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兩百四十章噤若寒蟬(三)

    晉蘭亭率先告辭離開,蔣永樂欲言又止,老尚書已經朝這位右侍郎擺了擺手,下了逐客令。

    失魂落魄的蔣永樂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屋子的,在院子廊道發呆。

    不同於夏日滿城的蟬聲刺耳。

    入秋後,蟬鳴依稀漸不聞。

    趙家甕六部衙門按律不植高木,此時此刻的深秋時分,這座院子早已不聞一聲蟬鳴。

    蔣永樂頹然靠著廊柱,沒來由倍覺寒蟬悽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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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部兵部雖是鄰居,隔著其實並不算近,對禮部官員而言,是不幸中的萬幸,要不然起了紛爭,秀才遇上兵,一個用嘴巴說理一個用拳頭說理,自然是後者更“佔理”。而對兵部來說,對於這幫官階高低不同但都屬於酸文人的禮部官員,屬於一幫看著厭煩打了都不顯能耐的繡花枕頭,所以兵禮兩部素來是尚書省內最不沾邊的兩座衙門。但是兩部此消彼長之下,習慣了只樂意對吏部正眼相看的兵部大老粗,難免心中鬱難平,同樣是短短几年內走掉三位尚書,兵部是顧劍棠,陳芝豹和盧白頡,禮部是李古柏、盧道林和元虢,可未來幾年的走勢,顯而易見,兵部如今連尚書之位都空著,換禮部試試看,若是司馬樸華突然有一天死了,那還不是第二天就有權貴重臣在朝會上提出人選?更讓兵部感到英雄氣短的一個事實,是左侍郎許拱甚至都不在京城,直接給皇帝陛下攆去遼東了!只剩下一個從地方上調來的右侍郎唐鐵霜,是個一天京官也沒當過的外來戶,如何能夠在盤根交錯的京城左右逢源?加上連京城老百姓都知道唐鐵霜是顧老尚書的心腹嫡系,而前任尚書盧白頡又不得陛下的心意,說是平調,明擺著是貶謫去廣陵道,連京官外放常見的明升暗降都算不上。兵部衙門群龍無首就已經難以在廟堂上抬頭了,暫時領頭的人物還自身難保,哪來為下屬謀些恩惠福利的本事,廣陵道戰況不利更是火上澆油。

    兵部官員真是一夜之間成了孫子。

    這日子,真他孃的是遭罪啊。

    在這種危殆形勢下,高亭樹和孔鎮戎兩位逆流而上的晚輩就極為矚目,這兩個名聲鵲起的年輕人,榜眼郎高亭樹更為風流恣意,本身是一甲出身的讀書人,靠著晉蘭亭等人的推波助瀾,詩名逐漸傳遍朝野上下,先前大柱國顧劍棠返京,來兵部衙門舊地重遊,眾目睽睽之下,高亭樹在顧盧先後兩位尚書面前談笑風生的場景,讓人至今歷歷在目。高亭樹的飛黃騰達,毋庸置疑,現在就看需要幾年光陰積攢聲望、以及會以哪個新設館閣作為下一個臺階去鯉魚跳龍門了。相比高亭樹,沉默寡言的孔鎮戎就要為人低調許多,只不過據說這個北涼出身的年輕人早年跟某位皇子親近,即使算不得一條潛龍,也能是一條不容小覷的幼蛟了,再者孔鎮戎和嚴池集是公認的鐵打關係,那位黃門郎可是皇帝陛下的小舅子!

    不同於其它五部左右侍郎不在一屋,兵部兩位侍郎歷來同處一室,甚至在顧廬時代,顧尚書自己都不例外,後來等到陳芝豹成為尚書省的夏官,才闢出一棟獨院。許拱唐鐵霜的兩張書案在兵部大堂一左一右,呈東西對峙之勢。當下右侍郎唐鐵霜坐在那張西邊書案後,正在處理政務,偶爾抬頭看一眼天色,並不去計較堂中諸多官員的竊竊私語。京畿西軍三大營七千人馬的調動,便是唐鐵霜親自負責敲定的,現在年輕藩王大搖大擺入了京城,安西將軍趙桂和胡騎校尉尉遲長恭的人馬,一起淪為保駕護航的滑稽人物,別說唐鐵霜註定會迅速成為官場笑柄,整座兵部也都跟著丟人現眼,完全可以想象明日早朝各部官員的異樣眼神了。

    至於涼莽戰事的真實情況,右侍郎唐鐵霜不開口,其他人就不敢觸黴頭地妄自議論,涉及軍機要事,在公開場合,還是乖乖修煉閉口禪微妙。

    在一名武選清吏司主事的帶領下,兵部大堂出現幾張陌生面孔,個個龍驤虎步,哪怕踏足兵部重地也毫無不適。

    有冷麵閻王綽號的唐鐵霜破天荒露出笑臉,起身後大步走向那幾人,根本無需那名下官介紹,一拳重重砸在其中一名魁梧男子的胸膛,大笑道:“老董,你們這幫傢伙,要不來就一個都不來,要來就乾脆湊一堆,約好了的?”

    那幾人沒有身穿官服,被右侍郎稱呼老董的中年男人撇了撇嘴,“知道你是窮鬼命,要是一個一個來找你,你請得起酒喝?”

    董姓男子身邊的一個粗壯漢子玩笑道:“侍郎大人,你們這兵部衙門可真難進啊,跟防賊似的……”

    唐鐵霜瞪了口無遮攔的傢伙一眼,隨即笑道:“出去說,帶你們四處逛逛。”

    滿屋子官員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沒聽說兵部有調令要從兩遼邊軍中提拔入京為官啊。

    車駕司員外郎孔鎮戎不在兵部大堂屋內做事,只是恰好來找郎中稟報一份軍務,看到這一幕後,僅是有些詫異,也未深思,等著唐侍郎帶人離開後,才走出大堂。

    突然被人喊住,孔鎮戎停步轉頭望去,竟是剛剛從武選清吏司主事升任員外郎的高亭樹,兩人從無交集,孔鎮戎不知這個在京城名氣比許多侍郎還要大的同齡人有什麼事情,淡然問道:“高大人,有事?”

    氣宇軒昂的高亭樹微笑道:“聽說孔兄喜好收集兵書,恰好前不久我無意間撿漏到一部奉版《虎鈐經》,坦白說,若是忍痛割愛送給孔兄,還真不捨,但是孔兄取走借讀個一年半載,我還是樂意之極的。”

    如果是剛離開北涼入京那個時候,孔鎮戎二話不說就一拳頭砸過去了,如果是一兩年前,孔鎮戎都不會讓這位榜眼郎說完後就會立即轉身,可現在,孔鎮戎不動聲色地等高亭樹說完,搖頭笑道:“我是個粗鄙莽夫,但在京城待久了,也聽說過讀書人之間‘借書如送妻,送書如贈妾,故而書送得,唯獨借不得’的趣談,怎麼,高兄要打破常例?”

    高亭樹愣了一下,爽朗笑道:“孔兄真是妙人,罷了罷了,送書便送書,我也打腫臉充胖子闊氣一次,明兒我就親自捧書去孔兄家裡頭,還望孔兄看在我割肉的份上,打賞幾杯酒喝啊。”

    孔鎮戎咧嘴笑道:“吟詩作對,要我的命,喝酒嘛,我在行,怕就怕高兄酒量一般,不夠盡興。”

    高亭樹哈哈大笑。

    高亭樹沒有立即離去的意思,而是跟孔鎮戎結伴而行,低聲道:“孔兄可知那三人的身份?”

    孔鎮戎搖了搖頭。

    高亭樹湊近幾分,嗓音亦是更低幾分,“我知道些,也猜到些。”

    孔鎮戎輕聲道:“願聞其詳。”

    高亭樹沒有故作高深賣關子,緩緩說道:“雍州刺史田綜,泱州副將董工黃,青州水師都督韋棟。好像朝廷有意要在咱們兵部添設一名侍郎,專職處理京畿戎政,簡單來說,就是跟某些四鎮四平大將軍手裡頭拿回一點兵權,不出意外,董工黃會擔任此職,雖說只是由從三品提到了三品,但是從地方上的一州軍伍二把手,升入京城成為獨掌一部兵馬大權的兵部侍郎,自然是高升了。而田綜田刺史,多半會平調成為韓林留下的刑部侍郎位置,但是刑部柳尚書身子骨是怎麼個情況,咱們都一清二楚,田綜之前程遠大,毫不遜色董大人,甚至猶有過之。至於本該待在青州水師大軍中輔佐蜀王陳芝豹的韋棟,為何會突然離開廣陵,又會擔任什麼,畢竟咱們太安城可沒有適合水師將領坐的座椅,我也琢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