他陷入了一場萬劫不復的噩夢之中。

    學校附近的公廁裡,發現了一具被姦殺的女屍,有路人作證,看到一個身形高大的學生在那個時間段出現過,穿著第三中學的校服。

    「我也不知道警察那時怎麼就找上了我,我只是週末回了一趟家,後面到學校晚自習時,警察就找來了。」

    那個年代沒有監控,沒有先進的辦案儀器,甚至於司法體系也並不完善,警察裡不乏尸位素餐之徒,只想草草結案,抓個人頂上去就行了。

    「那時也快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很忙碌,卻忽然出了個這樣的大案,縣裡從上到下都很焦慮,規定了期限,必須儘快破案,否則誰也別想過好這個年。」

    那時候的小縣城裡,許多警察的素質並不高,有些甚至比流氓更像流氓。

    對付一個還沒踏上社會的學生仔,他們有的是辦法,在一輪又一輪的嚴刑逼供下,這個案子終於「結」了,大家都可以過個好年了。

    除了許雲澈的父母親人。

    「說起來多諷刺,就因為一句模糊的證詞,我就成了一起姦殺案的犯人,我父母在整個縣城都抬不起頭,爺爺奶奶更是在我關進去的第二年就去世了。」

    「那時候我只能看見頭頂一片四四方方的天,我知道我這輩子完了,可是我不甘心,我告訴我爸媽,我是被冤枉的,我沒有做過這樣喪盡天良的事,他們相信我,開始四處奔走為我翻案。」

    「前前後後有七年吧,我家裡四個至親都相繼去世了,我爸……就是那第四個,他走的那一年,我頭髮就徹底白了。」

    許雲澈平靜地訴說著,聲音裡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卻讓人感受到了一種最深重的悲痛,最刻入骨髓的蕭寒。

    「最絕望的時候我想到過死,後來我媽來看我,她那時已經有一些瘋癲了,但還是一直跟我說,要堅持下去,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我一定能翻案,一定能洗清冤屈的,她在世上只有我了,如果我也沒了,那她也就沒有任何活下去的意義了……」

    「我在牢裡想了一晚上,瞪大了一雙眼,活生生等到了天亮,我瞳孔裡有一隻結網的蜘蛛,還有一道從窗口升起的日光……那一夜過後,我就開始自學法律,這世上我誰都靠不了,只能靠我自己,我要自己給自己翻案。」

    風雨拍打著窗戶,程菀眼前早已一片模糊,那個平靜的聲音繼續在屋裡迴盪著。

    「出獄的這一年,我剛好三十歲,古人所說的而立之年,可我卻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自己永遠停在了十六歲那年的冬天。」

    「時代發展得太快了,快到我在牢里根本想象不到,我似乎不只是坐了十四年牢,而是整整錯過了一個新世界。」

    「一切都太陌生了,說出來你大概會笑話我,我最開始竟然連酒店的燈都不知道該怎麼按,更不用說一系列讓人眼花繚亂的高科技產品了,還有時下最流行的話題,最現代化的生活方式,我統統一無所知,就像來到了一顆外星球,不過還好……我的學習能力很強。」

    說到這,許雲澈抬起眼皮,語氣裡帶了絲調侃的意味:「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我當年也算得上一個……學霸?」

    他笑了笑,程菀也跟著扯起嘴角,卻笑不出來。

    「你看,我現在都會用電腦繪圖了,還能接到活兒賺錢,不算賴吧?都說畫畫需要時間和耐心,這是我在牢裡那麼多年,最不缺的兩樣東西了,監獄裡的每一處角落,幾乎都被我畫遍了,出來後總算能畫更多的風景了,以及……更多的人。」

    許雲澈說到這,看了一眼程菀,她柔軟如雲的秀髮,似乎都散發著丁香花的芬芳。

    「十六歲那年我有過很多夢想,想考最好的大學,想做最體面的工作,但現在小半生過去了,我發現能看到頭頂很大的一片天,能呼吸自由的空氣,能在陽光晴朗的時候,推著我媽去樹下走一走,也是挺幸福的事情了,不是嗎?」

    「還有,」白髮如雪的男人看向程菀,對著她輕輕一笑,字字溫柔:「能和你坐在這裡一起吃餃子。」

    許雲澈接到程菀電話時,已經晚上十點了,他正在給果果做一個手工木馬,只要再塗上一層繽紛的色彩就可以了。

    自從那夜他向她講述過往後,兩顆心明顯貼得更近了,有什麼在冬日的雨夜裡微妙發酵,而兩家的來往自然也更加密切。

    果果對許雲澈的崇拜與喜愛簡直不加遮掩,許雲澈不僅當了「師父」,還自覺接過了送果果上下學的任務。

    幼兒園的小朋友們膽子大,不但沒被許雲澈一頭白髮嚇住,反而對他的繪畫手藝讚不絕口,個個圍上去拍馬屁:「果果,你爸爸真厲害,連頭髮都這麼酷,就像漫畫裡的超級英雄一樣!」

    小姑娘平時在幼兒園裡沉默寡言,這下可驕傲了,抱住許雲澈的脖子不願意撒手,「是啊,他最厲害了,天底下第一厲害!」

    許雲澈笑了笑,也不去戳穿孩子的小心思,只是胸膛裡也升起一股莫名的暖意。

    另一邊,程菀也時不時地去照顧許雲澈的母親,替老人家按按摩,陪她說說話。

    老太太時而糊塗時而清醒,清醒的時候就拉住程菀不放,笑得兩眼彎彎,一個勁兒地誇許雲澈多麼聰明,多麼優秀,話裡話外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程菀也跟著笑,只是低下頭,眉目有些羞赧:「阿姨,我都知道呢,他的好……我比誰都清楚。」

    一切似乎都越來越好,生活越發有了起色,卻在這過年的邊兒上,來了這樣一通猝不及防的電話。

    程菀在那頭哭得洶湧:「許雲澈,我好害怕,好害怕……」

    許雲澈幾乎是「騰」地一下站起,「程菀,你別哭,你在哪兒?發生什麼事了?」

    「我,我在警局。」程菀壓低著聲音,抽泣間每個字都透露著無助與驚慌:「店長,店長說我偷東西,可是我沒有,我是被冤枉的……」

    「冤枉」這個詞,世上恐怕沒有人比許雲澈更熟悉,也沒有人比他更懂其中的萬般滋味。

    當他趕到警局時,程菀正坐在長椅上,蜷縮著身子,哭得鼻頭通紅,身上每一處都在發抖著,像叢林裡的一隻狼狽小獸。

    一如那一年,那個被強硬拖到警察局,滿心害怕絕望,不過才十六歲的少年。

    許雲澈的眼眶,忽然就溼潤了。

    程菀抬頭,兩人遙遙相望,天地周遭彷彿剎那靜止,世上唯有他和她。

    程菀原本收住的情緒,在見到許雲澈的那一刻,盡數釋放。

    有種心情叫作,原本不委屈,可在見到那個人之後,忽然委屈得無以復加。

    程菀止住的淚水又潸然落下,她對著許雲澈搖頭:「我,我沒有做過,真的沒有……」

    許雲澈向她走近,笑意溫柔而堅定:「我知道,別怕,我在這裡。」

    所謂的一樁「偷竊案」,實際上再簡單不過,原是一位顧客在母嬰超市裡買了一個玩具,類似於電子畫板的東西,功能豐富,價格不菲。

    但這位顧客拿回去沒幾天,發現自家孩子對這新鮮玩意兒並不感興趣,又想拿過來退貨,可因為東西動過了,吊牌都拆掉了,按照超市規定並不能成功退貨。

    那顧客有些懊惱,程菀卻心動了,向顧客提議道:「可以將玩具便宜點轉賣給我嗎?」

    果果喜歡繪畫,程菀想把這電子畫板買回去給她做新年禮物,孩子一定會很高興的。

    原本是件兩全其美的好事,可在顧客走後,程菀收好玩具,滿心歡喜要下班的時候,店長卻出

    現了。

    自從上回的優秀員工獎給了程菀後,店長就一直耿耿於懷,奈何程菀工作認真,幾乎挑不出什麼毛病,店長正苦於沒理由對付程菀時,這「偷東西」的事兒就發生了。

    不管程菀怎樣解釋,店長都一口咬定了玩具就是她偷的,直接把她送到了警察局來。

    超市的監控正巧壞掉了,那位顧客的電話也一直打不通,程菀跟店長就這樣在警察局裡耗了幾個小時,店長嚴詞厲色,說事情嚴重,必須要開除程菀,甚至於還要讓她坐牢,程菀心神崩潰之下,這才打了電話給許雲澈。

    許雲澈還以為程菀在便利店上夜班呢,哪裡知道她正在接受一場屈辱的「拷問」。

    瞭解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後,許雲澈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徑直走到了那位女店長跟前。

    「監控真的壞掉了嗎?」

    店長是個中年女人,塗著鮮豔的口紅,相比起程菀的狼狽,她可謂是氣定神閒,當下面對許雲澈的質問,她立刻站了起來,眼神凌厲無比:「你什麼意思?難道我還撒謊騙警察不成?」

    「騙沒騙你自己心裡清楚。」許雲澈神情冰冷,每個字都清晰地迴盪在警局,「我只是提醒你一句,欺瞞警察,隱藏證據,構陷他人,統統都是要負法律責任的,你在回答我之前最好把腦袋洗乾淨點,不要口出厥詞害了自己。」

    女店長被許雲澈的氣勢嚇到了,愣了片刻後,才略微結巴道:「你,你什麼人啊?在這嚇唬誰呢?」

    「我學了將近十年法律,你覺得我是什麼人?」許雲澈沒有正面回應,只是巧妙作答。

    果然,那女店長臉色一變:「不是吧,程菀,這麼點破事兒,你還請律師?怎麼,你還真準備告我啊?」

    「怎麼不能告?」許雲澈目光如刃,一頭白髮凜冽逼人,「警察局是你家嗎?冤枉別人,大鬧一通後,你還想拍拍屁股,全身而退嗎?」

    「程菀,打電話。」他頭也不回地對身後的程菀道。

    程菀坐在長椅上也一愣:「打,打給誰?」

    「打給那位顧客的鄰居。」許雲澈思路清晰,直截了當道:「你不是說她是在鄰居介紹下才來買這款玩具的嗎?兩個人都在你手上買的東西,都是你幫她們註冊的會員,聯繫方式你應該都有吧?」

    「讓她鄰居去敲門,把人請過來,今天這事沒完了,誰冤枉了人,誰就必須付出代價!要麼自己辭職別幹了,要麼就等著接律師函,上法庭吧!」

    鏗鏘有力的話語在警局裡久久迴盪著,那女店長明顯慌了神,腳步發虛間,身子一下癱軟下去。

    處理完一切,從警局裡出來時,已近午夜,街上空蕩蕩的,難見幾個人影。

    天上飄著雪花,路燈照得一地銀白,許雲澈脫下大衣裹住了程菀,還沒來得及開口時,程菀已經一頭扎進了他懷裡,淚如雨下。

    她一雙手將他抱得那樣緊,彷彿他是這世上她唯一的依靠,溫熱的淚水打溼了男人胸口,氤氳了他的心跳聲。

    「好了好了,沒事了,我們可以回家了……」許雲澈鼻頭也有些發酸,他伸手輕拍著程菀的後背,柔聲細語像哄著小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