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節 野百合




    梁冠月也醒著。



    他一臉平靜地看著我,片刻,他伸出雙手,捂住了我的兩隻耳朵。



    然而這聲音還是分外清晰和突兀,我們就這樣在黑夜中詭異地對視。



    他就著掩耳的姿勢將我緊緊地摟進懷裡:「睡吧隨安,我們明天去住酒店。」



    「冠月,我們得報警,這是家庭暴力!」我揪緊他的領子,「國外對這個很重視的,你得幫幫你媽媽。」



    他在沉默中低頭看我,忽然拉著我跪坐在床上,取下床頭牆面上的那幅掛畫,畫的背後竟有一個三指寬的小洞,昏黃的燈光投射進來。



    我也終於找到了聲音的來源。



    他拉起我,推著我的背把我抵在牆上,逼我順著那個小洞窺視隔壁房中的畫面。



    優雅的女人被拴住四肢,擺出怪異又痛苦的姿勢,奇形怪狀的道具填滿她的身體,像器物一樣門戶大開地供男人享用,年輕男人揪著她的頭髮粗暴地蹂躪她的身體,彷彿她是一塊破爛的布。



    只有潮紅的臉孔和瀕死的吟哦證明這還是一個活人,她卻好像在笑一樣。



    我捂住嘴巴,不知道是怕自己喊出來還是怕自己吐出來。



    「冠月,」我不想再看了,他卻扶住我的腦後,「冠月,放過我,我快吐了……」



    我忽然想起上一次,我也是這樣跪著,身上穿著他的白襯衫,他也像這樣在我身後,一次次把我捲進洶湧的慾海。



    但此刻的他是如此淡定,連在我耳側的呼吸都不亂分毫。



    他沒有碰我,我卻覺得比上一次還要痛苦,還要折磨。



    忽然,男人抬起頭,朝這邊看過來,正對上我的眼睛。



    他還保持著動作,卻衝著我緩緩地笑了。



    「啊!」



    我渾身一個激靈,身體電擊一般地癱軟下去,跌進梁冠月的懷裡,揪著他的袖子發抖。



    「冠月,我、我……對不起……我……」



    我跪坐在床上,不受控制地哭了出來,不僅如此,我甚至失禁了。



    他按開床頭燈,隔了兩秒才明白我在說什麼,沉默地用被子裹住我,自己抱起弄髒的床單和毯子,往門口走。



    打開門,男人就站在門口,面帶笑容,我差點嚇得暈過去。



    梁冠月沉默地越過他,他卻看著梁冠月手中溼掉的床單,不懷好意地笑。



    我不知道他跟梁冠月說了什麼,不過樑冠月沒搭理他,只是關上門。



    他回來的時候,我還裹在被子裡,像一隻白白胖胖的春蠶。



    「真出息啊李隨安,嚇尿褲子了。」他開玩笑的時候也不笑,「就你這耗子膽還想殺人呢?」



    「他今天跟我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我看著他,問。



    「他問我是不是把你嚇尿了。」



    這話粗俗至極,下流不堪,我從沒聽他說過。



    他紋絲不動,我卻結巴了一下:「不、不是剛才,是在客廳的那一句,就是你要我罵他那一句。」



    他看著我,忽然勾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笑來:「他問我,我也會像捆牲口一樣捆著你嗎?」



    他摸了摸我的頭,溫柔地說:「我也會的,隨安,鎖鏈和繩子有什麼差別嗎?」



    我一忍再忍,還是問了出來:「為什麼?」



    他沉默地看了我半天,才開了口。



    「我來德國的第三個月,突然被告知可以舉家從地下室搬上來,而且還可以跟著主人學琴。那時候最高興的就是我母親,她說要我好好學,學好能夠出人頭地。」



    他說到這裡忽然笑了一下:「學琴很苦的,隨安,我有時偷懶就會捱打。母親會用抽條的樹枝狠狠打我的背,只會腫,不會出血,也不留疤。我從那時候起整天都穿白衣服,希望有人能注意到我身上一道一道的血印子,但是沒有。」



    「那個時候我爸給我撿了只小土狗回來,我特別喜歡,當時我休學了,沒辦法,念不起,德語不好,也沒人跟我玩。我母親特別討厭這隻狗,她覺得我不好好練琴,後來我長大才明白,她討厭的其實是我爸,她覺得我爸沒本事。」



    「後來有一天我去參加一個比賽,我沒名次,其實我覺得我彈得挺好的,但是,就是沒有。」他緩了一口氣,又說,「我回家以後,我母親給我端了一鍋肉湯,她說要我吃下去,就可以永遠跟我的朋友在一起。」



    我心中咯噔一下。



    「那時候我還沒有現在這麼瘋,隨安,我不願意,母親就打我,她說我不聽話,她是為了我好,她不想打我,不想懲罰我,可是我太不聽話了。」



    「我吃了,隨安,你不是問過我,我的狗滋味如何嗎?我不知道,我全吐了。」他面無表情地看我,無視我的驚恐,「從那以後我就很聽話了,拼了命地練琴,比賽也能拿獎了,能賺獎金了。」



    「那時候我母親對我挺好的,她說她為我驕傲,我爸說,我一直都是他的驕傲。可是你知道嗎,隨安,有一天晚上,就在這間屋子裡,就順著剛才那個洞,我看見了剛才你看見的那一幕。」



    我張張嘴,卻如鯁在喉,什麼也說不出來。



    「六十歲的男人其實不行了,所以他更要換著花樣地折磨女人。結果,隨安,我母親居然就那樣抬頭看了我一眼。」他甚至笑了一下,「當時她身上穿著的就是你剛剛發現的那條下流的裙子,第二天她把這條裙子拿過來,要我掛起來,掛在床頭。」



    「她說,冠月,好兒子,乖寶貝,你要看著這條裙子,知道媽媽為你受了多大的苦,遭了多大的罪,媽媽為了你什麼都願意做,你是媽媽的驕傲,你一定要出人頭地,你要有出息。」



    「老琴師說,樂師、評委、大賽主辦方,只要能幫得上我的人,就能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他說我母親是個人盡可夫的女人,可笑的是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他還說我是個廢物,靠自己連比賽都獲不了獎的廢物,那個時候我一推開家門,隨安,滿屋子都是那個味道,像野獸一樣的,男人噁心的味道。」



    「我是想要結束這種生活的,我想拯救我的家,我的家人,可是晚了,我爸沒多久就發現了這些事,他們大吵一架,我母親罵他窩囊廢,我爸開了老琴師的車,那天下著大雨,他德語又不好,又沒有認識的人,身上也沒錢,也不知道他能去哪。我想跟著他,可是他跟我說,冠月,你要保護爸爸,你要保護爸爸最後的自尊。」



    「我爸是在橋上出車禍死的,雨大路滑,對面還開了遠光,結果撞上了一輛運輸建築材料的大貨車,整個車子都從橋上掉進河裡,第二天快中午才撈上來。聽警察說,鋼筋順著右眼扎進去,把腦袋都扎穿了。」



    「後來我得了好多獎,賺了錢,出了名,我不想讓我母親嫁給那個琴師,我有能力了。可他們還是結婚了,她說她習慣了,甚至那老頭死了以後,她又找了這個年輕的,她上癮了。」



    他講完了,回過頭來看著目瞪口呆的我:「李隨安,李作家,這樣的故事你寫得出嗎?」



    「冠月,我……」



    我寫不出,我連想都不敢想。



    所以他才會說要我做他的一條狗,聽話地永遠跟他在一起。



    所以他才一直穿著白襯衫。



    所以他從不展示自己獲得的榮譽。



    所以他一直戴著那副沒有度數的眼鏡。



    所以他要銬住我,囚禁我。



    所以他不沉迷,他剋制,所以每一次,我想用身體去跟他討點便宜的時候,他才會那麼厭惡,甚至厭惡得恨不得殺了我。



    所以他才會對我說:「洗乾淨,全都是那個味道,我看你不僅習慣,你還上癮了。」



    所以……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頭疼,心又淤堵得想吐。



    「冠月,我不知道……」



    「隨安。」他突然露出了一個很諷刺的笑容,「你這是什麼表情,你被我打動了?」



    「什麼?」我忽然愣住了。



    「我的悲情童年,慘淡青春,跟你有一點兒關係嗎?就因為我很苦,很慘,這些人對我做的事情不對,所以我對你做的事情就對了嗎?就有道理嗎?」



    我的心在他譏誚的笑容裡一點一點往下沉。



    「我剛才,」我睜著無神的眼睛,自言自語地喃喃,「我剛才……冠月,我剛才……」



    「你剛才,只差一點就被我洗腦了,隨安。」



    他看著我,把我摟過去揉我的頭髮:「笨蛋。」



    「你究竟想要什麼,冠月,你為什麼要提醒我?」



    「你會知道的,隨安,不要急。」



    提著行李從梁冠月家裡搬出來的時候,他母親出來送了我,舉手投足還是很優雅,我卻只覺得恐怖。



    她對我說:「隨安,冠月是個藝術家,藝術是瘋狂的,不被理解的,需要犧牲的。」



    我不想去看她的臉,將目光低下去,才發現她的脖子其實很鬆皺,隱約可見深深淺淺,大小不一的瘀斑。



    梁冠月拽住我,平靜地看著她問:「你什麼時候才能過夠這種生活?」



    「我的一生都是為了你,冠月,為了把你生父卑劣低賤的基因從你身上剝離出來。」



    梁冠月頻頻點頭,輕聲說:「謝謝。」



    他沒有反駁,也沒有憤怒,甚至沒有表情——我猜他已經不想就這些問題扯下去了,對他來說,這類問題就屬於「沒有意義的問題」,需要立刻停止思考,才能好過一點。



    坐在他的車上,我不敢跟他說話,反而是他若無其事地問我:「你中午想吃什麼?」



    「我都可以,聽你的吧。」



    「牛排?」



    「可以。」



    這是一家很有特色的餐廳,店內被分成一個一個小隔間,用簾子隔住四周,封閉又曖昧。



    牛排是放在厚鐵盤裡端上來的,滋啦滋啦地響,我伸手夾菜的時候,胳膊不小心碰到邊沿,燙得立刻縮了回來。



    梁冠月卻突然碰翻了杯子。



    「沒事,燙了一下。」我抬起手來看看,小臂內側留下一塊胎記般的紅印。



    他看了一眼,叫人進來換了杯子,坐到我身邊,把我的牛排端到他面前,細細地切成小塊。



    「隨安,你還記得我昨晚給你講的事情嗎?」



    怎麼可能不記得,我可能後半生都無法忘記這件事。



    「那天晚上,那個老琴師對我母親說,我要在你臉上燙個菸頭,我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你是個 whore。」他低著頭熟練地切牛排,頭也不抬地問,「你知道我母親說什麼嗎?」



    我不敢吭聲。



    「她說,不要燙臉,冠月以後要成才的,我得陪他上電視上報紙,上領獎臺的。」他切好了牛排,放下刀叉看著我,手指卻靈活地在桌下點了點我腿間的嫩肉,彷彿在彈奏我,「她說,你要燙就燙這裡。」



    他把切好的牛排推給我,甚至叉起一塊兒送進嘴裡:「隨安,原來人肉燒煳了,聞起來跟畜生是一個味道。」



    我捂住嘴,看著面前七分熟的紅肉,忽然開始乾嘔,只差一點就吐了出來。



    他給我倒了一杯水,緩緩理順我的後背,溫柔地笑問:「隨安,你會不會是懷孕了?」



    我詫異地抬起頭來看著他:「你不是……手術……」



    「我說,你就信嗎?」



    我的手不自覺地摸上肚子,寒意慢慢遍佈了我的全身,我幾乎要發抖了。



    「你簡直是個人渣。」



    他笑了笑,又重複了一次:「我說你就信嗎,隨安?」



    什麼意思?



    他摸了摸我的頭:「隨安,我真的從來沒見過比你更笨的人。」



    他站起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切自己那一份牛排,而後專心用餐,不說話了。



    到底哪一句話是真的?



    「別這麼看我,隨安,我有騙你的必要嗎?」他淺淺地看了我一眼,「你可以仔細回憶一下,我騙過你嗎?」



    我低著頭,斟酌了半天,才說:「冠月,我知道你一定聽不進去,但你、你不應該把對你母親的恨轉嫁到我的身上。」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別揣測我,也別給我編故事。」他停下來看了我一眼,「我跟你不一樣。」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你當然可以恨我,因為你不欠我的,因為你是光,你是溫暖,是正義,是我的對立面。但我不是,隨安,我本來就是黑暗的一部分,我從來沒有恨的立場。」他看著我,平靜地說,「我寄生於醜惡,汲取醜惡滋生的養分,就沒有資格去抱怨醜惡腐蝕了我。」



    「隨安,我有什麼資格去恨我母親?」他用餐巾擦淨了嘴,靜靜地看著我,「不是那些不堪的交換,我會有今天嗎?」



    「可你根本不想要這些東西,冠月,別不承認,我對你這點了解還是有的。」我說。



    「你說的對,隨安,我根本不在乎這些財富,沽名釣譽的藝術,聲望,還有皮囊,但是,」他頓了頓,繼續說,「但是,這些東西卻能讓我得到我想要的東西,比如安全,溫飽,比如明亮規整的屋子,乾燥溫馨的床,比如你。」



    他說到我的時候,我的手抖了一下。



    「沒有這些東西,隨安,我有機會認識你嗎?你會搭理我嗎?」他勾起一個笑,阻止我回答,「你不會的,隨安,但這很正常,你本來就應該去找跟自己更匹配的人,不要以聖人的標準要求你自己,不要心懷慈悲憐憫,就為了證明自己善良偉大不虛榮。」



    「你在教育我嗎,冠月?我有點聽糊塗了。」我拄著頭,聽不明白他想說什麼。



    「你當時跟我說什麼來著?你不會拯救我?」他輕聲發笑,「隨安,我當時差點笑出聲來你知道嗎?你有時候自以為是得有點可愛,你居然覺得我想讓你拯救我?」



    「咱們倆誰救誰還不一定呢,隨安。」他聳了聳肩,「我根本好不了,隨安,我不需要你救,我只需要你忍著,忍到我死了。」



    「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我問完了就笑了,擺了擺手,「行了,我又犯老毛病了,我又想跟你平等溝通了。」



    「隨安,你不是經常跟我講平等嗎?但是人渣不會跟你講平等,暴徒不會,魔鬼不會。你的那一套在我們面前根本玩不轉,我們會搶光你的錢,踐踏你的自尊,折磨你的精神,玩爛你,讓你崩潰,讓你瘋掉,讓你巴不得馬上去死。」他口中說出的話這麼恐怖,卻伸出溫暖手掌,摸了摸我的頭,「我現在還不想這麼對你,隨安,但是你不要自投羅網。」



    他是在對我說,別愛上他。



    這是不是說明,他愛我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隨安,如果你非常想要一個答案,我可以告訴你。」他交疊雙手,用溫和的目光注視著我,「你問我愛不愛你,我可以告訴你,愛。你想的全部都對,佔有慾,破壞慾,性慾,這些全部都是。但是隨安,我也問你一個問題。」



    我看著他,等他發問。



    「一隻掉進泥潭裡的蘋果,你會去好奇它甜不甜嗎?」



    我輕輕搖頭。



    「那面對我這種陰溝裡的瘋子,你為什麼要去糾結我愛不愛你?」他挑了一下眉,笑了,「難不成我愛你,你就要愛我了?」



    他不等我回答,繼續說:「不可能的,我瞭解你。你說對了一件事,隨安,我的愛是卑劣的,並不會因為愛的是你,就突然變得高尚了。我也不會因為愛你就對你溫柔,對你縱容,對你手軟,我不會因為愛你就放過你,不要以為你能利用這份愛,你要時刻記住,我是個瘋子。」



    「冠月,你現在也在自我感動。」我笑著搖了搖頭,「雖然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說這些,但是你放心,我沒指望過你的愛,我甚至都沒指望過親眼看你死,我只希望你死遠一點,越慘越好,越遠越好,永遠不要被我知道,從此以後在我的生命裡消失。」



    「我會的,隨安,但不是現在。」他也對我笑,「我現在還不能完成你的小心願,但我可以給你一個小驚喜。」



    第二天,梁冠月的演出定在某大學的禮堂,這裡是他的母校,不過也是他出名後才取得的學位了。



    還沒到上臺的時間,他穿著我買給他的那件白襯衣,站在我身邊,柔和明亮的燈光灑在他身上,勾勒他好看的輪廓。



    他是我見過最適合白襯衫的人,如果你不瞭解他,你會覺得自己看見了溫柔又悲憫的神,彷彿背後生出羽翼,潔白無瑕。



    如果你瞭解他,像我一樣,你就會發現這種畸逆又窒息的美,禁慾下熊熊燃燒的慾望的火,完美到極致,竟然能看出一種殘忍來。



    他在機場表明了我的身份,如今又帶我過來,應該是想公開我們的關係,用輿論把我綁住。



    我抬起手對著記者的鏡頭打招呼,右手手腕上掛著一條細小的鑽石手鍊,很閃,襯得刺在皮膚他的名字也格外顯眼。



    只要他敢讓我上臺,我就敢揭露他對我做出的一切——嘉穎會來現場,眾目睽睽之下,只要抓住時機,這就是我最好的機會。」



    「隨安。」



    我卻突然因這個聲音而僵在遠處,只覺得渾身發毛。



    「隨安,嚇傻了?談戀愛都不告訴媽媽,還說什麼集訓。」



    「就是你一直講東講西,女兒才不願意跟你講的。」



    我聽到自己咽口水的聲音:「爸……媽……」



    我忽然咳嗽起來,梁冠月拍了拍我的背,我條件反射般揮開了他的手臂。



    他的手懸在半空,靜靜地看著我。



    「冠月,」我的嗓子有點沙啞,「我想跟你說幾句話,來得及嗎?」



    逃生通道里只有幽幽的綠光,我的聲音很輕,卻還是有回聲。



    「這就是你給我的驚喜?」我冷眼睥睨著他,「除了威脅,你還會不會點別的?我說你怎麼敢讓我回家,還讓我報警,你在這等著我呢?」



    他靜靜站著,沒有回答。



    「冠月,你真的好卑鄙。」我笑了一下,「我還不信了,你還能當著這些記者的面,把我們全家都殺了?」



    他還是沒說話。



    「梁冠月,你有本事,你不講理,你也不講法,」我冷冷地看著他,「你軟的不要,硬的不吃,好賴不通,油鹽不進,行啊,我也不在乎了,我跟你同歸於盡吧。」



    他終於開口了,只有三個字。



    「現在嗎?」



    我被他這種不鹹不淡的態度給激怒了:「梁冠月,你沒有愛人沒有朋友,我也不能有,是嗎?你爹死娘嫁人,我也得家破人亡?」



    我從未想過我能說出如此惡毒的話來。



    他靜默了一會兒,在黑暗中發出一聲恥笑:「隨安,原來你這麼恨我呢?」



    我也嘲諷地冷笑:「我這怎麼是恨你呢?我只是用你愛我的方式來愛你罷了。」



    他看了一眼表:「我該去準備了。」



    說完他拉開門,門裡的光透進來,他背對著我,停住腳步。



    「隨安,你是我見過最笨、最自以為是、最自私的人。」



    我留在黑暗裡,冷冷地笑。



    至少我還是個人。



    推開門,梁冠月已經上臺了,我擺不出笑臉,徑直越過了他。



    嘉穎已經到了,此時坐在我父母身邊,見我來了就站起來迎我。



    「親愛的你去哪了?把叔叔阿姨晾在這,是不是又偷偷去談戀愛了?」她絲毫不顧這裡是禮堂,還是咋咋呼呼的,「你為什麼要跟叔叔阿姨說你在集訓啊?」



    我愣了一下:「什麼?」



    「你都多大了,談戀愛還搞地下情啊?一個電話都不打,阿姨都擔心死你了,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都傻了!」她笑嘻嘻地衝我擠眼睛,「叔叔和阿姨可是立刻買了機票,來看看能讓你這個乖乖女叛逆一把的男朋友到底靠不靠譜!」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感覺自己好像聽不懂中文。



    「你、你讓我爸媽來的?」我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嘉穎,你是怎麼想的,你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給你打電話了,你沒接啊……」



    電話不在我手上,我怎麼接。



    我還想說幾句,但我媽已經有些不滿了:「你這是什麼態度啊,隨安,談戀愛是需要瞞著我們的事情嗎?」



    我扶著額頭,覺得頭暈:「行了媽,您別添亂。」



    想到我剛剛衝動之下對他說的那番話,竟覺得有點諷刺。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過頭走向舞臺,甚至很不體面地脫掉鞋爬了上去。



    可能看我是他的女伴,居然沒人攔我。



    我走到他身邊,他沒抬頭,正用手細細地撫摸琴鍵。



    「對不起。」



    「不要到舞臺上來。」



    「冠月,我……」



    他抬頭看著我,面帶微笑,聲音很溫柔:「這位觀眾,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請您回到您的座位上去。」



    現場的記者估計把這當作打情罵俏的小玩笑,居然輕輕笑起來。



    我無言無語,再站下去也沒有意義,只好說:「等你演出結束我們再說吧。」



    我坐在座位上——這個位置是他特意給我挑的,並不是最好的位置,只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也是坐在第二排,第 14 座。



    禮堂裡坐滿了他的後輩,更多是他的粉絲,當然是女粉多一些,她們膚色面貌各異,卻都洋溢著幸福憧憬的笑容。



    我曾經也是這樣的嗎?



    我偏過頭去問嘉穎:「你說,她們喜歡他什麼?」



    「長得帥,有才華,又有錢,體貼溫柔,完美呀!」嘉穎刻意壓低聲音,卻還是很興奮,「你喜歡他什麼?」



    我自嘲地笑:「我也不能免俗。」



    演出開始了,他先彈了第一曲,簡單打了招呼,再一首一首地彈下去,絲毫沒有被我影響,反倒是我心煩意亂。



    「嘉穎,我有事情要跟你說,你別嚇到。」



    我該坦白了,事情的發展已經完全超出了我能控制的範圍。



    我側過臉看著嘉穎,她正在看臺上,過了一會兒回過頭來:「嗯?親愛的你要說什麼?」



    我看著她,忽然有點恍惚。



    「沒什麼,」我搖了搖頭,輕聲說,「我不知道你這麼喜歡聽鋼琴。」



    我能感覺到她在看我,可我沒回頭。



    我該怎麼面對她呢——她看梁冠月的眼神,我從沒見過,那個眼神複雜又空洞,讓我不知道如何描述。



    「隨安,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居然因這一句話冒了冷汗,雖然我不知道,這句話的背後是什麼。



    「你能找到這麼好的幸福,我真的好開心啊!」她靠在我肩上,笑眯眯的,那麼自然,彷彿剛才的一切都是我的錯覺。



    演出很順利地接近尾聲,梁冠月站起來,走到舞臺中央,向觀眾鞠躬行禮。



    臺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請允許我用英語進行接下來的講話,臺下有個小傢伙,她聽不懂德語。很高興回到我的母校,在這裡,我度過了我的大學時光,雖然那個時候我已經二十七歲了,比這所學校留級最久的同學還大上兩歲。」



    眾人輕輕地笑。



    「我十五歲才開始學琴,其實非常晚。教我的人是我的繼父,而鼓勵我的人是我的母親,他們一起,造就了今天的我。」他頓了頓,繼續說,「幾個月前,我遇到了一個女孩,跟她墜入了愛河。她就像一支百合花,清新,堅強,嫵媚又充滿生命力,跟她在一起時,我有好幾次差點巴不得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



    「她今天就坐在臺下,第二排第 14 座,她是在一次演出上認識我的,當時她就坐在這個位置。她和大部分女孩一樣,總是喜歡糾結我是否愛她這個問題,但她又和其他女孩不同,儘管我不能告訴大家,是怎樣不同。」他看著我,說「我真想把她永遠留在我身邊。」



    人群響起輕微的騷動,輕嘆,或是失望的低呼。



    他該不會要求婚吧?



    誰給他的自信,讓他覺得求婚對我來說是個驚喜?



    他手中有個巴掌大小的盒子。



    「別誤會,隨安,我不是要求婚,我知道你會噁心得當場吐出來。」他的語氣很像在開玩笑,單手打開盒子,絲絨盒裡有一條鑰匙形狀的項鍊。」



    我一眼就認出,這是我手銬的鑰匙。



    他要幹什麼?



    「隨安,你要不要上來講一講這條項鍊的故事。」他體貼地補充,「我可以幫你翻譯。」



    我應該衝上去,奪過麥克風,一條一條細數他的罪狀,揭露他的惡行。



    哪怕是在我父母的面前。



    我緩緩走上前,仰面看著他。



    他也低著頭,溫柔地看我。



    我接過麥克風,聲音啞得厲害:「各位,他……他……他囚禁了我。」



    這句磕磕絆絆的控訴化作流利好聽的英文,從梁冠月口中紋絲不動地說出。



    滿座譁然。



    梁冠月平靜得令我害怕,然而更令我害怕的,是我視線所及。



    在禮堂的門口,輝煌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裡,有一雙金棕色的眼睛,正在盯著我看。



    她的身形修長,打扮高貴,站立時的體態也很優雅。



    她直勾勾地看著我的方向——我不確定她是在看我,還是在看我身後的人。



    如果我在這裡把她的驕傲拉下神壇,她會怎麼做?



    她會用她的餘生摧毀我的一切,將所有酷刑毫無保留地施加到我的身上。



    我張著嘴,久久地講不出話,久到梁冠月轉過頭來看著我,輕聲問:「and?」



    他竟還催促我,把這個故事講下去。



    我粗重的呼吸透過麥克風清晰地傳播出來,片刻後,我竟求助般地回過頭,看著梁冠月。



    他壓低身體,輕聲問我:「怎麼了?說不下去嗎?」



    「她在看我。」



    我放下麥克風,面向他輕輕地說。



    他笑了一下:「她不是你的朋友嗎?」



    「冠月,是她、她在看我。」



    順著我的視線,梁冠月也看到了那個陰影中的女人。



    於是他從我身後繞到我身邊,比我靠前一步,從我汗溼的手中接走了麥克風。



    「各位,我囚禁了她,她是這麼跟我說的,當時我嚇了一跳。」他的聲音比我要淡定得多,聽起來抑揚頓挫,非常悅耳,「隨安是個很有才華的作家,她教會了我很多我沒來得及學的成語,其中一個非常有意思,叫作『畫地為牢』,這個詞的意思是說,在理想社會中,人人自律,面對自己的罪責,只需要在地上畫一個圈,那麼在懲罰期限之前,人們會自發地留在圈中,不會踏出半步。」



    他頓了頓,又說:「她告訴我,現在這個成語偶爾也用來泛指陷入愛情的人,他們會因為戀慕對方,自願地踏入對方畫出的囹圄之中,甘之如飴,不想離開。」



    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頭髮:「那時她說我囚禁了她,這應該是我聽過最特別的表白,並且我想,她也囚禁了我。」



    他的說法聽來曖昧又浪漫,讓我找不出一絲紕漏。



    「希望她原意一直囚禁我,我會把這枷鎖的鑰匙丟進海里,或是送到她的手中。」



    他將那枚鑰匙項鍊掛在我的脖子上,同他最初送我的那一條相疊,然後輕輕吻了我的額頭。



    人群中爆發出熱烈的歡呼,為這浪漫又詩意的一幕。



    閃光燈的背後,我看見陰影裡,那雙金棕色的眼睛帶著笑意,最終她推開門,離開了我的視野。



    我從沒想到這些人會坐在一起。



    梁冠月的母親,我的父母,嘉穎,梁冠月,還有我。



    不,幾個月前我是想過的。那時我甚至很期待,把我的白馬王子介紹給我的朋友,帶給我的父母考量,也見一見他的家人,努力成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分子。



    幻想破滅,我也再沒有心力去維護虛假的體面:「爸媽你們、你們什麼時候回國?」



    我打斷家長之間熱絡的談話——故作謙虛的炫耀,別有用心的吹捧,旁敲側擊的試探,投其所好的引導。



    場面因為我的一句話而冷下來。



    沒人說話,還是鄭嘉穎出來和稀泥。



    「隨安你幹嗎啊,你最近怎麼了?」



    「沒你的事。」我說,「爸媽我覺得你們回去吧,我在這邊顧不上你們。」



    「隨安,別嫌爸爸媽媽煩,等你們的婚期定下來,我們就走。」



    我因這句話而瞠目結舌——他們才剛剛見面,不過幾個小時,甚至連話都沒說上幾句。



    「什麼婚期?」我長吁了一口氣:「你沒聽到今天冠月說他不想求婚嗎?」



    「小梁,你不想娶隨安嗎?」



    我爸懶得跟我廢話,直接去問梁冠月。



    梁冠月不置可否,說:「叔叔,我得跟您坦白一件事,我沒有生育功能。」



    我父母沉默了一會兒,我媽又問一遍:「那你想娶隨安嗎?」



    「隨安會願意嫁給我嗎?」



    「我不願意,我不想結婚,我寧可去死。」



    「隨安。」我媽沉聲阻止我。



    「你說的這叫什麼話?像話嗎?」我爸也輕輕敲了敲桌面。



    鄭嘉穎還是那一句:「隨安你怎麼了?」



    我真是快瘋了。



    梁冠月笑笑,站起來:「我覺得你們需要聊聊,那我去抽支菸。」



    我知道他是不抽菸的。



    一直不說話的優雅女人忽然出聲叫我的名字:「隨安。」



    「阿姨您能先別跟我說話嗎?」我疲憊地撐在桌子上,捂著臉,「阿姨,您跟您兒子的藝術,我理解不了,但是我尊重您,您也放過我吧。」



    「我希望冠月能和他愛的人在一起,隨安,他是我的唯一,我的驕傲。」



    「您是希望他跟他愛的人在一起嗎?那我告訴您,他愛他父親,愛卑劣低賤的基因。」



    話出口的一瞬間,我後悔了。



    女人冷漠又炙熱的眼睛緊盯著我,如果那目光能演化出實體來,此刻恐怕已颳走了我的頭皮。



    「我失陪一下。」沉默片刻,她站起來,又一次消失在我視線裡。



    「嘉穎你也先出去一下。」



    「隨安,媽媽是這麼教你的嗎?你為什麼這麼沒有禮貌!」他們似乎對我的表現非常不滿,「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正式場合裡手肘不能放在桌面上。」



    我於是把拄在桌子上的手拿了下來,輕聲說:「媽,我真的不想結婚。」



    「隨安,你已經三十歲了,他幾乎是你能找到條件最好的伴侶了。」



    我用捂在臉上的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所以呢?我三十歲了,然後呢?」



    「你不要拍桌子,隨安,你一直挺乖的,挺聽話的。」我媽倒還是很溫柔,「爸爸媽媽看人要比你準得多,他能帶給你最優質的生活,這樣我們也可以放心了。」



    「爸,媽,從你們說要我結婚,到現在,你們問了他的學歷,他的家庭,他的財產,他的職業,你們有沒有問過我愛不愛他?」



    「你在矯情什麼?」我爸似乎對這種愛不愛的話題非常不屑,「你不愛人家,你為什麼要跟人家談戀愛?」



    「他是個變態,他是個瘋子你們知道嗎?」



    「他打過你?」



    我在這句話中愣住了,半天才說:「沒有。」



    「那他出軌了?」



    「不是。」



    「他賭博?吸毒?」



    「沒有!沒有!」我終於崩潰地摔碎了杯子,「他囚禁我,你們知道嗎?他限制我的自由!他踐踏我的尊嚴!他想把我變成一條狗!」



    我摔東西的舉動嚇到了我媽,她驚訝地看著我:「隨安,你究竟在說什麼?你怎麼會變得這麼暴躁?」



    「自從上次吵架之後他就一直銬著我,他想殺了我,媽媽,他想讓我跟他一起死!他說要我永遠留在他身邊,他要我做一條狗!」



    我哭了出來。



    屋子裡半天沒有別的聲音。



    良久,我媽清了清嗓子。



    「隨安,你們年輕氣盛,有的時候在氣頭上,你們不知道怎麼去相處,但這些問題都可以改,你可以幫助他。」



    我還在流淚,卻因為她的話錯愕地止住了哭,不僅如此,我甚至無法控制地笑了出來。



    「他可能從前受過別人的傷害和背叛,他缺少愛,他不懂得怎麼去愛你,你可以用溫暖去感化他。別說他看起來沒什麼問題,就算他真有問題,隨安,他是個瘋子都捨不得打你罵你,不正好能說明他對你很好嗎?隨安,我們把你培養得這麼優秀,不就是希望能把你送到更好的環境裡,遇見更上流的人,過上更好的生活嗎?」



    這個世界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不正常的?



    究竟是所有人都瘋了,還是其實我瘋了?



    我用手背抹了一把臉,發出一聲冷笑:「要不要讓他對你們也好一把?你們也來過過這種好生活?」



    「你這孩子,怎麼變得這麼不聽話!」我爸罕見地提高了音量,發現以後,又立刻壓抑下去,「你剛才沒聽到嗎?他沒有生育能力,你將來就是第一繼承人。」



    我覺得我快要猝死了。



    「咱們家很缺錢嗎?是沒車還是沒房?」我發出一聲冷笑,「你們要把我賣了?」



    「你是我們的女兒,誰會比我們更希望你好?」



    我居然覺得這句話似曾相識,就像是梁冠月講給我的那一句「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



    我不再說話,長久沉默之後,卻忽然聽到。



    「隨安,我要和你爸爸離婚了。其實我們早就想離了,為了你才一直拖著,等你結婚了,我們就離,不然單親家庭,人家會看不上,咱們又沒有那麼好的條件。」我媽還在絮絮叨叨地說,「你不知道,我們基金會救助過那麼多窮人家單親的孩子,唉,沒有幾個會有出息的……」



    我抓著頭髮,無力地擺擺手:「我不想知道,你們倆的事情自己做主吧,我是不會跟他結婚的。」



    為什麼?為什麼跟我最親密的人,此刻卻變得如此的陌生,陌生得彷彿我從來都不曾真正認識過?



    「隨安,我可能要坐牢了。」



    我抬起頭,無聲地看著他們倆。



    「挪了點錢,這麼多年,一直也沒出什麼事,這次挪大了,真補不上了,就看什麼時候露餡了。」



    我的腦子十分遲鈍,簡直失去思考能力:「什麼?媽!你、你挪用的可是善款,那是別人的救命錢啊!你拿錢幹嗎了?你怎麼能做這種糊塗事!」



    「你上大學的錢,還有給你置辦車和房子的首付。」她低著頭,不看我。



    敢情還是為了我?敢情我近三十年來的好生活,一直都是在揮霍其他人寶貴的善意!



    我連罵都不知道該罵些什麼。



    「所以你們來德國壓根也不是來看我的,你們是來躲事的。」我冷笑一聲,「幾十萬?我來還,我得好好還你們的養育之恩。」



    「四百八十多萬……」



    「多少?」我瞪大眼睛,「五百萬?我哪裡的房子和車值這麼多錢?」



    「你爸這幾年……他在外面養了個小的……」我媽也哭了,我都不知道她在哭什麼,「隨安,我們做父母的對不起你,可我們只是想給你一個幸福完整的家啊!」



    我差點又要吐了。



    我不願向惡,奈何惡卻非要假我之名。



    嘉穎回了住處,我父母也回了酒店,只有梁冠月還站在餐廳門口等我。



    我覺得我的世界都要坍塌了。



    我曾經以為的幸福美滿的家庭,原來自始至終都是鬧劇一場。



    我有一個挪用善款的母親,一個背叛家庭的父親,一對致力於將我培養成「大家閨秀」「名門貴女」的父母。



    他們給了我最優厚的物質,最先進的教育,告訴我要文明,要禮貌,要溫柔,要知性,要堅強,要善良,要擁有一切美好的品質……



    結果遇到合適的買主,現在,他們決定賣掉我。



    我拍拍梁冠月的背,他轉過來,右臉高高的腫起來。



    他微笑地看著我:「你哭過了?有這麼不想嫁給我嗎?」



    「你母親打了你,是嗎?」我深吸了一口氣,「對不起冠月,我剛剛在你母親面前說錯話了,還有今天我父母的事。我誤會了你。」



    「你別跟我說對不起,我不配,隨安。」他摸了摸我的頭,「我是永遠不會跟你說對不起的。」



    「冠月,」我可能是瘋了吧,居然主動擁抱了他,「咱們結婚吧。」



    我在墮落,是咎由自取,是別無選擇的選擇。



    他發出一聲笑,很輕蔑,也像我笑他的時候那樣,不加掩飾。



    「千萬別,隨安,不至於,我要是想出去買女人,肯定買個比你心甘情願的。不就是五百萬嗎,我給你還,我用不著你以身相許。」



    我瞬間抬起頭,死死地盯著他。



    「冠月,你都知道什麼?」



    他低下頭笑看著我,輕輕開口。



    知道,你的,一切。



    「隨安,我知道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關於你的,一切。」



    我在他的凝視下緩緩後退。



    他抓住我的手腕,另一隻手取掉自己的眼鏡,用那雙金棕色的眼睛很深很深地望著我。



    「隨安,要忍受我,不要愛上我。」他緊緊地攥著我,不讓我再後退,「隨安,你實在是又笨又可憐,我都忍不住再提醒你一次,我不要你的愛,你的拯救,我們是人渣,我們不需要這些東西。」



    「我們是誰?冠月,你告訴我,你的我們指的是誰?」



    「你是真的不知道嗎?」他笑了一下,笑容一如既往,溫柔又自信,「你是怕你自己會瘋掉。」



    我低著頭沒說話,他卻對我說:「可是隨安,怎麼辦,你恐怕又得瘋一次了,我居然都有點不忍心。」



    他說不忍心的時候,臉上沒有半點兒不忍心。



    「隨安,我居然會心疼你,我有沒有因為跟你在一起而變得正常一點?」他問我。



    「沒有。」我眨眨眼睛,自嘲地笑,「那我呢?我有沒有因為跟你在一起,變得不正常?」



    他笑出了聲,甚至是一聲動靜不小的「哈哈哈」。



    我第一次聽見他這麼笑。



    笑夠了,他看著我:「隨安,你居然還覺得你本來挺正常的?」



    我上了熱搜,我的名字跟在梁冠月後面。



    是他在車上拿給我看的,我掃了一眼,以為是戀情。



    可這條熱搜的下一條,居然是「梁冠月 錄音」。



    我的手有點發僵,機械地抬起頭看他,他沒有任何表情。



    顫抖著點進去,黑屏的視頻開始讀取,梁冠月的聲音傳了出來。



    「寶貝,我現在看起來高興嗎?為什麼?」



    「因為我關心 ta。」



    「寶貝,你一次次地騙我,你質問我,咒罵我,給我一巴掌甚至試圖殺了我,都是因為他,我想問問你,憑什麼?」



    「冠月,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在慢慢改……」



    「隨安,你為什麼要撒謊?你的眼裡和心裡都沒有我……」



    「是有過的,我的眼裡和心裡是有過你的。」



    「你……隨安……你不要再說了,沒有用,隨安,沒用的。」



    「我現在就可以跪下來求你。」



    錄音只有這麼短短的一段,清晰,流暢,脈絡清楚,邏輯順暢。



    很明顯,錄音中的我是個恬不知恥,乞求原諒的出軌者,而他則是隱忍深情的男主角。



    當然,我知道這段錄音的原貌。



    所以我此刻才會不受控制地發抖流淚,冷汗涔涔。



    「這是什麼?冠月,這是什麼?」我轉過頭去看著他。



    他從駕駛座前方的抽屜裡掏出一樣東西,是我那部修不好的手機。他修長的手指按住機身側面的開機鍵,屏幕亮了起來。



    「你、你不是說修不好了嗎?」



    「我說,你就信嗎,隨安?」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所以,這就是你的小驚喜嗎?你就是要這樣毀掉我,讓我萬人唾棄,然後只能留在你身邊,是嗎?」



    「是啊。」



    「太無恥了,你太無恥了……」我流著淚翻閱屏幕上不堪入目的留言-



    天啊,男的那麼帥,她是怎麼想的?-



    這女的也太噁心了,嘔-



    公開的時候我就覺得女的配不上男的,男的又帥又有錢又溫柔,還是混血,奈何當時一片祝福,瑟瑟發抖不敢說話,估計都是女的水軍-



    出軌的都去死吧-



    女方前同事,怪不得她之前一聲不吭就辭職了,走的時候高傲得要死-



    女方同學,她上學的時候就很會勾引男人了,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到處發騷-



    你們看了嗎,她之前還在男的演出時爬上臺說對不起,怪不得,真有臉啊嘖嘖嘖……-



    只有我一個人覺得這女的面相就很騷嗎?



    …………-



    可是沒人覺得有點怪怪的嗎?之前女生說男生囚禁了她誒……——



    不要陰謀論了好吧,自己不乾淨就想拖男方下水——



    接下來是不是又要說音頻造假啦?-



    沒人看到女方手腕上文了男方的名字嗎?顏色一看就是文了不久啊,出軌的話完全沒必要吧——



    祝你老公天天給你戴綠帽子——



    祝你不孕不育,兒孫滿堂——



    發個群號啊,有錢一起賺——



    賺這種爛錢不怕沒有媽?-



    小聲 bb,我之前聽說這個男的私下挺陰鷙的誒……——



    藝術家都有點脾氣的吧,誰還沒個個性了!——



    搞笑,男方脾氣不好就可以出軌了?——



    我是男方粉絲,他明明就很溫柔好吧,他只是有的時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知道怎麼表達——



    他從小沒有父親,可能不知道怎麼去愛,可他內心是很善良的,傷害這樣的人,這個女的真的沒有心。



    …………-



    李隨安,電話:137xxxxxxxx。住址:xxxxxxxx。工作單位:xxxxxxxx——



    隨手轉發,替天行道——



    首頁轉需——



    有沒有人知道她父母電話的,應該讓他們知道自己教出一個好女兒。



    …………



    「這就是你今天說不想結婚的理由?隨安,我們怎麼會培養出你這麼不知廉恥的女兒!」



    我靜靜聽完那一端的咒罵,掛斷了電話。



    「是不是很殘忍,隨安?」他平靜地取走我手上的手機,看著我,「這個世界有的時候是這樣的,是我想的這樣的,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他摸了摸我的頭,再溫柔地撫摸我的臉頰,脖子和後背。



    「人有的時候是很奇怪的,他們自己不用是完美的,他們的家人不用是完美的,愛人不用是完美的,朋友不用是完美的,但卻覺得受害者必須是完美的。」他平靜地看著我,「一旦他們把誰當作壞人,這個人就只能是壞人,只能做壞事。」



    他抬起我的臉,問我:「隨安,這條錄音是誰錄的?」



    我斂著眼睛,幾乎絕望:「我錄的。」



    「對,是你錄的,不是我錄的。」他笑了一下,又問:「你發給我了嗎?」



    我因這一句話抬起眼睛看著他。



    「你發給誰了,隨安?」



    我的嘴唇和牙齒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我不敢回答,我不能面對。



    「我們認識的第一百天,你跟我在雪地裡吵架,讓我別碰你,後來又來拉我的車門,說要跟我走。」他打開手機翻出通話記錄,「鄭嘉穎給你打電話了吧?她是不是說,有人給她發了照片,說要戳瞎她?」



    「你們、你們是一夥的嗎?」



    他低頭笑了一下:「你覺得她配嗎,寶貝?」



    「我是發過這樣的照片,不過不是那一天,發的時候,也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他把通話記錄調到那一天,遞給我,「打過去,給當時那個電話打過去,你應該記憶猶新,當時是幾點吧?」



    我哆嗦著接過手機,顫抖著按下屏幕上陌生的號碼。



    「喂,您好梁先生,您好?梁先生能聽到嗎?請問是需要代駕嗎?」



    我攥緊手機,沉默地咬著牙。



    「您上次讓我去 xx 餐廳十字路口那裡接的女士,我等了好久都沒有看到啊,梁先生。」



    我不能承受地掛了電話。



    梁冠月看著我,眼神平平淡淡:「結果你是怎麼說的,隨安?你說冠月,別碰嘉穎,我求你了,都聽你的。隨安,從你發現我調查了你的那一刻起,你就給我扣上了魔鬼的帽子。」



    「我告訴過你吧?我是想要去學的,學著怎麼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給你安全,溫柔,和愛。結果呢?你一看到我的尖牙和爪子就叫我快滾,當然了,我也承認,我根本學不會。」他像在自嘲,但更像是在嘲笑我,「隨安,我送你的第一條項鍊是珍珠,我對你說,我喜歡珍珠,石頭因血肉的祭奠而變得美麗又珍貴。」



    「所以……你要我祭奠你?」



    「我是想把你變成珍珠,笨蛋,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笨的人。」他發動了車子,放起音樂,「我們邊走邊說吧,隨安。」



    「你總是問我想要什麼,好吧,隨安,最初我想把你變成我的狗,我想變成你世界裡的唯一,讓你永遠不能離開我。後來我改主意了,因為我發現你沒我想得那麼偉大善良,立志做聖母,整天想著犧牲。原來你也有爪子和尖牙,你也會為了活命對我虛與委蛇,委曲求全,不惜出賣你的身體,違揹你部分原則。」



    「然後我想著,那好吧,那我們同歸於盡吧,你不需要知道你父母是什麼人,你朋友是什麼人,你生命裡只出現一個反派就夠了,你所有的恨,我來帶走它,我所有的愛,你也帶走。隨安,你可能很不屑,但這就是我們瘋子表達愛的方式。」



    「可是隨安,你真是隨時隨地要給我驚喜,當我決定要跟你一起死的時候,你居然又開始跟我鬥智鬥勇,講起了自由平等,這讓我想戳穿你,想刺破你自以為完美的楚門的世界。」他輕蔑地看著我,「你可能不覺得自己虛偽,但你都不覺得自己可笑嗎?隨安,你跟我平等過嗎?」



    我愣愣地看著他專心開車的側臉:「你什麼意思?」



    「你第一次見到我是在我的演出上,票還是你那個好朋友給你的吧?」他頓了頓,繼續說,「可我第一次見到你,見到你們的時候,你是不是已經不記得了?」



    他轉過頭看了我一眼,只有一眼。



    「那個時候我十歲吧,家裡整天吵架,過得很窮,嘴饞的時候,會去撿小攤販丟掉的水果,只會撿,我從來都沒有偷過。有一天我撿水果吃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小女孩,穿著一條潔白的公主裙,白得像是百合。她父母牽著她,小聲跟她說,安安呀,將來一定要努力出人頭地,不然就要撿垃圾吃了。可是小女孩說,媽媽不要這樣說別人,哥哥將來也可以努力的!她還從袋子裡拿了個桃子來給我吃,我可不是天天都吃得到新鮮的水果的,所以我很開心,我絲毫都不介意她父母讓她不要跟乞丐交朋友。」



    「所以我經常會去她回家的路上等她,穿著我最不破,最不舊的衣服,跟在她身後,離她幾米遠,就那麼遠遠地看。但是少年心思可能真的太明顯了,她的好朋友發現了我,偷偷告訴了她的父母,於是他們找到了我,狠狠地打了我一頓,告訴我,他們的女兒是公主,將來是要嫁王子的,連她的好朋友都在一旁笑嘻嘻地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不要用你顏色和我們不一樣的妖怪眼睛去看隨安,你再看,我就告訴叔叔把你的眼睛挖出來。」



    「可是我不在乎,我活得太難了,像老鼠,像蟑螂,那個女孩是我能看見的最乾淨的東西,她的朋友很討厭,每個喜歡她的男孩,都會被她的朋友狠狠地挖苦諷刺,我更不能倖免。她剪掉我的頭髮,要我學狗叫,脫掉我的鞋子,用鞋帶綁住我的手,每一次她惡作劇之後,都會笑嘻嘻地問我,你明天還來不來看小公主呀?你問我為什麼不反抗她?她說,如果我不聽她的話,她就告訴那個女孩我喜歡她,那怎麼行呢,她是公主,她要嫁王子的。不過每一次我都安慰自己,沒關係,如果那個女孩看到他們這麼對待我,一定會打抱不平,氣鼓鼓地跺她的小皮鞋,說你們不應該這樣。」



    「可是有一天,她和她的朋友放學回來,她朋友偷了兩隻杏子,誣賴給我,老闆說,人家小姑娘穿得乾乾淨淨,怎麼會偷東西?你佔便宜沒夠,吃夠了撿來的,就學會偷。」他的車開得四平八穩,連停車時都不怎麼晃,「我那個時候很期待,那個百合一樣的小女孩會為我作證,她會義正詞嚴地揭發她的朋友,證明我的清白。」



    他停頓了一下,這時是紅燈,他轉過來,又看了我一眼。



    「可是她沒有,她任憑老闆娘唾沫橫飛地罵了我一通,拎著我的領子給了我兩巴掌,她也只是低著頭,像一支正在凋謝的百合。一切結束之後,她走過來,像這樣……就像這樣摸了摸我的頭,對我說,對不起,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其實我挺想告訴她的,我當時已經沒有那麼窮了,我甚至有了一張機票的錢,我就要去德國了。可我當時低著頭,隨安,在我的少年時代裡,我從沒有機會好好用我的眼睛看一眼我喜歡的女孩子,在她的記憶裡,我永遠只能是一頭蓬亂的,棕色的捲髮,我只能是一件灰濛濛的白襯衫,我只能是張著青紫遍佈的胳膊,只能是被遺忘的一個點。可在我的記憶裡,她永遠都是一朵純潔高尚的百合,一顆璀璨奪目的珍珠,她永遠都是個乾乾淨淨的小公主。」



    我在他平靜的敘述裡感到無比的折磨,甚至開始撕扯自己的頭髮:「我真的記不住了,冠月,我真的不知道……」



    「沒關係隨安,你就當我在講故事吧。」他伸出手揉了揉我的頭頂,甚至很寵溺地笑了一下,「在德國的那段日子很難熬,難熬到我甚至都瘋掉了,我那時候真想救救自己,我把自己弄丟了,只有那個女孩,只有她見過我乾乾淨淨的樣子。於是我回國了,可最先聯繫我的不是她,是她的朋友,她說嗨,好久不見,沒想到你現在變成大藝術家啦?你還記得我嗎,我小時候經常跟你鬧著玩的。我看著她,她看我的眼神貪婪又算計,跟小時候一點都不一樣,但都很噁心。她說小時候的事情你不會還放在心上吧?她說我平時經常在網上關注你的消息,我現在很喜歡你的。我是怎麼說的呢?我說,我還喜歡當初那個女孩,你要不要把我的眼睛挖出來?她給我講了好多關於你的事情,她說女孩上學的時候很會勾引男人,說她假正經假清高,背地裡其實很勢利,她說自己是她最好的朋友,很瞭解她。最後,她說,不信我把她送到你面前,你只要送她一個包,她就會乖乖跟你睡。」



    「那個女孩來看我的音樂會,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其實她變了不少,又漂亮又自信,但不像百合了,她變得像玫瑰。演出結束她來找了我,保安攔著她,她還脫了鞋子爬上來,嘰嘰喳喳地,說我是她見過穿白襯衫最好看的人。我們很快就在一起了,我還沒來得及送她一個名牌包,她就送了我白襯衫,高爾夫球杆,親手做的鑰匙扣,還有各種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後來我送她包的時候,她查了一下價格,嘰嘰喳喳地跟我說,哎呀,這都夠我們去瑞士滑雪啦!那個時候我每天都陪她待在光裡,儘管光會燒爛我,把我灼得很痛。她的朋友告訴我,這是她在放長線,釣大魚,我發了些小東西過去,跟她說,再盯著我,我會戳爛你的眼睛。」



    「我們在一起的第一百天,她約會時接了一個電話,嫉妒使我發瘋,所以我問出了那個我不應該知道的名字。她勃然大怒,說我有病,如何離開了餐廳。隨安,你知道看著她的背影,我在想什麼嗎?」



    「我在想,她那個朋友最好趕緊死掉,否則我又會被拖回黑暗裡。其實我那時只想給我喜歡的女孩叫個代駕,隨安,可是因為朋友的一通電話,她說要跟我走,她覺得我會殺人。但隨安,你不記得嗎?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有個瘋狂的粉絲整天跟著我,甚至有一天闖進我的公寓說要殺掉你,我當時是怎麼做的?我報警了,隨安,一個遇到危險第一反應是去報警的人,你卻覺得他會殺人。」



    「你何止是覺得我會殺人呢?你服從我,因為你覺得我崇尚暴力;你勾引我,因為你覺得我耽溺肉慾;你欺騙我,因為你覺得我迷戀你,就會被你利用。因為你朋友的一通電話,你差點把我殺了,因為她的自作主張,你罵我爹死娘嫁人,現在,她要你身敗名裂,你卻認為我無恥至極。隨安,你也好意思跟我說平等,你向來也不忌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我啊。」



    我真的快要崩潰了,我覺得我馬上就要瘋了。



    「別說了冠月,我求你了,你在報復我,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你看,你現在也覺得我是在報復你,隨安,我跟你說過很多次我很愛你,但是這愛不溫暖,不美麗,不健康。隨安,陪你待在光裡太疼了,你的光是火海,疼的我受不了。那我就把你拖進黑暗裡吧,結果呢,你又受不了,你也說疼,你疼什麼?說得好像你真的見過光一樣。」



    過了一會兒,他等我哭完一場,又說:「隨安,看到你給鄭嘉穎發這條錄音的時候,我才真正確定了我想要的東西。」



    他看著我,面帶微笑,一字一頓。



    「我想,把你,變成我。」



    我的四肢冰冷僵硬,只覺得腦袋裡的每一根血管都要爆開了。



    車行駛了很久,穩穩地停住,停在他洋樓的車庫裡。



    「下車。」



    「你、你想幹什麼?」



    「我給你的小驚喜,隨安,你還沒來得及看。」



    「冠月,你必須馬上離開這個女人,她會成為你人生的汙點!」



    優雅的女人面目扭曲,金棕色的瞳孔像是魔鬼。



    「我人生的汙點已經夠多了,我自己就是個汙點。你的驕傲在這些玻璃櫃裡,不是我。」他用食指指節敲了敲玻璃櫃的櫃壁,十分輕蔑,「我可能要去自首了,我做了不少壞事。」



    說完,他拽著我穿過那條長而迂迴的門廊,打開了「酒窖」的門。



    「你真的會去自首嗎,冠月?」



    「怎麼可能?」他笑了笑,低下頭來看著我,「我根本活不到去自首,隨安,我母親待會兒就會殺了我的。」



    我回頭望了一眼,他母親正在收拾玻璃櫃裡的獎盃和獎牌。



    這裡確實是酒窖,不過再往裡走,還有一個小小的隔間,隔間裡很明亮,也放著琴,牆上掛滿了照片,有些是我,各種時期的我,不知道他從哪弄來的,還有幾張素描,認得出來,是我小時候。其中有一張,是少年的他和另一個男人的合照,男人跟他很像,他們中間還有一隻正在吐舌頭的小狗。



    可我無暇去看這些東西——隔間中間的椅子上,綁著我最好的朋友,被鞋帶綁住雙足,手銬銬住了手。



    梁冠月從口袋裡掏出那把瑞士小刀,放在桌子上,對我說:「隨安,刀在你面前,手銬的鑰匙掛在你脖子上,你要放走她還是殺掉她?」



    我置若罔聞,蹲在鄭嘉穎的面前:「嘉穎,為什麼?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哭得很傷心,對我說:「如果你的裙子是我的,如果你的皮鞋是我的,如果那些情書和禮物是我的,如果這個人,他是我的……我根本不會想要毀掉你!」



    「那你知道這些東西給我帶來什麼嗎?嗯?給我帶來虛偽的假象,鉅額的債務,扭曲的愛情,現在可能還會帶來死亡。」



    她質問我:「憑什麼你什麼都有,我什麼都沒有呢?」



    「你什麼都沒有,你很苦,你很慘,你對我做的事情就對嗎?就有道理嗎?」



    「我有什麼錯?你就不虛榮嗎,你就不自私嗎?他如果身無分文,你還會跟他在一起嗎?」



    「我為什麼要犧牲一切,就為了證明我自己善良偉大不虛榮?」我打了她一個耳光,「鄭嘉穎你有毛病嗎?你自己喜歡做聖母,你喜歡拯救,那你就去當啊!」



    她仰著臉,看著我狠狠地笑:「梁冠月你看到沒有?你喜歡的女人多噁心,她根本就不愛你!」



    我瘋了一樣地踢翻她的椅子,她的後腦勺磕在沒有鋪過地毯的水泥地上,昏了過去。



    「你的愛才噁心!你這個變態,你的愛又卑劣,又扭曲,你的愛要害死別人,你、你……我殺了你……」我回頭,拿起了桌上的那把小刀,彈了出來。



    我緩緩靠近了她,卻聽到身後梁冠月不緊不慢地對我說:「寶貝,踏出這一步就不能回頭了。」



    我因這句話有片刻踟躕。



    他卻又說:「如果殺得是兩個月前的我呢?寶貝,你也會手軟嗎?」



    我不知道,或許他說得對,我是這個世界上最自以為是,最自私,最笨的人。



    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跪在地上,拽著他的腿,仰頭看著他:「冠月,你幫我殺了她,我、我做你的狗,你不是愛我嗎?那你幫我殺了她!」



    他笑笑地看著我,輕輕摸我的頭髮:「隨安,你不是不屑去利用我的愛嗎?」



    這句話如當頭棒喝,一下子就敲醒了我,醒來之後,卻又手足無措,不知應該如何面對滑稽世間。



    見我愣住,他又問:「隨安,你給我講的那些,自尊,自由,平等,理想,正直……還有一堆亂七八糟你說你深信不疑的東西,現在你還相信嗎?」



    我張著嘴,答不上來。



    「隨安,你幾次三番錯信,錯怪,你不笨嗎?」



    「你總以為你能猜透我,窺破我,騙過我,你用對我的惡意,來堅持你自己心中的真善美,你不自以為是嗎?」



    「你只在對自己有利的事情上正直勇敢,一旦觸及你,鑰匙和刀,你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刀,你不自私嗎?」



    「隨安,你告訴我……」他語氣輕柔,緩緩對我發問,「我是地獄,是魔鬼,是罪惡,你是天堂,是神聖,是公德嗎?」



    「冠月,別再說了。」我捂著臉,渾身發抖地坐在地上,「我、我變成你了,我變得比你更不堪。」



    煙味順著門縫飄了進來,絲絲縷縷,在缺少氧氣的地下室裡聚積起來。



    這是什麼味道?



    「隨安,所有想要毀掉她驕傲的人都是她的敵人,哪怕這個人,是她的驕傲本身,你明白嗎?」他聳了聳肩,語氣非但輕鬆,聽起來甚至有一絲愉快,「她大概想和那堆獎盃死在一起吧,這裡是酒窖,一旦燒起來,估計我們都不會痛苦太久。」



    我忽然笑了:「你最終還是如願以償了,你愛的人,你恨的人,還有你不能愛也沒法去恨的人,都會和你死在一起。」



    「過來,隨安,到我這來。」他伸手叫我,拉開抽屜,找出一個信封,遞給了我。



    我接過,沒有立即打開,看著他笑:「這該不會是什麼深情表白的臨終遺言吧?冠月,別自我感動,我會吐的。」



    他也笑,沒說話,用眼睛示意我打開。



    信封裡是一份醫院的文件,手術同意書,醫藥單,還有一些其他的相關單據。



    「我沒騙過你,隨安,我這種人不會有孩子的,還有下面那一張,證明我沒有 hiv。」他輕聲笑,同我開起玩笑,「你不用怕。」



    「這會兒了,你做沒做過手術,有沒有病,重要嗎?」煙霧越來越濃,我試過去推來時的門,已經被從外面鎖住了,「冠月,其實我真不想死,可能你說的都對吧,我也很自私,我也不正常,我的人生都是假的,可我熱愛我的生命,這是真的。」



    他笑起來,把我拉過去溫柔地抱住:「所以你變不成我呀,小笨蛋。」



    「你說什麼?」



    他伏在我耳邊,對我說:「寶貝,酒櫃的第二列,從上往下數第 14 格,那裡有一個小機關,可以輸入一個八位數的密碼,只要輸對了,桌子下面的通道就會打開,通往車庫,我剛剛停車的時候,恰好忘記拔鑰匙了。」



    我睜大眼睛,驚詫地看著他,他眼含笑意,金棕色的眼睛在幽暗潮溼的地下室裡,在薄薄的煙霧中,居然變得很明亮。



    「不過寶貝,這個密碼只能輸三次,三次都不對的話,就再也不能用了。」他摸了摸我的頭,「其實我好希望你錯,我還是希望,我們死在一起。」



    可我推開他,向酒櫃跑了過去。



    推他的瞬間,我聽見他無奈地笑。



    我試了他的生日,並不對,試過了我的,也不對。



    煙越來越濃,我已經開始輕微地咳嗽了。



    我只有最後一次機會了。



    「你,」我的嗓子太啞了,第一個字居然沒出聲,「冠月,方便問一下你父親的生日嗎?」



    他報了一串數字給我,我的手顫顫巍巍地靠近鍵盤。



    「隨安。」



    他卻突然叫住我,我的手也因此懸在半空。



    「隨安,這樣從背後看你,還是很像一枝百合。」他對我說。



    我看了他片刻,忽然從領子裡找出他最初送我的那條珍珠項鍊——珍珠上環刻著一圈小小的數字,他送給我時說,那是一句樂譜。



    野百合也有春天。



    我顫抖著輸入,66666711。



    我的左腳踏進暗門裡,又收了回來。



    「冠月,我要選鑰匙。」我拿出那枚鑰匙項鍊,解開了嘉穎的手銬,把她扛在背上,「或許她真的該死,可是也輪不到我來審判她。」



    他輕輕地對著我笑:「所以我說你變不成我呀,隨安,你最終還是沒有被我洗腦。」



    「冠月,出去吧,去自首,然後我們一輩子不要再見面了。」



    他半天才往前邁了一步,卻很快又退了回去,自嘲地擺擺手:「我能一輩子都不去找你嗎?寶貝,我說了你信嗎?我自己都不信,我完全不想放過你,我到現在還是很想讓你永遠跟我在一起,就我們兩個人。」



    「下輩子吧,這輩子我就是不愛你了。」



    「好,隨安,希望我們不要再見了。我跟你說過我要燒了天堂,你看,這裡就是我的天堂。」他環視滿牆我的照片,最終取下他和父親的那一幅,「隨安,我留給你的東西很多,但你那麼堅強,我知道你早晚會忘掉。可是你手腕上那個名字,隨安,別破壞它,別跟我再見。」



    那個名字刺在我的脈搏上,他卻對我說,別破壞它。



    時間緊迫,我卻用了好多時間仔細看他。



    「冠月,」我輕輕叫他的名字,「你不讓我說,但是我還是跟你說一句對不起,我曾經不夠正直,不夠勇敢,對不起。你也給我道個歉吧,我原不原諒你另說,你跟我說聲對不起吧。」



    他深深地看著我:「我不後悔。」



    於是我頭也不回地邁下第一格臺階,卻又恍惚聽見上方悠揚的琴聲。



    野百合也有春天,只唱了兩句,卻又換了。



    歌聲離我越來越遠,我卻聽明白,這一首歌,叫作《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杯濁酒盡餘歡,



    今宵別夢寒。」



    我沒有關上那道暗門,我不憐憫他,可他的生死輪不到我來決定。



    我也不關心。



    他教會了我很多東西,他告訴我世界並沒有我想的那麼美好,也告訴我,我該怎麼面對這些不美好。



    可是對我來說,他的手段還是太過殘忍了——畢竟他沒有教過我,見過黑暗之後,該怎麼回到光裡去。



    我開車駛過精美的洋樓,此時門窗緊閉,濃煙還沒冒出來,鄭嘉穎還在昏迷,躺在我車的後座上。



    光真刺眼,我握著方向盤,目光落在右手手腕的名字上。



    他最終還是騙了我,那堆材料裡夾著一封他親筆提交給警方的信,信封的底部還有一枚小小的內存卡,我沒看,一起交給了警方。



    倒空信封,在牛皮紙的內壁,我還看到了一行小字。



    「隨安,不要眷戀光,你是百合,黑暗從不奈你何。



    我將信封摺好放進抽屜,耳邊彷彿有歌。



    就算你留戀開放在水中嬌豔的水仙,



    別忘了寂寞的山谷的角落裡,



    野百合也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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