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零四章西楚霸王(六)

    她眯著眼,有些哀傷。她也會喜歡一個人,但是她不知道如何讓他知道,又好像她不敢也不願讓他知道。

    那就讓他記住自己的名字,江湖,沙場,廟堂,將來不管他走到哪裡,這個天下都會有她的事蹟傳到那裡!

    他既然做不到像她爹一輩子只喜歡她娘那樣,那麼她寧願什麼都不要。

    軒轅青鋒驟然率先掠出城頭,根本沒有理會什麼刑部銅魚繡袋高手的配合,更不願跟吳見和柴青山兩位當世劍道宗師聯手。

    她獨來太安城,她獨出太安城。

    那襲紫衣再度撞向曹長卿,慷慨激昂,視死如歸一般。

    哪怕是柳夷猶看到這一幕風采,都不得不為之折服。

    世間有這樣的女子,便能不讓世間一味寂寞。

    曹長卿嘴角翹起,不理會軒轅青鋒的撲殺而至,微微一笑,凝視著棋局,“大夢不覺,平生如何知。”

    ……

    很久以後的江湖,在江湖幾乎只有餘地龍和苟有方兩人而已的江湖,其實也有一場不為人知的十年之約。

    每隔十年,她都會準時破關而出,獨自坐在大雪坪缺月樓的樓頂,穿著紫衣,從桂花樹下拎出一罈十年齡的桂花釀,等一個人赴十年之約。

    三次之後,第四次,那一天大雨磅礴,他沒有找到她,她失約了,只有一罈擱在屋頂的桂花釀,任由雨水拍打。

    窗外雨密風驟,紫衣女子坐在梳妝檯前,銅鏡中的女子已隱約有白髮,見不如不見。

    她的裙襬打著一個小結,她腳邊放著一把她珍藏了四十多年的雨傘,她趴在梳妝檯上昏昏睡去,似乎做了個美夢,她在笑。

    有個上了年紀卻不顯老的老傢伙,沒有敲門就進了屋子,收起那把溼淋淋的油紙傘,站在門口笑問道:“外頭下著好大的雨,都要淹死好多魚了,要不一起看看去?”

    她睡了,沒有醒。

    ……

    太安城那邊所有人都看到可謂荒誕的場景,那襲紫衣分明撞向了西楚曹長卿,而且分明已經一撞而過了,但是曹長卿卻依舊坐在原地,而軒轅青鋒卻站在距離曹長卿南邊十幾丈外的原地,好似老僧入定。

    曹長卿目不斜視,從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子輕柔,轉頭笑道:“該醒了。”

    好似一夢四十年的軒轅青鋒猛然間驚醒過來,背對著那位青衣大官子,她不知何時淚流滿面。

    她沒有轉身,伸了個懶腰,雙手抹過臉頰,笑道:“真是個好夢。”

    曹長卿聞言微笑道:“那就好。”

    就在軒轅青鋒欲言又止猶豫要不要轉身致謝的時候,曹長卿緩緩收回視線,重新看向已經有九十多枚棋子的棋盤,微笑道:“我無妨,你們莫要學我就好。天大地大,那江南廣陵有清風明月大江,那西北薊涼有黃沙蒼茫勁氣,先看遍了再說生死。生死是人生頭等大事,尤其是年輕的時候,不要隨意決斷,生不易死簡單。而生死之間,又有緣來緣去,人活一世,總要活得比草木一秋更精彩一些。”

    軒轅青鋒點了點頭,“我軒轅青鋒在世一天,就會盡量讓西楚遺民少死一人。”

    曹長卿一笑置之。

    軒轅青鋒一掠而逝。

    那場大夢的末尾,她明明知道自己沒有醒來,或者說已經死去,卻能看到那個拿著傘的混蛋傢伙,孤零零站在門口,嘴唇微動說不出話來,很悲傷。

    軒轅青鋒突然仰天大笑道:“老王八蛋!”

    這襲紫衣莫名其妙的突兀離去,沒有耽誤柳夷猶下令刑部供奉的出城殺敵。

    六十八名刑部和趙勾從各地緊急召集到太安城的江湖高手,聯袂出城。

    如一群飛鳥掠出高枝。

    曹長卿這一次落子在棋盤角落,然後雙指輕輕按在棋子上,向前推出。

    於是在曹長卿和太安城的之間,在那南北之間,橫起一條廣陵江般的洶湧氣機。

    六十八名高手就像在橫渡汛期的廣陵江,艱辛而緩慢,不斷有人氣機消耗殆盡,摔落在地上。

    柴青山提劍掠出。

    一劍斬斷那條氣機大江。

    曹長卿右手拈起棋子放在左手邊,輕輕橫抹向右。

    頓時有一股劍氣激盪而出,從左到右。

    曹長卿又拈子由上往下放在棋盤上。

    空中一道尤為雄偉壯觀的璀璨光柱筆直墜落,從上到下。

    天地間,一橫一豎,兩道劍氣。

    分別擊中東越劍池柴青山和吳家劍冢吳見。

    曹長卿沒有急著拈子,凝視棋局自言自語道:“我曹長卿亦有浩然劍。”

    柴青山手持半截斷劍落在曹長卿北面二十丈外,胸口有大灘血跡。

    吳見站在柴青山身前十餘丈外,肩頭處的衣衫粉碎,老人伸出右手五指虛握,手中有猶如實質的三尺雪白劍氣,沉聲道:“曹長卿,你當真不惜形神俱滅,也要下完這局棋?!”

    曹長卿沒有回答。

    城頭上的兵部尚書柳夷猶雙手按在城頭,雙手顫抖。

    作為廣陵道出身的寒士,他認得曹長卿,不在西楚,而是在西楚敵國的離陽,就在這座太安城。

    但是在曹長卿與西楚女帝姜姒在祥符元年來到京城之前,在刑部衙門無人問津的柳夷猶只認識一個偶然相逢的遠遊儒士,認識那個每次偶爾入京都會請他喝一頓酒的外鄉讀書人,柳夷猶買不起宅子,只得在京城東南租賃一棟僻遠的小院子,那些年每次在門庭冷落的家門口,見到那個含笑而立的中年人,柳夷猶都尤為驚喜和開心。在官場沉默寡言的柳夷猶喜歡跟這位言談風雅的前輩書生髮牢騷,跟這位自己只知道姓氏的曹先生吐苦水,他醉後說過自己的座師是那位門生滿天下的首輔大人,明明自己是那一屆的會試頭名,殿試文章更是不輸那次的一甲三名,最終卻只有同進士,他覺得是首輔張鉅鹿故意輕視廣陵士子,所以世人只知碧眼兒有學生殷茂春趙右齡元虢等人,從不知他柳夷猶,而張首輔也從不認為自己是他的門生,更別提視為得意弟子。而那位曹先生一字不差聽過他的應試文章後,笑言這般文章,與年輕時代的碧眼兒如出一轍,深諳議論忌高而散、宗旨忌空而遠的精髓,是好文章,但正是如此,張首輔才會讓你跟他一般坐上多年的冷板凳,故而你柳夷猶切不可急躁。在那之後,柳夷猶既有一半是釋懷,也有一半是死心,安分守己,腳踏實地,埋頭做他的刑部小官員。但是他徹底心灰意冷的是哪怕首輔大人身敗名裂之際,他冒天下之大不韙去登門拜訪,只為師生之義而已,可那個首輔大人不但閉門不見,而且讓門房遞話給他,“柳夷猶是誰,我張鉅鹿有這樣的弟子?記不得了。”那個黃昏中,柳夷猶回到簡陋的小院中,大醉酩酊。

    但是。

    但是等到那位首輔死後,齊陽龍在他升為刑部侍郎後,找人給他送了一本尋常至極的經籍,只說是從某人家中無意間翻到的東西。

    柳夷猶發現書中夾有兩份已經泛黃的老舊考卷。

    不過千字文章,竟有十六處總計五百餘字的評語。

    末尾是那句:“良材出廣陵,亦可做棟樑,我當為國用心栽培,何時我死,何時大用。”

    柳夷猶眼眶溼潤,竭力睜大眼睛,站在城頭,死死盯住那一襲青衫。

    曹先生,我生於大楚,不敢忘本,所以我會在將來為所有西楚遺民在廟堂謀平安。

    曹先生,我為張鉅鹿學生,不敢忘恩,所以我今日不得不站在此處,與你為敵。

    曹長卿突然轉頭望向這位在離陽官場平步青雲的刑部尚書,微微一笑,眼神中只有欣慰。

    一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