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二百零二章大風起時,豈能不落人頭(下)

    因為當年那場為北莽帶去許多士子匠人的洪嘉北奔,在戰爭史上,從沒有哪次遊牧民族的南下游掠,能夠攻城攻打得如此登峰造極,能讓歷史上許多土生土長的中原王朝都黯然失色。更為關鍵的是北莽也從未如此堅定地主動捨棄戰馬,下馬作戰後依舊這般悍不畏死。虎頭城號稱擁有離陽最豐富最完善的儲備,是北涼最龐大的武器儲存地,但在不到兩個月的防禦中,損壞的弓弩就已經多達四千多張,弩臺被毀掉半數,用以收放擂具的絞車被摧毀二十多架,以至於虎頭城不得不換上威力大打折扣的磚泥擂。

    北莽由百架雲梯登樓的千餘死士死傷過半,雖然期間有十多架雲梯的死士最終登上城頭,但終究還是未能站穩腳跟,城牆根下,層層疊疊的屍體和那些根本來不及被拖拽出戰場的傷患,前者沉默,後者哀嚎,他們的傷亡,除了來自頭頂傾瀉而下的箭矢,也有可能是一國鍋滾油,一具具滾擂,甚至是類似水師船戰的拍杆,一杆拍下,可以讓一架雲梯瞬間崩碎,而攀附在雲梯上的北莽健壯士卒,脆弱得就像蚊子,被一巴掌拍死在城牆之上。

    相較雲梯死士的慷慨赴死,城外巨型對樓內的北莽弓箭手,對虎頭城守軍造成了不容小覷的殺傷,北涼邊軍比起為了快速登城而不得不付出減少重甲負重代價的北莽士卒,前者身上甲冑更為堅韌牢固,先前北莽兩翼騎軍和盾卒身後弓手的仰射,看似密集,但除非是射中要害,否則都不太能造成真正意義上的戰損。但是北莽幾乎可以稱之為面對面的近距離平射,尤其是在人人神箭手的情況下,一個個虎頭城守軍被一箭箭射透喉嚨、射穿眼眶,甚至不少北涼士卒當場連人帶甲都給穿透。

    步卒方陣內的雲梯源源不斷架在城頭上,在千餘輕甲死士拿性命開路為後方贏取時間之後,北莽不會給虎頭城絲毫喘息的機會,接下來很快就是頭頂鐵盔身披鎖子甲的北莽力士開始悍然登樓,如果說第一撥死士都是身形靈活的北莽步卒,那麼這一撥身材尤為健壯的步卒幾乎可以說是隨便換一個戰場,披上真正意義上的重甲,就可以媲美那種歷史上幾乎一度把騎軍葬送的中原重型步卒。

    這些力士的登城,哪怕是近在咫尺從城頭上激射而下的箭矢,也僅是讓舉盾而上的他們略微停頓,偶有北涼膂力驚人的弓手一箭射穿盾牌,鋒銳箭頭直接釘進胳膊,他們也絕對不會有任何退縮。就在震破耳膜的廝殺聲中,一名北莽登樓力士遮在頭頂的盾牌已經釘入了四五根箭矢,他正值壯年,是北方草原上一個小部落的男子,對他來說,沒有什麼王庭,什麼寶瓶州,這次應徵跟隨大軍南下,只是想著今年過冬時候攢夠軍功,好讓個子正在拔高的兒子能夠吃足肉,順勢跟隨自己升高一級戶籍,他希望自己的兒子將來能夠走出風雪不定的草原,有機會代替自己去離陽中原走一遭,至於自己,他不奢望能夠活著離開戰場了,這座虎頭城實在是太過難以撼動,跟自己入伍時的傳言大不相同,不過他也沒有什麼被矇騙的惱火,便是戰死了,那份撫卹也足以讓兒子長大成人,讓兒子成長為不輸自己的草原男兒。

    身披鐵甲頭頂盾牌的力士眼角餘光,瞥見一座對樓被城頭拍杆重重拍下,對樓劇烈搖晃,頂部給拍成稀爛,十幾個神箭手當場暴斃,肉泥一般,與對樓融為一體。他重重呼吸,咬牙繼續向上攀沿,然後瞬間就脫離了雲梯,不僅是他,還有身後三四名力士也是一般無二的下場。他頓時心如死灰,下一刻,他與幾名北莽力士的後背幾乎同時撞在了雲梯附近的城牆之上,如同一串被繩子串起的可憐螞蚱,摔了個七葷八素的他死死拿住盾牌,抬起手臂擋在頭頂,果不其然,下一刻城頭之上就有輕弩激射而下。暫時逃過一劫的他知道真正的危險還在後頭,他們一夥人是給北涼守軍的飛鴞給鉤住甲冑了,這種專門對付大莽力士的器械是一根長七丈的鐵鏈,鐵鏈之上每隔三尺便釘有鋒銳飛鉤,雲梯甲士一旦被鉤住,就身不由己了,很快就會被拖拽上去,迎接他們的是一根根長矛。他親眼見過許多力士便慘死在這飛鴞之下,若是這個時候匆忙卸甲,企圖墜城逃生,根本就不現實,被懸掛在鐵鏈最上方的他低頭怒吼道:“握緊戰刀!”

    這條鐵鏈飛鴞被城頭數名北涼健卒拉拽回去,四名北莽力士的鐵甲與牆壁摩擦發出嗤嗤聲響。四人中最先以這種狼狽方式“登上”城頭的他頭腦幾乎一片空白,憑藉本能擰轉身形面朝城頭,在他被拽出城牆後,持盾護在前方,瞬間盾牌就被矛頭擊中,重重撞返砸在胸口,但是就在他試圖竭力胡亂揮出一刀後,城頭之上,一名北涼持有古怪直柄橫刀的守卒砸中他的頭顱,鮮血四濺,當場斃命。至於在他死後給陸續拽入城頭的三名力士,或死在這種剉子斧下,或死在長矛下,屍體被拔離飛鴞,隨意推下城牆,然後那根飛鴞再度重重拋出城頭。

    虎頭城戰線上,一方蟻附,一方殺蟻,真是雙方人人命如螻蟻。

    深陷敵軍腹地的徐鳳年繼續前行,勢如破竹。

    所向披靡,沒有一合之敵。但是徐鳳年清晰感受到幾團濃郁氣機在旁覬覦,跟隨自己的身形悄然移動,這些人無疑是伺機而動的北莽武道高手,多是小宗師境界,更遠處兩百步開外則隱藏有兩名頂尖高手,一名金剛一名指玄。徐鳳年一路直線前行,殺人沒有任何花哨動作,多是槍仙王繡悟出四字訣中的崩字弧字兩訣槍法,尤其是弧槍,大開大合,最適以少敵眾的亂戰,弧槍式所至,夾雜以崩字訣氣機,徐鳳年身邊兩丈內,無人存活。

    但是長驅直入的徐鳳年沒有絲毫得意,反而心思越來越沉重,自己直奔董卓大旗所去,誰都知道真正能擋地住自己腳步些許的角色,只有那些武道高手,普通士卒毫無意義,但是北莽步卒方陣的推進,一絲不苟,沒有任何變動,一旦不幸遇上自己,死即死。

    歷史上草原騎士的大舉南侵,大多繞開險要關隘和雄城大鎮,要麼就是圍而不打,使其孤懸鐵騎大軍之中,迫其繳械投降。真正意義上的攻堅戰,一來馬背上的遊牧民族不擅長,二來得不償失,與其在邊境上跟城防穩固的守軍死磕,不如繞城而過,在城小牆矮且士氣萎靡的腹地大肆遊掠。徐鳳年雖然很早就清楚北莽出自下策,最早拿北涼開刀,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是在下策之中,董卓和太平令顯然也是野心勃勃,要拿北涼三十萬邊軍當作磨刀石,這就像徐鳳年不久前拿拓拔菩薩蓄勢是一個道理,若能勝之,以後就會是一馬平川的光景。北涼一旦失陷,看似傷亡慘重的北莽,卻可以贏得最為寶貴的大勢,恰如當年徐家鐵騎戰勝西楚,於西壘壁一戰定鼎,之後打西蜀打南唐,不過是收拾殘局錦上添花而已。讓徐鳳年感到沉重的關鍵點在於,北莽一開始是董卓太平令寥寥幾人有此雄心壯志,但是隨著虎頭城和葫蘆口兩座戰場的鏖戰,北莽士卒已經開始迅拋開下馬作戰的不適感,徐鳳年帶著幽騎在葫蘆口境外與北莽騎軍廝殺,當時沒有見到種檀的率軍攻城,印象不深,只有當自己身臨其境,親眼看到他們的有序推進和輪換攻城,才發現北莽百萬大軍壓境的孤注一擲,勝算真的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