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兩百一十三章此地起佛國,他處下大雨

    大概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有個不是陸地劍仙的年輕人,大戰在即,卻在雲海之上踩著飛劍跳著格子,只因為是想起了兒時的歡樂時光。

    徐鳳年終於停下腳步,後仰躺下,他身下自有百柄飛劍剎那間銜接集聚。

    徐鳳年躺在飛劍鋪就的大床之上,眯眼望著天空,漫天燦爛陽光落在他身上。

    金身璀璨。

    ————

    不久前,在臨近逃暑鎮的一條幽州官道上,趕路精疲力盡的少女實在扛不住那毒辣日頭,就跟身邊同伴說了句她要歇息會兒,然後她就在路邊一棵枝繁葉茂的柳樹,靠著樹幹坐在樹蔭中打盹。身披破敗袈裟的光頭小和尚蹲在少女旁邊,在她睡著後,輕輕揮動袖子,扇動徐徐清風。但是小和尚有些憂心,他發現她似乎又做噩夢了,眉頭緊皺,不光是今天這個午覺,其實這一路行來,自從兩人進入北涼境內,她就經常這樣,時不時半夜驚醒,不管多麼疲憊,然後她就是死活不願合上眼睛睡覺了。

    小和尚幫少女扇著風,看到睡夢中的少女竟然流淚了,小和尚頓時也跟著眼睛一紅,嘴唇微動,喃喃哽咽道:“師父師孃,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東西……東西吃了很多苦,都半年多沒買過一樣胭脂了,連鋪子也不看,東西還故意說她已經不喜歡胭脂了……師父,趁著東西其實心底還是喜歡胭脂的時候,你教我頓悟吧,這次我用心學,早些成佛好了……”

    小和尚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你這個笨徒弟吶。”

    小和尚先是趕緊抬頭,滿臉驚喜,然後伸出手指噓了一聲,示意來者別吵到了她,小和尚都顧不得擦掉自己臉上的淚水。

    從武當山趕來的白衣僧人心中感嘆,閨女真是沒說錯,是個笨南北啊。

    李當心緩緩席地而坐。

    方丈方丈,方圓一丈內,立即得清涼。

    白衣僧人閉上眼睛,輕輕伸出手,點在自己閨女的眉心。

    ……

    祥符三年。秋末。

    北莽大軍再度集結,四十萬精銳陸續壓境懷陽關。

    一位年輕僧人破開雲層,如仙人落於城外,盤腿而坐。

    年輕僧人猛然抬頭,沉聲道:“天地之大,容小僧只在這北涼城前方寸地,為李子豎起一道慈碑!”

    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其實他沒有說出口,天下再大,也不過是東西南北而已。

    騎軍並未展開衝鋒,而是緩緩壓陣,然後萬箭齊發。

    箭矢密密麻麻如蝗群壓頂。

    整座天空就像一塊脆弱的絲帛,瞬間被銳器撕碎。

    年輕僧人低頭誦經,塑就金身。

    隨著一撥撥箭雨潑灑而下,僧人的金光開始搖晃和衰減。

    箭雨無止境。

    猩紅鮮血開始逐漸浸透袈裟。

    渾身鮮血的年輕僧人嘴唇顫抖,低頭呢喃:“師父,你說情至深處知悔不願悔。你說的這些道理,我總是不懂,但是沒關係。往西去便去,成佛便成佛。”

    不知為何,剎那之間,滿身猩紅變作金黃色。

    視線模糊的僧人艱難轉過頭,望向城頭,滿臉淚水卻咧嘴一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耳朵,似乎在告訴誰一些什麼。

    他轉回頭後微微彎下腰,伸手撥了撥身前腳邊的沙地,似乎又是在為擱置某樣物件而騰空什麼。

    他雙指彎曲,輕輕一叩!

    天地之間。

    驟然響起一聲清脆悠揚的木魚聲……

    柳蔭下,少女猛然哭出聲,睜開眼後,茫然四顧。

    當她看到笨南北還在,還多了那襲白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一下子哭得更兇了。

    不知所措的小和尚扯了扯師父的袖子,嗓音沙啞道:“師父,東西到底怎麼了?”

    白衣僧人把他閨女摟在懷中,柔聲安慰道:“好了好了,傻閨女,別怕啊,爹和笨南北都在這兒呢。”

    白衣僧人伸出手掌在女兒額頭一抹,李東西沉沉睡去。

    這一次,她無夢,睡得格外香甜。

    李當心讓女兒繼續坐靠著柳樹,幫忙擦掉她臉頰上的淚痕後,這才摸了摸自己的大光頭,轉身對旁邊的小光頭說道:“南北啊,等東西醒了,就帶她去武當山上的紫陽宮,你師孃正在那裡等你們。她埋怨山上道觀的齋菜沒油水,不好吃,很是想念你燒飯做菜啊。記得在山腳小鎮多買些雞鴨魚肉,等我回來,晚上咱們一家人好好撮一頓……”

    南北小和尚為難道:“我和東西都沒錢啊,師父你有?”

    白衣僧人瞪眼低聲道:“到了北涼,姓徐的能不管飯?大不了你們去那個叫逃暑鎮的地方,扯開嗓子自報名號,就說是我李當心的閨女和徒弟!”

    小和尚追問道:“如果不管用,咋辦?”

    白衣僧人沒好氣道:“那你上山後就去姓徐的茅屋菜圃,偷摘幾根黃瓜,涼拌。”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唉聲嘆氣。

    白衣僧人緩緩起身道:“自己看著辦就是,師父要趕去給那小子送行一程,離陽北莽兩朝皆滅佛,唯獨北涼敬佛,若這就是天理難容,那貧僧無禪,倒是要好好念一次禪了。”

    小和尚緊張萬分道:“師父,跟徐鳳年見著了面,一定要和氣啊。他人很好,對了,師父你這次下山沒有帶那把磨好的菜刀吧?要是帶了,晚上做飯切菜,我要用的,師父你就別帶了。”

    白衣僧人揮了揮袖子,一掠而起,到了數十丈高度後,向天空步步走去。

    一步一蓮花。

    李當心自言自語道:“徒弟啊,成佛這種事情,你就算了。師父在行。”

    這一日,北涼高空,宛如一座懸天蓮池。

    之後更有蓮上坐佛。

    ————

    在距離河州邊境還有將近百里的天空,白衣僧人追上了御劍東去的年輕藩王。

    徐鳳年停下疾速飛掠的壯觀劍陣,問道:“禪師有事?”

    兩人所在位置已在雲海之上,白衣僧人仍是伸手指了指更高的地方,“你該知道吧?”

    徐鳳年笑道:“這個是當然,除了祁嘉節那柄劍和謝觀應的橫插一手,還會有些……有些存在,會對我看不過眼,不過禪師放心,都在我預料之中。蝨子多了不怕咬,債多了不愁,也就那麼回事。”

    徐鳳年抬頭望向那浩渺冥冥之中,冷笑道:“如果是在跟黃青那一戰以前,我還會畏懼幾分,如今嘛,也就那麼回事了。”

    白衣僧人看著這位大開北涼門戶接納天下僧人的西北藩王,沉聲道:“貧僧不是幫你徐鳳年,當然也幫不了你什麼,但是北涼這一方淨土,是貧僧師父和師伯,還有那個爛陀山的無用和尚都希望見到的。”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直言不諱道:“禪師應該清楚,我鎮守西北,力拒北莽百萬大軍,都是出於私心。如果我不是徐驍的兒子,不是我北涼鐵騎在這裡紮根了二十年,他們的心血都在這裡,那麼我徐鳳年也許最多就是單槍匹馬去殺幾十個北莽武將,嘗試著殺掉拓拔菩薩而已,絕對不會死守邊關戰死涼州。至於收納天下僧人,何嘗不是像在跟離陽賭氣。”

    白衣僧人不耐煩地擺擺手,“貧僧不管你怎麼想,只看你怎麼做,又做了什麼。”

    徐鳳年一笑置之。

    白衣僧人冷哼道:“這一劍不簡單,別死了。我閨女和徒弟跟逃暑鎮賒了些賬,還等著你徐鳳年回去還。”

    徐鳳年微笑道:“沒問題!”

    徐鳳年轉身繼續御劍直奔北涼淮南兩道的接壤處。

    白衣僧人轉身面朝西方,但是轉頭看了眼那個略顯孤單寂寥的修長身影,頗有幾分自己當年從兩禪寺下山獨自西行萬里的風采嘛。

    白衣僧人笑了笑,前不久在武當山上媳婦還說他們如果有兩個閨女就好了,當時覺得荒唐,似乎現在想來也沒那麼離譜。

    白衣僧人雙手合十,輕念一聲佛號。

    只見白衣僧人四周,綻放出一座座巨大如山峰的巍峨蓮座。

    沐浴在絢爛陽光中的蓮座,不斷升起於雲海之上。

    整個北涼,不知升起幾千幾萬朵蓮花。

    雙手合十的白衣僧人低頭輕聲道:“我心淨時,何時不見如來。我心淨處,何處不是西天。”

    白衣僧人緩緩抬頭,朗聲道:“蓮花落佛國!”

    一朵朵蓮花之上,坐了一尊尊大佛。

    佛光千萬丈,向大地灑落,籠罩住整個北涼大地。

    ————

    武當群峰獨高北涼,離陽西北一帶,唯有河州一脈而生的丹砂峰、甲子峰、神女峰等在內毗鄰六峰,堪稱能夠不讓武當專美於前。

    當徐鳳年駕馭劍群來到幽州邊境,不同於涼幽交界處的安靜雲海,眼前景象,驚濤洶湧,如風摧撼大海潮,而那河州群山沉入雲海底不見蹤跡,唯獨山勢最為險峻的六峰,聯袂高出雲海,但也僅是小荷露出尖尖角的模樣,山頭小露如那河中壘石,浪濤拍打,依舊巋然不動。

    徐鳳年看著遠處那六座“島嶼”,就是在這裡了。

    如果沒有謝觀應的雪上加霜,徐鳳年就算任由飛劍入境幽州,他停留在逃暑小鎮也有幾分勝算,但是現在不一樣了,謝觀應的用心深遠,不光是要那劍破去雞湯和尚的佛缽氣數,還要順勢連徐鳳年和北涼氣數都一併打碎,若是戰於武當山腳,就算徐鳳年成功接下了那一劍支離破碎的劍氣一旦四散逃逸,仍會禍及北涼,那他依舊是輸了,而且輸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