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七十六章蜀王入涼,道士進山,涼王出山。

    徐鳳年自嘲道:“當皇帝啊,誰不想?我年少時就經常想,除了那個如今已經沒了的大俠夢,接下來就是皇帝夢了,一朝權在手,殺盡天下礙眼狗,天下女子都是自己的,多爽快。只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就發現當皇帝,真的不輕鬆,趙篆爺爺要殺徐驍,趙篆老子殺薊州韓家,臨死還要殺了張鉅鹿才能安心閉眼。趙惇和離陽沒有接受兩禪寺李當心的新曆,沒有選擇讓天下多有六十年太平,而是讓他趙家子孫多了幾年國祚而已,我想也正是那一刻,趙惇和張鉅鹿這對原本可以千古流芳的明君名臣,開始真正分道揚鑣了,張鉅鹿才可以下定決心求死,趙惇就硬著頭皮讓碧眼兒去死。捫心自問,我要是有天終於做了皇帝,面對那麼多取捨,會不會越來越問心有愧?會不會殺徐北枳陳錫亮,殺褚祿山袁左宗,會不會拆散北涼邊軍,讓那些一心想著死在塞外馬背上的老人,一個個死在煙雨綿綿的中原床榻上?以後我徐鳳年的子孫,男子會不會為了爭搶一張椅子,同室操戈,兒時信誓旦旦,言笑晏晏,大時笑裡藏刀,反目成仇?女子會不會嫁給她們根本不愛的人?”

    徐鳳年望向徐偃兵,笑問道:“徐叔叔,這算不算婦人之仁?”

    徐偃兵點了點頭,不過說道:“是有慈不掌兵的說法,但也沒有說掌兵之人就要事事鐵石心腸,跟大將軍齊名的春秋四大名將,不管是葉白夔還是顧劍棠,平時治軍領兵都十分平易近人。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真正心狠手辣的時候,也就是用兵的那些時候,這一點褚祿山就做得很好。”

    徐鳳年輕輕望向南方。在那邊,有個人甚至做得比褚祿山更好。

    五人牽馬下山,一直站在五人遠方的劉姓諜子依舊帶路,在山腳處,湊巧碰上一大隊從深山處走出的採石人,碎石鋪就的山路僅供三四人並肩而行,小料石材採石人層層疊疊捆縛在獨輪車上運往山外,大塊石料則擱置在驢車牛車上,還有許多采石人背石負重結隊而行。比起南詔紫檀楠木那些一寸一金的皇木還能以河流運輸,石材運輸要更加顯得笨拙。徐鳳年在要上馬出山的時候,看到一名白髮蒼蒼但身材高大的年老採石匠體力不支,背後那塊長條石料猛然傾斜,老人整個人就隨著石料摔倒在碎石路外,好在老人身體猶算健壯,並沒有傷筋動骨,就勢坐在地上,有些尷尬,苦笑連連。一名披甲佩刀的陵州採石督官睜隻眼閉隻眼,沒有像離陽境內那些官府狗腿那般趾高氣昂砸下鞭子,任由一名肌膚黝黑的年輕採石人偷偷停下腳步,遞給老人一壺烈酒,附近北涼士卒對此想要上前阻攔,那名副尉模樣的督官輕輕搖頭,用眼神制止了麾下士卒的上前。

    只不過當徐鳳年走近時,七八名士卒都同時按刀,虎視眈眈。這座採石場,如今不對外開放,能夠進來的外人,都是跟官府親近且在拂水房那邊有著家世清白記錄的人物,畢竟大嶼洞天那幾座大小道觀還需要香火支撐。涼莽大戰已啟,祈福之人越來越多,最為富饒的陵州自然香火鼎盛,不論富人窮人,都要求一張平安符之類的,徐北枳就給陵州境內大大小小的道觀寺廟訂立了條不成文的規矩,以往不必上繳官府的香火錢,要十里抽二三四不等,如大嶼洞天這種身處禁地的香火錢,因為是官府網開一面,就要抽四,因此徐北枳在買米刺史之後又有了類似吃香刺史、扒皮刺史的“美譽”。還是劉姓諜子出面,那些負責採石運送的陵州軍卒才退回去,但眼神依舊戒備警惕。

    那名喝了口烈酒的採石老人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披著裘衣的英俊公子哥,也不如何怯場,大概本來就是健談的人,主動笑著說道:“這位公子是去崇山觀燒香的吧,不是老兒給崇山觀說好話,那裡的姻緣籤真的很靈光,這些年老兒見了許多公子小姐許願後都還願來了。老兒那不像話的孫子,也是在觀裡求得中上籤後,果真給老兒找了個挺好的孫媳婦。如今陵州都說,除了武當山的籤什麼都最靈,就姻緣籤來說,就要輪到崇山觀嘍。”

    說到興起,極為好客的老人下意識抬起手,像要請那位公子哥喝一口,但是很快就縮回手,顯然是意識到這種二十文買上一斤的綠蟻,雖然他們這些採石人喝得精貴,可換成眼前這種世家子,哪裡喝得下嘴?

    徐鳳年本來都已經要接過酒壺,可當老人縮手後,也就只能作罷,笑著蹲下身,很快徐偃兵就從馬背上摘下一隻酒壺丟過來,徐鳳年伸手接住後交給老人,“老伯,喝我的。不介意的話,都拿去好了。”

    老人也不客氣,接過那酒壺後,擰開了後使勁嗅了嗅,哈哈笑道:“都是綠蟻酒,一樣的名字,可公子的酒光是聞著就知道更值錢,老兒這輩子就喜歡喝酒,有人送酒喝,不會不收。不過往我孫子這隻酒壺裡倒幾口也就行了,再多也沒那臉皮要。”

    老人果真往自己酒壺裡倒了幾兩酒,倒完了酒,晃了晃那隻粗劣酒壺,再把精緻酒壺還給徐鳳年,老人不忘說道:“老兒多嘴說一句啊,公子可別惱,雖然公子你看著就是大家大戶裡出來的有錢人,只是過日子啊,可不能這麼大手大腳的,家業再大,也得精打細算才行。公子要是不愛聽,就當老兒放了個屁,千萬別把酒要回去。”

    那個黝黑青年有些緊張,相比他這個一輩子都在深山跟石頭打交道的爺爺的言談無忌,他去過更多的陵州郡城縣城,更知道厲害輕重,也見過許多鮮衣怒馬的紈絝子弟,聽過許多將種子弟的跋扈傳聞。雖然如今陵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多了錦衣遊騎,一口氣關押了很多有錢人家的子弟,但這個年輕採石匠真正近距離對上這種家世高高在上的同齡人,還是相當緊張。

    徐鳳年微笑道:“當家的人,是得有這麼個當家的法子。對了,老伯,我聽說你們大魚山採石場每人每日採石量是八十斤,兩趟入山出山,雖說有二十五里山路,卻也不至於太過吃力,怎麼老伯要一次就背一百來斤重石?”

    那年輕採石匠不想爺爺對外人說太多,於是出聲提醒道:“阿爺,咱們要動身了。”

    在孫子的幫忙下,老人蹲著重新系好捆綁石料的牛皮繩,緩緩站起身後,轉頭對徐鳳年大大咧咧笑道:“刺史大人是有過這麼個規矩,不過公子有所不知,採石場還說了,在做成一百二十斤的任務後,多背十斤石料就有一文的賞錢,老兒和孫子還有前頭的兩個兒子,四個人加在一起,一家人每天兩趟,怎麼也能多背個四五百斤,那就是四五十文錢,對咱家來說,可了不得。老兒還有些氣力,兒子孫子也都孝順,只讓老兒背一趟,這不就想著一趟多背個二三十斤石料,走得慢些,但能多賺兩三文錢那也是好的。官府那邊結賬也一直爽快,咱們幹活也就有幹勁。”

    徐鳳年笑著點頭。

    老人興許是喝了幾口好酒,意猶未盡,笑臉淳樸,最後對徐鳳年說道:“不過老兒我一大把年紀了,賺不賺那兩三文錢,也不算什麼事。只是聽說王爺要在涼州北邊建造一座大城好打北莽蠻子,老兒就想雖然這輩子是沒機會去北邊了,但趁著好歹剩點氣力,每天多背二三十斤,既能賺兩三顆銅板,又覺著以後那座城造起來了,說不定老兒多背的那點石料,趕巧就能多扛下北蠻子幾箭,一想到這個,老兒心裡頭就舒坦。村子裡很多年輕娃兒都不跟他們爹一起採石了,見過陵州很多城裡風光,心也就大了,嫌棄開山挖石沒出息,都去當了邊軍,咱們這幫老頭子多背幾萬斤石頭,早點把城給建起來,他們說不定就能多回來幾個過年。”

    老人突然停頓了一下,望著遠方的天空,輕聲呢喃道:“聽採石場當官還有當兵的人說,王爺家後頭那三十萬塊石碑,得有一半都是用咱們大魚山的石料。家裡有娃兒投軍的那些老傢伙,都說如果有天家裡有誰回不來了,要在那些碑上刻上名字,那麼用咱們家鄉這兒的石料,也是好的。”

    老人已經開始前行,身後突然傳來那個富貴人家年輕公子哥的喊聲,“老伯,你等一下。”

    隨後年輕採石匠詫異看到那人脫掉裘衣,交給那名高大如男子但容貌似神仙的白衣女子,那人走到自己爺爺身邊,不由分說解開繩索,背上了石料,看著不像是個會做粗活的公子哥,揹著一百多斤的石料竟是氣定神閒。那人身後各個氣態非凡的四個人則悠悠然牽馬而行,更襯托得那傢伙……腦子有點不正常?這到底算怎麼回事?膚黑年輕石匠一時間有些走神,難不成現在的北涼紈絝公子都這麼好說話了?倒是老石匠比孫子更加“心安理得”些,活到了七十多歲,老人雖說這輩子都在跟不會說話的石頭打交道,但也許是越是跟死物相處更久,反而更看得清人心黑白,老人不知道那個送酒喝的公子哥是不是大好人,但相信起碼不是什麼壞人。對於身邊這位公子哥為何會幫忙背石出山,老人想不通也懶得想,就像大魚山的採石匠代代相傳,山中有洞,洞中藏潭,潭內又有似魚似蛇的靈物,等待化龍之日,只是誰都沒親眼見著,如今眼界越來越廣的年輕人是不太信了,但老一輩仍是都願意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