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零一章西楚霸王(三)

    廣陵道西線沙場,戰事如火如荼。隨著一萬薊北精騎加入吳重軒麾下,朝廷兵力本就已經佔據優勢,隨後又有許拱率領京畿精銳和兩萬蜀軍趕赴戰場,故而西線之上,朝廷大軍已經對西楚形成獅子搏兔之勢,其中王銅山舊部攻破老杜山防線,率先打破僵局,第二場西壘壁戰役的到來變成板上釘釘的定局。值此之際,吳重軒以兵部尚書的身份召開了一場軍機會議,地點設置在一個名叫梧桐鎮的小地方,除了隔著一座西壘壁古戰場的東線主將宋笠實在無法參加,幾乎所有參與廣陵道平叛的朝廷大將都齊聚小鎮,一時間出現在梧桐鎮外圍的斥候遊騎多如過江鯉魚。

    暮色中,一位黑衣高冠中年男子站在城頭上遙望遠方,身邊僅有一名披掛鐵甲的高大年輕人擔任扈從,後者滿臉憤懣,咬牙切齒道:“那吳老兒也真是奸猾,知道他那個徵南大將軍的身份使喚不動各路兵馬,就拿兵部尚書的頭銜來耀武揚威,若非如此,將軍你作為名義上的南征主帥,頭銜是比四徵四鎮還要高出半階的驃毅大將軍,雖然並非朝廷常設將軍,但如今是戰時,豈是他吳老兒可以輕侮!吳老兒厚著臉皮讓將軍你親自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兒,吳老兒可恨,那楊隗更是不要臉,同樣是屈指可數的春秋老將,別說跟閻震春老將軍相提並論,在我看來比那個被貶去北涼喝西北風的楊慎杏還不如!”

    說到這裡,年輕人有些納悶,放低嗓音,小心翼翼問道:“將軍,為何今天你不出聲斥責?難道也覺得我說的在理?”

    不曾披掛甲冑也沒有身穿武臣官服的中年人,置若罔聞,伸手放在牆面粗糲的箭垛上,面容肅穆。他舉目遠眺,城春草木深,綠意漸濃,和煦春風拂面。腳下時不時有昔年隸屬於南疆邊軍的小隊精騎疾馳出入小鎮,騎術精湛,毫不遜色兩遼邊軍,很難想像是來自瘴氣橫生之地的士卒。這位遠道而來的梧桐鎮客人正是盧升象,在春秋中後期名聲大振,與千騎開蜀的褚祿山齊名,南疆唐河李春鬱這撥悍將無論戰功還是聲望,相比他和褚祿山都要遜色一籌,從頭到尾都沒有經歷過春秋戰火的原龍驤將軍許拱,早年對於這位日後的兵部同僚,更是極為推崇,有過“盧升象堪當東南砥柱”的讚譽。盧升象身邊這個年輕武將則是在佑露關餵馬很久的郭東風,在年初南下奔襲一役中作為先鋒將領,戰功顯著,據說已經簡在帝心,無論舉主盧升象以後是升是降,他郭東風都算是前程無礙了。桀驁不馴的郭東風習慣了口無遮攔,更習慣了被盧升象訓斥敲打,這次盧升象出奇地沒有阻攔他的出言不遜,反倒是讓這位志在邊關封侯的年輕猛將有些不適應,原本還有大半滿腹牢騷都說不出口。盧升象的反常沉默,給郭東風帶來莫大的壓力,性子跳脫的他只好摘下腰間佩刀一下一下磕碰牆垛。

    郭東風的鬱悶並非全無理由,廣陵道戰事已經接近尾聲,但是主將盧升象作為名義上的南征第一人,先是在佑露關軍令出不得,之後好不容易撇開死活不肯冒險非要穩中求勝的南征副將楊隗,盧升象親自率軍涉險出擊,卻又在太安城朝堂那邊惹來頗多非議,更有朝臣遞出誅心言語,遣詞造句可謂極其陰險,不敢說驃毅大將軍如何不堪,相反只說盧升象此人是當之無愧的大將之才。是將才而非帥才,這明擺著是說盧升象單獨領軍的“將兵”沒有問題,但若說擔任需要“將將”的南征主帥就有些力不從心了。郭東風憤恨老將楊隗,就在於楊隗是真的老了,毫無開拓疆土的雄心,只求無過便是功,麾下不過兩三萬人馬,竟然塞進去了兩百餘位太安城官宦子弟,比起楊慎杏當初的做派還要誇張,後者畢竟只收將種子弟,楊隗的吃相還要差,堪稱來者不拒,夾雜有這麼多跑到廣陵道躺著撈取軍功的繡花枕頭,楊隗怎麼敢有半點進取之心,因此老將領軍南下之後,恨不得抱住盧升象的大腿讓其無法動彈,只想著等到西楚大勢已去才安安穩穩地分一杯羹,顯然楊慎杏的前車之鑑,讓本就用兵老成持重的楊隗不得不更加謹慎,郭東風先前就看到楊隗主力大軍龜速推進不說,對斥候探馬密集頻繁的使用,更是登峰造極,郭東風覺得都能夠載入史冊了,幾乎是每隔三里便有足足一標斥候,漫天撒網,尤其是當時聽說北涼騎軍直奔廣陵道,位於盧升象西面的楊隗大軍,哪怕還隔著一路薊州騎軍和一路許拱大軍,楊隗就開始下令停步不前,郭東風聽說兩百多官宦子弟幾乎有半數在一夜之間,就以迎接護送京畿糧草的名義向後火速撤退。郭東風因此差點笑掉大牙。

    一名身穿武臣官袍的儒雅男子沒有扈從跟隨,獨自走上城頭,郭東風轉頭看去,雖然是陌生面孔,但正三品的官補子,顯赫身份顯而易見,兵部侍郎許拱,江南道姑幕許氏的頂樑柱,作為原先江南士子領頭羊的兵部尚書盧白頡在太安城“折戟沉沙”後,許拱無疑就順勢成為江南道官員在京城的繼任話事人。郭東風對此人沒有什麼惡感,許拱跟自己的恩主盧升象真是同病相憐,許拱入京在兵部履職,屁股底下那張兵部侍郎的椅子還沒捂熱,就被丟到兩遼去巡邊,好不容易憑藉在遼東邊境輔佐大柱國顧劍棠的一連串捷報,得以執掌兵權,這次南下也是灰頭土臉,可以說如果不是如今許拱吸引了京城言官大部分注意力,盧升象的日子恐怕還要難熬一些,故而太安城官場已經有“患難侍郎”的笑談。

    盧升象性情冷淡,無論是在廣陵道春雪樓還是太安城官場,素來有剛毅清高的“美名”,但是看到許拱登上城頭後,微微一笑,主動向前幾步,抱拳道:“盧某見過許侍郎。”

    許拱相貌堂堂,既有英武沙場氣,也有世族子弟獨有的清逸氣,相比出身不顯的盧升象,許拱要更符合讀書人心目中的儒將形象,他看到盧升象的主動示好,也笑意真誠道:“許拱仰慕盧將軍已久,總算能夠見到真人,百聞不如一見,我這趟南下千里便不虛此行了。”

    盧升象微笑道:“南唐顧大祖《灰燼集》首創兵家形勢論,盧某本以為‘兵家大言’已經言盡於此書,世間再難有更高見地,唯有蜀王陳芝豹的那部兵書能夠媲美,事無鉅細,十數萬字,傳授軍中將卒人人按部就班,各司其職,深諳兵家精髓‘微言大義’。許侍郎入京之時,我已不在京城,不過恰好有許侍郎早年撰寫的兵書傳出,我當時在佑露關整日無所事事,便專心研習,受益匪淺,也不覺光陰虛度。許侍郎早年說我盧升象是東南砥柱,我先前對江南道士子成見很深,誤以為許侍郎也是那種紙上談兵眼高手低的腐儒,若是早讀那部兵書幾年,當時就該說一句‘許龍驤才是東南砥柱’,哪怕被世人誤認為是你我二人相互邀名,也無妨。”

    許拱開懷大笑道:“能得眼前盧升象此語,勝過遠處千萬言。”

    許拱嘴裡的“遠處”,自然是太安城廟堂上的沸沸揚揚,言下之意,就是哪怕他許拱丟官離京,不做那兵部侍郎,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一見如故,大概就說許拱和盧升象了。

    郭東風煞風景插話道:“許侍郎,據說那位大名鼎鼎的薊州將軍袁庭山,不是跟你一起來到這裡的?”

    許拱坦然笑道:“袁將軍的確比我早兩天動身,倒是西蜀步軍主將車野與我一同前來。”

    郭東風嘿嘿笑道:“難怪咱們楊隗楊老將軍昨天入城,尚書大人身邊會站著那位年輕功高的袁將軍。怎麼,許侍郎今天來城頭,也是來瞻仰那位靖安王的?”

    對於這名年輕驍將的言語無忌,許拱不以為意,搖頭道:“靖安王自有尚書大人迎接,我是聽聞蜀王今日可能到達,就想來就近看幾眼。”

    盧升象淡然道:“我與蜀王先前在廣陵道北部戰場聯手破敵,只是遙遙見過一面便分道揚鑣,引以為憾,今日跟許侍郎一般無二。”

    顧劍棠,陳芝豹,盧白頡,吳重軒,盧升象,許拱,唐鐵霜。

    這七人,無疑是離陽兵部近五年來的風雲人物,除了為廣陵道戰事拖累不得不引咎辭的盧白頡已是黯然離場,顧劍棠統領兩遼軍政,陳芝豹封王就藩西蜀,都是當之無愧的高升,吳重軒此時更是如日中天,而侍郎之中,唐鐵霜最晚進入京城,但是相比此時城頭的許拱盧升象兩人,頗有幾分後發制人的意味,朝野上下都逐漸把唐鐵霜視為下任兵部尚書的不二人選,足可見這次領軍南下沒能成功阻攔北涼騎軍,許拱丟掉了多少“人心”。

    此時梧桐鎮內有大隊人馬疾馳出城,不乏有高坐駿馬神色昂揚的年輕人物,郭東風懶洋洋趴在箭垛上,看著他們鞭馬出城的身影,歪了歪嘴,滿臉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