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八十一章北涼鐵騎的脊樑

    孩子胡亂抹了把臉,偷偷瞥了眼坐在桌對面的孃親,見她依舊沉著臉,孩子便繼續悶葫蘆,反正街坊鄰居都笑話他爹是陸大悶葫蘆,他今天當個小葫蘆,也只能怪他爹,怪不著他陸祥竹。

    男人正要跟媳婦說什麼,她柔聲道:“大遠,你是當家的男人,你說什麼便是什麼。不過到了關外,可要記得穿得暖和些,天寒地凍的,到了冬天雪又大,你們要經常幹活,終究不是在自己家,隨時都能有個遮風躲雨的地兒,對了,棉鞋我幫你多準備三雙,別鞋底板嫌厚……”

    聽著婦人幾乎沒有盡頭的絮絮叨叨,男人沒有絲毫不耐煩,一一笑著應聲,偶爾低頭幫坐在自己懷裡端碗吃飯的孩子夾塊肉。

    孩子終究都是記不住仇的性子,對小打小鬧的同齡人尚且如此,何況是對自己的親生父母。

    很快孩子就抬起頭氣咻咻道:“爹,我可告訴你啊,劉先生告訴我們,按照北涼軍律!臨陣退縮者,斬!你啊,也幸虧不是咱們邊軍將士,要不然,哼哼!”

    男人哭笑不得,婦人身體前傾,給孩子碗裡又夾了一塊肉,氣笑道:“堵不住你的嘴!每天晚上唸書功課的時候倒是經常打盹,沒見你這麼有精氣神!”

    孩子做了個鬼臉,吃著滿嘴流油的香噴噴燉肉,扭頭望向他爹,一本正經問道:“爹,你曉得北涼軍律有多少個斬嗎?”

    男人問道:“你知道?”

    靈慧孩子眼珠子一轉,“反正茫茫多!”

    北涼徐家治軍,向來以嚴酷名動天下。

    據說那位人屠曾在武英殿君臣奏對時,笑言我徐驍一個斗大字不識的大老粗,只會一個最笨的法子,那就是殺人,殺敵不含糊,殺麾下士卒也從不手軟,才能有今時今日的兵馬。

    臨陣退縮者,殺!

    貪功殺良者,殺!

    埋伏起早者,殺!

    陣上無故棄刀棄馬者,殺!

    伍長戰死而全伍存活者,全伍斬首!

    都尉戰死而一尉保全者,全尉斬首!

    當然,北涼邊軍除了這些鮮血淋漓的條條鐵律,更有下級有功不賞者,無論主將伍長,軍營斬立決!貪墨軍餉撫卹者,無論多寡,一律斬立決!

    男人聽到孩子的話後,哈哈大笑。

    孩子突然說道:“爹,我和孃親去了中原那個叫什麼松柏郡的地方後,咱們家有錢買棟更大些的宅子嗎?”

    中年男人笑道:“這可很難,爹這些年也沒攢下多少銀子,中原那邊可比咱們陵州還要富裕。”

    孩子哦了一聲,有些失落。

    男人繼續笑道:“不過你放心,爹到了拒北城那邊,以後不會忘記給你們寄錢的。”

    孩子老氣橫秋地搖頭晃腦道:“先生曰子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謂大丈夫也!”

    男人好奇問道:“什麼叫先生曰子曰?給爹說道說道?”

    孩子嘿嘿一笑,“就是‘劉先生說張家聖人說過’的意思嘛,這也不懂,爹你真沒學問!”

    男人欣慰道:“爹沒學問沒事,你和你哥有學問就好。”

    一提到他哥,孩子立即滿臉驕傲道:“我比我哥差遠啦,我哥連劉先生都說厲害呢!”

    男人開懷大笑道:“那還不都是爹的兒子啊?!”

    婦人看著這對父子,笑意溫柔。

    她不懂什麼打仗也不懂什麼學問,只是憑藉著這麼多年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看多了許多人和事,明白一個粗淺道理,有些男人,只會把最狠的話,都說給最親近的人。但也有些男人,卻把最好的脾氣都留給自家人。

    她的男人,就是後者。

    所以不管是十多年來的平平淡淡,還是現在街坊鄰居的風言風語,她都不覺得當初嫁給這個男人是嫁錯了。

    孩子問道:“爹,你以前的家鄉在哪兒啊?就是那個松柏郡嗎?”

    男人點頭道:“對,不過爹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日子不好,家裡也沒誰了,都快要活不下去了,這才離開的家鄉。”

    孩子沒大沒小笑道:“難怪街坊們都說孃親能看上你,真是瞎了眼。”

    這次婦人倒是沒有生氣,只是掩嘴偷笑。

    男人就更不會生氣了,看了眼自己媳婦,“可不是!”

    孩子又憂心忡忡問道:“爹,我哥真要去那個江南道負笈遊學啊?那得啥時候才能去松柏郡跟我們碰面吶?”

    男人輕聲道:“爹也不知道,爹這輩子啊,很小的時候就發誓以後自己的兒子,一定要讀上書,總覺得讀書人才算有出息,其它做什麼事情,不管掙多少錢,都不咋的。爹呢,很早就沒了爹孃,只知道往上十幾代,都是莊稼漢,所以到了北涼這兒,遇著了祥竹你娘,真的很幸運,要不然如果你和你哥都隨爹的話,哪能是讀書那塊料!”

    孩子嘟囔道:“那你還不知道對孃親好點兒!”

    男人無奈道:“爹就那麼點本事,沒法子啊。”

    婦人眉眼彎彎,男人說他很幸運,她則覺得自己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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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娘倆帶著行李離開龍晴郡城那天,這個男人沿著驛路緩緩回到城內,回到這條小街陋巷,想了想,男人扛著條家中僅剩的兩條豬腿,先後去了兩個地方,一條偷偷放在街尾老人家門口,一條送去了劉先生家。

    在這個過程裡,男人不知道捱了多少白眼和唾沫。

    最後男人回到家中,從床底搬出那隻堆滿灰塵的木箱子,這隻箱子他從不打開,他的媳婦也善解人意地從不去問。

    這個在小街上生活了十多年來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把沉重的木箱搬到院子裡,蹲下身,用力抹去灰塵。

    男人自言自語道:“兩位老夥計,當年你們陪著我剛到北涼沒多久,大將軍帶著我們在北莽打的那場仗,真是憋屈啊,勝而退兵,我和很多人一怒之下就退出了邊軍,後來才知道是那離陽老皇帝的手段,原來是害怕咱們一口氣滅了北莽,他的龍椅就真沒得坐了……這些年我也實在沒臉面見你們……嘿,至於打仗嘛,我陸大遠十四歲投軍,第二年擔任伍長,十六歲就當上了都尉,十八歲便以一營副將身份跟隨大將軍赴涼,什麼時候怕過?我也就退出邊軍早,要不然王靈寶李陌藩這些小兔崽子見著我,不都得夾著尾巴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