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兩百二十七章大珠小珠落玉盤(上)

    趙思苦如何看不出一天到晚刻碑的米彭兩人,此時舉杯的手腕都還在顫抖,勞心勞力不過如此,於是笑道:“不打緊不打緊,黃山主事先也說了,這事不著急,他能等,等個幾年甚至十年都可以。”

    彭鶴笑道:“只要王爺打跑了北莽蠻子,別說三四幅字貼,就是三十四十,我老彭也能給黃裳的青鹿洞書院親自送去。不過趙老哥,咱們都不是外人,我就醜話說在前頭了,我和米老兒可是聽說了,好些書院裡的外地士子不是個東西,對咱們北涼軍政指手畫腳,總覺著他們來了清涼山王府或是去了懷陽關都護府,就能力挽狂瀾,這幫小兔崽子,也不嫌站著說話不腰疼,就因為咱們王爺好說話,就能得寸進尺了,那黃裳也不管管?”

    趙思苦畢竟是在皇宮裡頭耳濡目染的大太監,並沒有一味附和義憤填膺的彭鶴,搖頭道:“這事兒不是不能管,但手腕生硬了,反而管不好,而且如今赴涼士子比起一開始到北涼那會兒,也改變了許多,偶爾依舊會有書生意氣不知輕重的言行,但是初衷都是為了北涼好,好些一開始抱著樹挪死人挪活心態,奔著北涼官場前程來的年輕人,也都不知不覺以北涼人自居,這就是天大好事啊。”

    曾經當著徐鳳年的面砸過珍愛硯臺的米邛嗯了一聲,“讀書種子讀書種子,這些年輕人,算是真正在北涼紮根發芽了,遲早有一天,咱們北涼也會有一棵棵足以讓中原讀書人仰視的參天大樹,自成一座巍巍士林。”

    彭鶴舉起杯,停頓了一下,忍不住唏噓道:“怕就怕咱們幾個老傢伙等不到那天。”

    更為性情中人的米邛憤憤道:“去了京城國子監的姚白峰不去說,道德學問都是世間一等一的,的確當得碩儒稱呼,哪怕離開了北涼,我米邛也希望姚大家能夠在朝廷那邊風生水起,可這嚴傑溪就真不是個東西了,靠著攀龍附鳳,當上了殿閣大學士,就忘本了!據說有望成為下一次會試的副總裁官之一後,就放出話來,要減少咱們北涼有資格進京赴考的錄取名額,從往年雷打不動的四十人一口氣切掉半數,只許二十人參與會試!虧得當年還給這個老東西寫過好些字帖壽聯,老子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給剁了!”

    彭鶴冷笑道:“嚴烏龜這還不是為了避嫌,咱們扳手指頭算一算,老一輩的姚大家,年輕一輩的陳望和孫寅,哪個不是在廟堂上最頂尖的讀書人,便是那個以禮部侍郎同樣擔任副總裁官的晉蘭亭,一樣是從我們北涼出去的,說不定這次減少北涼會試名額,就是嚴傑溪和晉蘭亭這一老一小兩個東西,碰頭躲著合計出來的陰險勾當。”

    趙思苦玩味笑道:“兩位老友放寬心便是,要咱家來看,這次北涼名額最終不是消減,而是恰恰相反,很簡單,讀書人越來越多湧入北涼,朝廷豈能不慌?這個時候,嚴傑溪和晉蘭亭的提議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那幫朝廷中樞的黃紫公卿,是不會接納的,反而會增加名額,不但如此,這些進京趕考的北涼士子,不出意外,會有相當比例的幸運兒在太安城混得不錯,朝廷無非是想借此機會告訴咱們北涼的讀書人,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從今往後,朝廷給出的價錢都不會低,牆裡開花牆外香嘛。”

    彭鶴愣了愣,咬牙切齒道:“這朝廷,也太不要臉了!”

    米邛更是直截了當道:“要我是王爺,就乾脆攔下這些讀書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趙思苦搖頭笑道:“北涼自大將軍起就不做這樣下作的事情,在如今王爺手上,想來也還是不會做。也許在很多離陽官員眼中,這會是件蠢事,不過咱家看來,公道自在人心,這就夠了。”

    米邛點了點頭,“是啊,公道自在人心。”

    彭鶴一口氣喝光杯中酒,使勁攥著空落落的酒杯,嗓音沙啞道:“虎頭城主將劉寄奴死了,校尉褚汗青死了,校尉馬蒺藜死了,整個虎頭城的步卒和騎軍,都死了。幽州葫蘆口,臥弓城、鸞鶴城、霞光城,流州青蒼城,這麼多地方,這麼多北涼邊軍,死了那麼多人!他們離陽朝廷知道嗎?中原百姓知道嗎?”

    彭鶴放下酒杯,用手重重錘了一下胸口,哽咽道:“我不管他們知道不知道,我和米邛兩個老不死的傢伙,親手刻上那麼多年紀輕輕北涼兒郎的名字,每天都是白髮人送黑髮人,我憋得慌啊!”

    曾經作為趙家棋子看守天人高樹露的趙思苦沉默無言。

    公子,如果你沒有英年早逝,如果能看到今天這一幕,會不會遺憾當年選擇了陳芝豹,而沒有像李義山先生那般竭力輔佐徐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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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未入秋時節,薊州就已經是個讓人焦頭爛額的多事之秋了。

    在這個時候,新任兩淮道節度使的蔡楠,以及隨後成為經略使的韓林,很快就成為京城官場上的議論焦點,對於那員昔年大柱國顧劍棠的心腹大將,京城官員都不太樂意說好話,可舊刑部侍郎韓林卻是太安城有口皆碑的清流文臣,故而京官大多抱以同情姿態,都惋惜韓大人命途多舛,好不容易外放為官,卻接手這麼個爛攤子。不知為何,在這期間,比蔡韓兩位封疆大吏更早進入兩淮道的一個趙姓人,從頭到尾都無人提及,哪怕這人是先帝的三子,雖比不得大皇子趙武和當今天子,但其母也貴為北地士子集團執牛耳者彭家的嫡女,可是封為漢王就藩薊州的趙雄出京城以後,就像泥牛入海杳無音訊了,要知道這位三皇子當年在太安城那可是響噹噹的一號人物,風流雅事就沒有斷過,在趙雄如日中天的時候,如今王元燃領銜的京城四公子還不知道在哪個角落眼巴巴豔羨著呢。先帝六個兒子,嫡長子趙武就藩遼東,且是唯一一個手握虎符兵權的皇子,授予實打實的鎮北將軍,協助大將軍顧劍棠和老藩王趙睢共同鎮守北邊,二皇子趙文去了煙雨朦朧士林茂盛的的江南道,五皇子趙鴻封越王,藩地在舊東越,六皇子趙純因為年紀還小,尚未離京就藩。

    新建漢王府邸內有一湖,被趙雄命名為聽濤湖,世人皆知北涼王府有座聽潮湖,令人遐想。聽濤湖湖心有座亭子,四面皆水,不設橋樑,必須以採蓮舟為渡。亭中藤床竹几,瓶中插有數枝豐腴芍藥,香爐煙霧嫋嫋。

    身穿素白便服的趙雄斜居床榻,手持酒杯,有女婢在這位藩王身前手捧一秩古籍,有婢女在旁端冰盤,陳放時令鮮果,又有婢女站在趙雄身後打扇驅除暑氣。

    趙雄看一頁書,便飲一杯酒,不與人言,自得其樂。

    一個下午就在年輕漢王的悠哉遊哉中,緩緩流逝。

    趙雄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很快就有婢女幫他穿上靴子,來到窗欄附近,眯眼看著湖岸上那個紋絲不動的身影,趙雄嘖嘖出聲,“難怪能做上我朝年紀最輕的一州將軍,也真是夠拼的。”

    趙雄離開亭子,乘坐蓮舟回到岸邊,上岸後走向那個正值風雨飄搖的薊州將軍,後者在藩王臨近後,抱拳沉聲道:“末將袁庭山參見漢王殿下!”

    趙雄隨意擺了擺手,笑呵呵道:“袁將軍有話就直說。”

    袁庭山緩緩抬起頭,在岸邊站了整整一下午,卻眼神熠熠,不見絲毫頹喪,臉上也毫無諂媚之色,“懇請王爺能夠替末將在那封能夠直達御書房的密摺上,惡言幾句。”

    趙雄故作驚奇道:“袁將軍如何知道本王有密摺上奏的職責?又為何要本王說你的壞話?本王可聽說你袁庭山如今處境已經夠糟糕的了,先前非但沒能在老丈人那邊討到好,最近連一些好不容易拉攏起來的心腹也投奔了薊州副將韓芳,甚至連蔡節度使也對你閉門謝客,韓經略使就更不用說了。你今天來本王府邸,等了一下午不該是等一份雪中送炭嗎?怎麼反而要火上澆油?當將軍當膩歪了,想當個階下囚嚐嚐新鮮?”

    聽著漢王的冷嘲熱諷,袁庭山面不改色,始終保持抱拳躬身的恭敬姿勢,語氣誠懇道:“末將這次登門拜訪,帶了黃金萬兩,珍玩字畫十箱……”

    聽著這條被某些京官私下罵作瘋狗的年輕人娓娓道來,趙雄出現片刻的失神,沒來由想起一幅畫面,那幅畫面不曾親眼所見,卻是多次親耳所聞。

    很多年前,有個年輕武將也是差不多這般模樣,在離陽兵部衙門求著給人送禮的。

    趙雄抬頭看著大片大片火燒雲的絢爛天空,自言自語道:“可惜沒有下雨。”

    袁庭山仰頭看著這位明顯心不在焉的漢王,低下頭,悄悄咬著嘴唇。

    兩個老丈人,大將軍顧劍棠已經明確表示,他不會對薊州糜爛局勢施予援手,而李家雁堡,也隱約透露出那近萬李傢俬騎是最後的家底,不會交由他這個女婿肆意揮霍,一萬私騎就算要戰,也只會戰於薊南地帶,甚至允許的話要一口氣轉移到江南道北面,而絕不會由著他袁庭山帶到薊北邊境上去跟北莽死磕。如此一來,原本蒸蒸日上的薊州將軍府可謂內憂外患。但是這些事情,袁庭山都不介意,他甚至可以在仕途上一退再退,連這個薊州將軍也一併不要了,但是袁庭山無比忌憚一個人,那就是太安城坐龍椅的那個年輕天子,袁庭山怕自己在這位雄心勃勃的皇帝心中,變成為一個不堪大用的庸將,一旦在皇帝腦中形成這種致命印象,他袁庭山就算打一百場勝仗都沒有了意義。所以袁庭山來求漢王趙雄,求他在密摺上彈劾自己,只有如此,讓年輕皇帝覺得整個薊州從上到下,所有人都在排斥他袁庭山,如同廟堂上的骨鯁孤臣,那他才能擁有東山再起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