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一十九章北涼扛纛之人

    那一騎點頭沉聲道:“正是末將!”

    袁南亭笑了笑,有些百感交集,堂堂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的嫡長子,竟然真刀真-槍靠著邊關廝殺升到了最金貴的遊弩手校尉,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了不得,銳氣一點不比他們這幫老傢伙年輕時候差啊,說不得還猶有過之,要知道他們這幫老傢伙當年多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故而天不怕地不怕,死了不虧,活著就賺,不像現在北涼邊軍中的這撥年輕人,這位涼州白馬校尉李翰林,還有流州將軍寇江淮,出身中原高門的幽騎主將鬱鸞刀,那可以說都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主,擱在中原那邊,估計風花雪月夜夜笙歌還來不及,哪裡樂意在死人堆裡摸爬滾打。

    袁南亭無意間瞥見這三騎馬鞍附近的頭顱,見慣了袍澤戰死的老將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李校尉,本將已經得到消息,齊當國的六千騎已經臨近,不會比洪敬巖的柔然鐵騎更慢進入戰場,接下來你們遊弩手就可以撤出戰場,別逞強,你們已經是我北涼斥候的最後種子了,本將不捨得你們死!所以你和魏木生趕緊在兩刻鐘內收拾戰場,若是在鐵浮屠和柔然騎軍趕到以後,還讓本將看到你們一個人留在這裡,就算僥倖沒有戰死,事後本將也要把你們趕出遊弩手!”

    抱拳領命的李翰林最後沙啞道:“魏木生已經戰死了。”

    袁南亭愣了一下,默然無言。

    袁南亭看著那年輕三騎的背影,那一刻,老將心底浮出一個念頭,清涼山後山三十萬塊墓碑,豈能一直讓年輕人的名字越來越多!

    袁南亭轉身望向扈從裡的六七騎,他們相比尋常勇悍騎卒,有些氣態上的差別,那種泰然自若,不僅僅是依仗卓絕武力而略顯鶴立雞群,還帶有一種沙場江湖的疏離氣息。

    袁南亭笑著開口道:“拂水房諸位高手,消息你們也聽到了,不太好,是那個大宗師洪敬巖趕來。”

    一位始終凝氣養神的輕甲老者摸了摸腰間佩劍,淡然道:“總之不讓袁將軍死在我們前頭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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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眼兒平原腹地的這處沙場上,董卓主力六千騎軍陷入絕境,袁南亭親自調度的八千白羽輕騎愈發遊刃有餘,不斷收割敵軍頭顱。

    烏鴉欄子統帥耶律楚才所在的兩千騎,與數目相當的白羽輕騎廝殺正酣,雙方都未有落敗跡象。

    齊當國的六千鐵浮屠,和洪敬巖擅自離開駐地的六千柔然鐵騎,不期而遇,幾乎同時趕至戰場。

    兩股鐵甲洪流迎頭撞上。

    柔然鐵騎想要挽救僅剩三千多人的董家主力騎軍,直撲正在擴大戰果的袁南亭六千騎,鐵浮屠直接在左翼繞過涼莽兩支輕騎糾纏的戰場。

    輕騎對輕騎,鐵騎對鐵騎!

    六千鐵浮屠主將齊當國位於鋒線中央,出現在最前方,一人一馬一鐵槍,身先士卒。

    老涼王徐驍六位義子,陳芝豹驚採絕豔,戰功累累,天下矚目,白衣兵聖的美譽,是踩在春秋兵甲葉白夔的屍體之上得來的,名至實歸。雖然叛出北涼,就藩西蜀,但是無損其煊赫威名。

    褚祿山,雖然在中原惡名昭彰,但千騎開蜀註定要青史留名,之後在北莽腹地更是他遏制住了董卓十二戰連勝的步伐,不但與那位北莽舊南院大王共稱“南褚北董”,更被視為是董卓這個北莽兵法大家的苦主。

    袁左宗,打贏公主墳一役連西楚都感到匪夷所思,史家兵家事後推演,極為推崇,斷然若非袁白熊,當時徐驍七拼八湊起來的離陽大軍,根本就沒有機會去打那場定鼎之戰的西壘壁戰役,如今也已經是北涼騎軍大統領,名正言順。

    姚簡,葉熙真,生前亦是頗多廟堂讚譽,既有士子風流,又能運籌幄,若非晚節不保,憑藉兩人與年輕藩王的交情,各自擔任一州刺史不在話下。

    唯獨齊當國,不但離陽朝廷和中原官場向來輕視,就連北涼內部也極少提及,風頭甚至不及寧峨眉這撥名聲鵲起的青壯武將,就連升任鐵浮屠主將也被視為是新涼王的任人唯親,僅此而已,與齊當國的領軍才華並無關係。

    即便是那些熟諳徐家家事的清涼山人物,大多也對齊當國這名印象中有勇無謀的陷陣將領不以為然,此人一輩子最擅長的事情,大概就是扛著徐字王旗跟在人屠身後鞍前馬後,一輩子最大的成就,則是莫名其妙成了徐驍的義子。才華平平,聲望不顯,戰功低微,這就是齊當國。姚簡葉熙真死前,褚祿山不想幫忙說法,袁左宗不願求情,唯獨齊當國逆鱗出聲。當時的北涼都護陳芝豹選擇孤身離開北涼,褚祿山無動於衷,袁左宗冷眼旁觀,又是齊當國偷偷挽留,只是陳芝豹最終也並未留下。

    這麼一個在最不該搗糨糊的時候偏偏去和稀泥的人物,如何能夠在最重軍功的北涼贏得尊敬?

    齊當國一槍貫穿柔然鐵騎一名百夫長的胸膛,怒喝一聲,竟是就那麼繼續筆直向前撞去,不但將那名百夫長的屍體帶飛馬背,槍桿沾滿鮮血的鐵槍更是再度刺入後一騎的胸口!

    勢不可擋。

    以主將齊當國作為箭頭的騎陣在柔然鐵騎的陣型中勢如破竹。

    齊當國兩側那條橫線上的戰場,幾乎是一個瞬間,雙方就各有兩百騎戰死當場,若是有人不幸受傷墜馬,根本不似輕騎交戰那般被敵人割去頭顱,而是直接被敵方戰馬一衝而過,踐踏致死,絕無生還的可能。

    鐵騎之爭,落馬即死。

    四千騎柔然騎軍入陣,還剩下兩千騎遙遙停馬遠觀,在這座廣袤戰場上顯得格格不入。

    耶律楚才看到這幅場景後,撥掉一枝北涼輕騎都尉疾射面門的羽箭,獨自快馬離開戰場,來到那不動如山的兩千鐵騎跟前,對那個隔岸觀火的冷漠男子憤怒道:“洪敬巖!你為何見死不救?!”

    一雙雪白眼眸的雄奇男子盯著這名出身尊貴的皇親國戚,反問道:“我怎麼就見死不救了?四千柔然鐵騎難道不是在救人?”

    耶律楚才怒極反笑,用戰刀指向這名曾經跟他姐夫爭奪南院大王頭銜的武評宗師,“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保留實力?!怎麼,上次在葫蘆口給北涼騎軍打破了膽子,要靠這兩千騎還保命逃竄?!”

    洪敬巖扯了扯嘴角,“我一開始就沒想著你和林符能成事,之所以冒險前來,只不過是不想你耶律楚才白白死在這裡而已,當然了,這次白馬遊弩手活著回去數百騎,倒是你們死光了,到時候皇帝陛下肯定會秋後算賬,慕容寶鼎畢竟是姓慕容,他不怕被問責,我洪敬巖勢單力薄,雖說按兵不動是合理舉動,只不過有些事情,合情比合理更重要,所以我才會出現在這裡,否則你以為我吃飽了撐著跑來湊熱鬧?”

    洪敬巖盯著這個氣急敗壞的魁梧武將,譏諷道:“軍功?這裡有你和林符之前所謂的軍功嗎?”

    他轉移視線,望向遠處戰場,冷笑道:“如果說你們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是白死的話,那麼我的四千精騎豈不更是白死?”

    耶律楚才惱羞成怒,嘴角滲出鮮血,伸手死死捂住嘴巴,眼神怨恨地盯住這位柔然鐵騎共主。

    洪敬巖平淡道:“耶律楚才,你記住,江湖上有陸地神仙,沙場上從來沒有顛倒乾坤的神仙,所以你姐夫的那八千私騎死在這裡,是大勢所趨,我洪敬巖只負責把你活著帶回南朝廟堂,至於其它,你不要奢望,也沒資格奢望。”

    耶律楚才沒有轉身,卻用手中戰刀指向身後的戰場,“難道你就不想摘掉正三品鐵浮屠主將齊當國的腦袋?!他的一顆腦袋,能讓你洪敬巖一步封侯!齊當國他孃的還是徐驍義子!”

    洪敬巖笑意玩味,似乎是不屑開口說話了。

    耶律楚才坐直腰桿,鬆開那隻手心佈滿猩紅血跡的手掌,看著那些洪敬巖身後那些精悍異常的柔然鐵騎,哈哈笑道:“你們這些柔然山脈裡跑出來的蠻子,攤上這麼個沒膽子的主子,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將來戰功是別想了,只不過倒也不怕會戰死沙場!”

    幾名柔然鐵騎千夫長眼神不善,蠢蠢欲動。

    洪敬巖抬起手臂,阻止了那些千夫長的拔刀動作,雙手輕輕握住戰馬韁繩,眺望遠方,微笑道:“耶律楚才,不得不說,你比你那個滑不留手的姐夫差遠了。他啊,也就是比你這個蠢貨小舅子差了一個姓氏,真是可惜。”

    耶律楚才不知為何驟然間平靜下來,轉頭看了眼南方的廝殺,又看了眼相比之下十分安詳的北方。

    這名如洪敬巖所說天生就高高在上的年輕武將,年紀輕輕就當上萬夫長的北莽後起之秀,臉色平靜地對洪敬巖說道:“我不用你救,但是我求你一件事,洪敬巖,你能帶走多少名董家騎卒就帶走多少,你如果答應,先前我所說的混賬話,我在這裡跟你道歉。”

    沒有急於給出承諾的洪敬巖好奇問道:“那你?”

    耶律楚才眼神堅韌,有著草原兒郎最熟悉不過的偏執,“我姐夫說過,做生意要捨得本錢。我會去跟隨你的四千柔然騎軍廝殺到最後,我這條命能讓你救多少董家騎軍,你洪敬巖看著辦,如何?”

    洪敬巖眯起眼眸,終於還是緩緩點頭。

    耶律楚才臉色漠然地撥轉馬頭,背對洪敬巖,輕聲說道:“我是將死之人,有些話說了,你也別遷怒其他董家兒郎,歸根結底,你今日不願親自出手,不敢殺那個齊當國,還不是怕以後在戰場上被那個年輕藩王追著殺?不過我覺得如果換成拓跋菩薩站在這裡,一定會出手。”

    洪敬巖眼中剎那之間掠過一抹冰冷殺機。

    但是最後洪敬巖笑道:“你放心去死,說不定我會親手幫你報仇。”

    耶律楚才,慷慨赴死。

    策馬前衝的途中,他笑了,這個年輕人想起了姐夫身邊那個叫陶滿武小丫頭,想起了她經常哼唱的一支曲子,他曾經嘗試著跟著小丫頭還有他姐姐一起哼唱,卻被姐夫笑罵成比戰馬打響鼻還難聽,在那以後他就悻悻然不再為難自己了。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

    春風今年吹,公子歸不歸?

    青石板青草綠,青石橋上青衣郎,哼著金陵調。

    誰家女兒低頭笑?

    黃葉今年落,一歲又一歲。

    秋風明年起,娘子在不在?

    黃河流黃花黃,黃河城裡黃花娘,撲著黃蝶翹。

    誰家兒郎刀在鞘?

    耶律楚才望了一眼手中那把已有兩處裂口的戰刀,抬頭後大笑道:“大雁去又回,公子我今年不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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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身後遠處洪敬巖那一騎,和兩千柔然騎軍仍是巋然不動,洪敬巖不在意一個死人的臨終遺言,但是他無比在意那個死人的那句無心之語。

    換成是拓跋菩薩,今日必然殺齊當國。

    當初徐鳳年出竅遠遊北莽,途經柔然山脈,在那塊金燦燦的麥田裡,他洪敬巖那次避而不戰。

    當時洪敬巖堅信自己的選擇沒有錯,他想要武道和天下兩物一起成為囊中之物,缺一不可,他要熊掌魚翅兼得,要比拓跋菩薩走得更遠,走得更高,無論是江湖還是朝堂,所以沒有必要意氣用事,跟一個必死之人兩敗俱傷。

    只是洪敬巖沒有想到,那個本該隨著徐鳳年死在王仙芝手上便會自動解開的心結,在王仙芝那個武帝城老匹夫竟然沒能殺死姓徐的之後,越來越阻滯自己的武道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