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038

    凜冬將至, 黃昏的最後一縷絢爛的火燒雲,消散在了晚風裡。

    夜幕降臨以後的赤霞峰,只餘下了一片孤寂、肅殺的冷。

    謝持風從無極齋走了出來, 步伐稍微踉蹌了一下, 蒼白的面容上,沒有一點表情。

    一股子腥味自他後背逸出,玄色衣袍隱有破爛之處。遭到杖罰,皮肉開綻。溼漉漉的血化開,洇溼了數層衣衫。

    後方, 蒲正初追了出來,急切喚住了他:“持風, 等一等!”

    謝持風停住了腳步, 轉身, 靜靜地看著蒲正初,等他說話。

    廊下孤燈, 火光飄搖。遠方的山巒, 朦朧靜謐, 不似凡間。謝持風整個人, 也彷彿早已和那個黑暗的世界融為一體了。

    蒲正初走近他,望著眼前這個已經長得比自己高大、卻與自己記憶裡那個清凜的少年判若兩人的小師弟, 目光萬分複雜,既痛惜,又無可奈何。

    他已經有些記不清謝持風是怎麼變成這樣的了。

    若非要選一個開端,那大概,是五年前的那場失敗的超度儀式。

    桑洱生前畢竟曾與郎千夜共存一體,還持續了很長時間,魂魄很難不受到妖邪影響。最後又死在了仙器月落劍下, 且落得一個屍骨無存、無法入土為安的淒涼結局。

    經過這麼多重的打擊,桑洱的魂魄早已羸弱不堪。即使轉世為人,也很可能會投生為體弱多病又短壽的孩童。甚至一出生就夭折。

    為此,青竹峰為桑洱舉行了一場仙門的超度儀式。只願她的投生之路,能走得平順一些。來世不求大富大貴,至少,不要落入畜生道。

    孰料,這場超度儀式進行了三天三夜,都無法感召到桑洱的魂魄。

    這種情況,實在很罕見。

    按理說,未過七七四十九天,人的魂魄是不會那麼快就進入輪迴道、重新投生的。

    想來想去,只有一種解釋——桑洱的魂魄被妖怪異化太嚴重了,根本經不住月落凜冽的劍氣。在她死的那一刻,魂魄就已經碎了。殘魂散逸在渺茫的天地間,成了風,化了雨,無法再凝鍊成一股了。

    自然,也就無法被超度。

    最後,青竹峰只能用桑洱那身破爛的嫁衣,給她立了個衣冠冢。

    時隔那麼久,蒲正初依然可以在腦海裡清晰地描繪出那段時間的謝持風的樣子。說難聽點,和死人也差不多了。說他是行屍走肉,都是極大的美化。

    在桑洱的衣冠冢落成後的某一日,謝持風離開了昭陽宗,一走就是大半年,杳無音訊。

    到了翌年的夏天,謝持風終於回來了。

    不知道他與箐遙真人密談了什麼,從來沒有對這個愛徒發過火的箐遙真人,竟是大發雷霆,怒不可遏。

    蒲正初得知消息,忙趕去勸阻。一進屋,就心驚肉跳地發現,謝持風像是變了一個人。

    有桑洱的遺書佐證,又加上心燈熄滅、超度儀式招魂失敗,蓮山真人、鄲弘深等人,都已經接受了桑洱不在了的事實。

    悲傷終究會淡化。遺忘是人的常態。

    而謝持風,卻彷彿還活在了過去。

    那場失敗的招魂儀式,反而帶給了他渺茫的希望。他陷入了一種讓人背脊發寒的、彷彿癔症一樣的狀態裡——他堅信桑洱沒死,她會回來。

    蒲正初後來才得知,離開宗門的那大半年,謝持風也並非在四處散心、走出陰霾,而是在試圖尋找一個大家都知道已經死了的桑洱。

    生要見人,死要見魂。哪怕是隻剩半片碎魂,也要找回來。

    但天道輪迴,是人界規律。魂滅魂聚,在冥冥中皆有定數,不容強求。

    執迷不悟的人,往往會走到極端。而逆天強求,必有災殃降下。

    箐遙真人不願謝持風變成那樣,好言勸慰過,指著鼻子嚴厲斥責過,也杖罰過他,卻都無濟於事。最後,箐遙真人只能下了禁令,讓謝持風在赤霞峰上閉門思過,不讓他下山。

    但卻攔不住謝持風的腳步。

    這五年,謝持風留在昭陽宗的時間,寥寥可數,少之又少。大多數時候,他都漂泊在外,行蹤成謎。

    但他沒有忘記自己是昭陽宗的弟子、沒有忘記師尊的恩。只要昭陽宗有大事發生,謝持風都會回來。

    每一次歸來,去叩見師尊,因那個橫亙在師徒之間、既談不攏也解不開的矛盾,他回回得到的,都

    是因私自下山而來的杖罰,以及箐遙真人難掩失望的背影。

    ……

    無數片段在眼前一閃而過,蒲正初思緒回籠,嘆了一聲,道:“持風,你先回洞府等我,我回頭送點藥過去給你。”

    安靜了片刻,謝持風輕聲開口:“多謝師兄,不過,不必了。”

    彷彿從幽冥地獄來的聲音,輕而飄忽。

    “你既然還叫我一聲師兄,那就聽我的安排吧。師尊的杖罰,你也不是第一次領了,難道不知道傷口有多難癒合?”

    “……”

    這次,謝持風沒有說話,似乎是默認了。

    “你大半年沒回來了。這次之後,還是要走嗎?”蒲正初的話一出口,看到謝持風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白問了,就轉了話題,問:“那這一次,你打算在昭陽宗待多久?”

    “修仙大會結束後,我就走。”

    空氣安靜了下來。

    師兄弟二人,一時無話。

    謝持風垂下眼,片刻後,轉身離去。

    看著他那一步步與黑暗融在一起、彷彿不會回頭的背影,蒲正初的內心充滿了矛盾。

    在此之前,蒲正初從未對這件事指手畫腳,總想著他會自己走出來。但事實證明,謝持風非但沒清醒,還越陷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