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兩百六十章事了拂衣(四)

    而她身後兩個緊緊抱在一起的同齡女子,泣不成聲。

    王銅爐很用心很認真地想了想,要不自己也暈了一了百了?

    就在王銅爐權衡利弊的時刻,一隻手突然攙扶住他,把他拉起了身。

    好似騰雲駕霧的王銅爐茫然轉頭。

    那是一張自己每天照鏡子都夢寐以求的英俊臉龐,笑眯眯,是很能坑騙女子的那種,差不多是靠臉就能打遍半個天下無敵手的那種境界了。

    那人笑道:“祭酒先生,這麼巧,兩次早朝都能碰到你,緣分啊。”

    王銅爐還在迷糊,“嗯?你說啥?”

    那張臉龐滿是溫煦笑意,“上次不是你提醒本王要多加小心,別僭越禮制嗎?御史臺和六科給事中的言官,以及司禮監宦官都會盯著。”

    白日見鬼的王銅爐嚇得往後倒退數步,“是你!”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日子他孃的真是沒法過了!

    上回藩王齊聚的早朝,就是因為自己鬼使神差要死不死地做老好人,結果陪著這個年輕人一起走向了那大門,就那麼兩三百步路程,然後自己在國子監就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如果不是當時坦坦翁這位老爺子還當著左祭酒,幫忙說了幾句公道話,他王銅爐的兩百斤秋膘早就給削成一百斤了!

    王銅爐一屁股坐在地上,猛然間嚎啕大哭起來,“王爺,下官求你了,大人有大量,你就當我是個悶屁,高抬貴腳走吧,朝會少了王爺就算不得蓬蓽生輝了啊……你老人家饒了下官吧!下官委實經不起折騰了呀,書上先賢告誡我們後人,千夫所指無疾而終,是真的哇!”

    身穿紫金藩王蟒袍的年輕人站在這個胖子身前,微笑道:“祭酒先生,你還有沒有一點讀書人的風骨了?”

    王銅爐撕心裂肺哭不停,哽咽道:“王爺,下官是想有啊,可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幾十口人,要養家餬口啊!”

    附近一個有家中長輩不湊巧在國子監擔任清貴官職的女子,三言兩語比那仙人飛劍還致命,“你不是國子監那個綽號‘王爐子’的可憐蟲嗎,我大伯好像提到過你這個胖子,說你痴心妄想,早年好不容易攢下些銀子,給一位青樓女子贖了身,結果她卻跟一位年輕士子跑了。你不是沒有妻兒家眷嗎?我大伯還說了,你命途多舛,是座再多柴禾也燒不旺的冷灶。”

    王銅爐頓時止住哭聲,安安靜靜,默然傷神。

    隨著王銅爐識趣地沒了呱噪,大概又有這麼個絕佳的臃腫綠葉陪襯,將那位玉樹臨風又年紀輕輕的西北藩王,襯托得比謫仙人還謫仙人。

    膽子大的一個女子向前跨出一步,臉頰緋紅,雙手往死裡擰著衣角,咬了咬嘴唇,終於鼓足勇氣道:“王爺,我……我叫宋鬱霖,甘霖的鬱,鬱鬱蔥蔥的霖……”

    其實她身邊以及那些不斷湧來的妙齡女子,根本沒有人笑話她的口誤,因為根本就沒有人在聽她說什麼,但是意識到自己蠢笨至極的這位姑娘,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了,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然後所有人就望著那個百聞不如一見的年輕藩王,對她柔聲笑道:“宋鬱霖,鬱鬱蔥蔥的鬱,甘霖雨露的霖。宋鬱霖,你好,我叫徐鳳年,很高興認識你。”

    年輕異姓王的這個舉措,引發了一場空前轟動。

    這次,再矜持含蓄的女子,也要發瘋了。

    名叫宋鬱霖的姑娘整個人都在搖晃,顫顫巍巍走出幾步,伸出手的時候,已經閉上了眼睛。

    哭笑不得的徐鳳年猶豫了一下,橫過手臂,讓她握住了手腕,打趣道:“男女授受不親,以後宋姑娘如果因為這個嫁不出去,不妨來我們北涼,我幫你介紹我們北涼大好兒郎。他們殺北莽蠻子很狠,但對自己喜歡的女子,都會好一輩子。”

    轟動之後,是詭譎的全場寂靜。

    才十六歲的宋鬱霖終於睜開眼睛,抽泣著天真無邪道:“可是我只想嫁給你。”

    徐鳳年輕輕縮回手臂,但是揉了一下她的腦袋,“其實等你真的長大了,就會自然而然嫁個讀書人,那時候天下太平,會跟他過真正的太平日子。當然,千萬別忘了,那時候我們北涼,也一樣會有學富五車的讀書人。”

    在場所有人,此時都想不到,不再是祥符年號的那個時候,天下真的很太平了,太平到從太安城去北涼青蒼城,甚至去昔年的北莽南朝,都一路暢通無阻。有個叫宋鬱霖的女子,果真在北涼找了個讀書人,那個讀書人雖未金榜題名,到頭來也只是個囊中羞澀的私塾先生,但是夫妻相敬如賓,從新娘對新郎,到白首對白頭。

    太安城的這個清晨,等到年輕藩王半拖半拽著那個悲慘胖子穿過人流,仍有很多女子沒有回神。

    好似認命了,心情低落的王銅爐耷拉著腦袋,不言不語。

    徐鳳年鬆開手,“行了,接下來我先走,你遠遠跟著便是。”

    王銅爐看著不遠處那些凌厲的刀子眼神,頹然搖頭道:“沒用了,那些官員眼神都好得很,讀書識字未必厲害,可挑錯最拿手。”

    徐鳳年笑道:“也不是沒辦法,我一腳踹飛你,你可以連朝會都不用去了,還能有個從天上掉下來的美譽清名,如何?祭酒先生,放寬心,我會用巧勁,你秋膘多,最多疼半天,絕不會傷筋動骨。”

    王銅爐咧咧嘴,“王爺,算了吧,當年就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大不了就當一輩子的天策祭酒,反正俸祿也夠養活自己……反正……反正那個姑娘也嫁人了。”

    徐鳳年斜了他一眼,問道:“當初把全身家當給她贖身,最後為他人作嫁衣裳,竹籃打水一場空,後悔了?”

    王銅爐嘆了口氣,隨後臉色淡然地望向前方那龍潭虎穴,道:“後悔肯定有啊,我又不是聖人,不過也沒那麼後悔就是了,喜歡的女子,最不濟能知道她過得還算幸福,就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就像我連中兩元風光無限,卻差點考不中進士,最後總算還是成功進了國子監,不用花錢就能看一輩子書,不也挺好。一樣的道理,老爺子……嗯,就是坦坦翁,他老人家說過活人不能給尿憋死,這種話在書本上是讀不到的,但是我記在心裡。”

    徐鳳年笑道:“嗯,不愧是被坦坦翁說成是一斤肉一斤學問的祭酒先生,就是比一般人豁然坦蕩。”

    王銅爐脫口而出道:“你以為我想這麼豁然啊!”

    這個胖子戰戰兢兢趕緊縮脖子。

    身份懸殊的兩人,再一次結伴而行走在這條御道上。

    胖子轉頭看了眼那些還不願散去的女子,唏噓道:“王爺,真像做夢似的。下官這輩子還是頭一回經歷這種陣仗,以後肯定遇不上了。”

    胖子在內心嘀咕,希望也別再遇上!

    徐鳳年笑道:“我也差不多,這種事情比面對北莽數萬鐵騎,並沒有輕鬆多少。”

    胖子一臉不信道:“怎麼可能!”

    徐鳳年說道:“你別不信,我以前逛青樓也是要花大把大把銀子的,而且還比一般人花得多,回頭看,都是些冤枉錢。不過臉皮也是那時候厚起來的,再到後來,聽多了你們離陽的罵聲,就更習慣了。對了,你上次朝會以後,有沒有罵過我?”

    老實憨厚的王銅爐下意識道:“罵肯定是私下有……”

    王銅爐突然斬釘截鐵道:“沒有,絕對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