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兩百四十六章噤若寒蟬(九)

    那個半寸舌元本溪,只是用手指蘸著酒水,當著她的面,在桌面上寫下了六個字:你皇后,我苟活。

    最後,她被召見入宮,遙遙看著那個婦人,只看到婦人好像點了點頭,就讓自己出宮了。

    她一次都沒有抗拒。

    陳漁從不向往江湖,因為她知道江湖裡的男人,看似風光,其實人人身不由己。

    她也從不向往皇宮,因為她知道那裡的女子,人人都是籠中雀。

    但是陳漁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麼,卻從不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所以一次次順其自然的顛沛流離,陳漁談不上有何悲哀,沒有什麼自怨自艾,如浮萍隨水流。

    當陳漁聽到教自己剪紙的洪姨,再次對跛腳老人說了個滾字後,陳漁還是沒有半點傷春悲秋,去不去遼東,當不當王妃,重要嗎?

    老人看著這個守寡多年的婦人,老人沒有生氣,一個能夠讓先帝和元先生都另眼相看的傳奇女子,就算一拳砸在自己的腦袋上,老人也不會計較什麼。

    老人平靜道:“洪掌櫃,皇后娘娘的第二句話,是說謝觀應已經在欽天監了,蜀王陳芝豹也可能會在。”

    婦人瞬間安靜下來,嘴唇發白。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呢喃道:“趙雉,你從來都是這樣,以前為了自己的男人,可以什麼都不顧,現在為了兒子……”

    老人看了眼天色,提醒道:“再不去,就晚了。”

    她緩緩睜開眼睛,問道:“馬車備好了?”

    老人點了點頭。

    婦人走向門口,經過陳漁身邊的時候,突然握住她的手,柔聲道:“跟洪姨一起去吧。如果咱們死在那裡,挺好的。”

    陳漁想了想,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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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欽天監,在市井中名聲不顯,卻是離陽京城首屈一指的王朝重地,許多三省六部的黃紫公卿一輩子都沒機會涉足其中,於是官員能否去欽天監藏書樓借閱一兩本書,無形中成了衡量京官分量的一個標杆。

    盧白頡在辭任兵部尚書之前,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是從內城禁軍秘密抽調出八百精銳甲士,負責守衛欽天監。

    而就在兩天前,已經算是重兵把守的欽天監,又連夜悄悄增加了六百餘人的精兵。

    兩名身披甲冑而不是武臣官袍的將領,一位年近花甲,一位正值青壯年齡,兩人俱是按刀而立,站在欽天監門口充當兩尊“門神”。

    相差一個輩分的兩個男子面容酷似,像是一對父子。

    事實上正是如此,老將軍是駐守京畿北部的射聲校尉李守郭,在春秋戰事中軍功平平,不過累功至芝麻綠豆大小的副尉而已,所以在五年前李守郭成功一步步晉升為京畿四大校尉之一的射聲校尉,在京城官場和京畿軍伍中只被傳為笑談,很不客氣地給了個“太平校尉”的綽號,意思是說他李守郭如果是在亂世,就他憑那份拉稀本事,別說是當上離陽最有權柄的校尉,能否當個都尉都懸,這些年靠得就是溜鬚拍馬的功夫委實了得,不會打仗卻會當官,尤其是僥倖攀上了徵北大將軍馬祿琅的高枝,這才撈到了這麼個炙手可熱的眼饞官位。

    只不過這種腔調的議論,隨著李守郭長子李長安去年在京畿軍中的脫穎而出,逐漸消散,李長安,不過而立之年,就在當今天子登基後,迅速被提拔為離陽常設武將裡的中堅將軍,是極為結實的從四品將領,其意義相當於文官裡六部郎中外任地方擔任郡守一職,由虛轉實,如果能夠在任上不犯大錯,板上釘釘是要坐等升官加爵的。說來奇怪,從未去過兩遼邊境、更無戰功傍身的李長安,在這之前雖然不算籍籍無名,但比起更為年輕的殷長庚韓醒言之流,顯然是不夠看的,但是此人偏偏就成為了陛下第一撥擢升武將中的一員,讓京城官員倍感霧裡看花。好事成雙的是,李長安的弟弟李長良,不過是跟著王元燃在內幾個紈絝子弟去北涼幽州遊山玩水了一趟,回京後很快就得到兵部調令,一舉成為遼東朵顏精騎的一名都尉。

    父子三人,一個射聲校尉,一箇中堅將軍,一個朵顏都尉,這讓祖墳冒青煙的李家突然在朝野上下有了個“小顧家”的說法。

    雖然是父子聯手把守欽天監大門,但是李守郭和李長安始終目不斜視,沒有任何視線交錯。

    相比李長安的鎮定自若,李守郭臉色自若的同時,其實心底一直在打鼓。嫡長子李長安在前段時間,有天突然奉旨進宮面聖,很快就調離內城,領八百京城禁軍駐守位於皇城宮城之間的欽天監,而他本人也從京畿北火速入京,進京的調令,甚至不是出自常理之中的兵部文書,而是作為李家恩主的徵北大將軍虎符!要知道大將軍馬祿琅已是年近八十的老人,臥榻多年,在離陽軍伍中,論資歷,也就趙隗楊慎杏閻震春寥寥數人可以比肩,加上楊閻兩員春秋老將的一貶一死,即便馬祿琅已經將近十年不曾參加慶典和朝會,但是先帝和當今天子都從來沒有缺過對馬家的該有賞賜,誰都清楚,只要馬祿一天不死,就算是隻吊著半口氣,只要老人不徹底嚥氣,那麼宅子地理位置比燕國公淮陽侯府邸還要好的馬家,就依舊是那個在京城咳嗽幾聲、廟堂上就有巨大動靜的馬家。

    李守郭原本猜不透一座跟官場不沾邊的欽天監,為何需要如此興師動眾,六百禁軍加上自己麾下京畿北軍最精銳的八百悍卒,一千四百人,是在提防誰?又有誰當得起這份隆重對待?

    直到聽聞北涼王入京前,帶著八百西北騎軍,就讓胡騎校尉尉遲長恭率領的京畿西軍淪為護駕扈從,李守郭終於恍然大悟。因為本身就是射聲校尉的實權武將,加上李守郭在東越戰事中救過老將軍獨子的性命,很早成為跟徵北大將軍馬祿琅的座上賓,早年在馬家府邸內依稀聽到過一樁秘聞,好像是說太安城有過一場雲波詭譎的陰謀,矛頭針對當時尚未封王就藩的人屠徐瘸子,如今已經病逝的欽天監監正南懷瑜,在其中扮演了不太光彩的角色。大將軍馬祿琅的獨子,此時手握整支京畿東軍兵權的安東將軍馬忠賢,醉酒後含含糊糊說起此事,神色間頗有引以為傲的洋洋自得。李守郭知道,一個射聲校尉遠遠不夠觸及那場陰謀的內幕,也許只有等到長子李長安做到了四徵四鎮第一,才有希望瞭解到那個被遮掩在層層帷幕、被積壓在厚重塵埃下的駭人真相。

    四徵大將軍,馬祿琅在病榻上苟延殘喘多年,家族恩寵不減。趙隗不理紛爭多年,在危難之際東山再起,與南征主帥盧升象共掌大權。

    楊慎杏很早就離開京城前往薊州,看似逍遙自在,其實已經遠離王朝中樞,影響到了楊虎臣的攀升速度。如果楊虎臣不是在廣陵道戰場上丟掉一條手臂,代價太大,以至於讓朝廷過意不去,否則別說薊州副將,恐怕會就此沉寂,然後等到楊慎杏哪天老死了,楊家也就迅速淪為離陽的二三流家族。

    閻震春,戰功彪炳的著名騎軍統帥,真正有大勳於趙室的武將,竟然全軍戰死於廣陵道邊境,到頭來只有一個帶入棺材的破格美諡,僅此而已。

    四位品秩相同且僅次於大將軍顧劍棠的王朝大將軍,最後是四種幾乎截然不同的下場。

    李守郭在摸清那份隱蔽的來龍去脈後,既有驚悚,也有寒意。

    馬祿琅,離陽舊兵部的大佬,是最早對老涼王徐驍表現出強烈敵意的京城老牌勳貴。

    趙隗,是當年堅定擁護打一場西壘壁戰役的將領,但是在春秋戰事臨近尾聲,曾經跟徐驍並肩作戰過的趙隗開始向顧劍棠靠攏,之後更沒有跟隨徐家鐵騎入蜀,而是選擇了輔助顧劍棠攻打南唐。在後來京城那場封賞

    功臣的浩大盛宴中,趙隗與徐驍交惡。而先帝在登基前與老靖安王趙衡的爭鋒中,趙隗更是先帝的馬前卒之一。

    楊慎杏,跟徐驍關係淺淡,幾乎沒有任何私交可言。

    閻震春,在徐驍離京就藩之際,這位對徐驍極為推崇的將領,親自為徐驍送行出城。

    李守郭不知道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將軍,在生平最後一次領軍出征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一向沉默寡言謹小慎微的嫡長子李長安,在毫無徵兆地升遷為中堅將軍後,沒有答應他這個父親去辦一場宴席,只是父子二人有了一場絕對不可讓人知悉的密談。那場談話中,是李長安這個兒子在教李守郭這個爹如何當官,說的不是迎來送往的粗淺門道,而是近似於如何領略聖心的附龍之術。直到那個時候,李守郭才知道原來自己兒子早就是皇帝陛下的心腹,與其餘那撥更早被先帝秘密欽定為扶龍之臣的同僚武將不同,李長安是靠著自己的機緣際遇,從而有幸得到當時還是四皇子的信任。李長安直截了當告訴他這個爹,陛下有過一些隱晦暗示,以中堅將軍作為起步臺階,他李長安三年後就會以父親李守郭致仕作為代價,升任下一任安北將軍,再三年,是去遼東還是廣陵,或者是西北那個地方,能否成為身掛鐵甲的封疆大吏,就要看李長安自己的本事了。

    這一刻,百感交集的李守郭輕輕嘆息。

    李家從他到兩個兒子,盡是富貴險中求啊。

    當李守郭看到遠處那輛馬車的時候,開始大口喘氣。

    就算自己今天死在這裡,但只要兒子李長安活下來。

    李家就真的有希望成為第二個徐家,而不是什麼小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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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掛有那塊“通微佳境”匾額的大門後,欽天監內,有一座社稷壇,鋪有出自廣陵道的五色土。

    東青南紅西白北黑中黃。

    一箇中年儒士蹲在南方的紅色貢土前,他身邊站著一個嘴唇緊緊抿起的少年,身穿欽天監監正官服。

    地位與龍虎山當代天師相當、成為本朝第二位羽衣卿相的青城山道士吳靈素,貴為北方道教領袖,此時因為不好跟著儒士一起蹲下,可本就身材高大的吳神仙若是挺直腰桿站著,又顯得對那位綽號小書櫃的少年監正大人太過不敬,所以只好儘量彎著腰。

    跟兒子吳士禎並稱太安城大小真人的吳靈素,很有仙風道骨的極佳賣相,這兩年在京城可謂呼風喚雨,連那位晉三郎也要把他們父子奉為貴客。但是這個時候,彎著腰的吳大真人戰戰兢兢,後背那浸透道袍的汗水,不知道太陽曬的熱汗,還是嚇出來的冷汗。

    一位身穿白衣的老人走近,檯面上官位最高的吳靈素第一個匆忙出聲,對這位身負大玄通的老人畢恭畢敬道:“監副大人,貧道有禮了。”

    負責為朝廷推衍星象頒佈曆法的欽天監,真正為離陽趙室倚重的大人物,除了監正兩監副外,不是春夏中秋冬五位官正,品秩更低的挈壺正之流就更不用說了,而是那些不穿官袍僅是身著白衣的仙師,何況這位還頂著監副的頭銜?眼前這位古稀老人的白衣練氣士,吳靈素之前數次見面還是中年男子模樣,一夜之間,吳靈素再見他,便是這番景象了。

    昨天在下馬嵬驛館那邊打破瓶頸,成功躋身天象境界的欽天監監副大人,面有憂色,對沒有起身的男人輕聲道:“謝先生……”

    儒士伸出手掌平攤放在土壤上,笑道:“我知道衍聖公已經離開京城了,放心,我會親自主持那座大陣的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