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六十六章春風翻過頁頁書

    “黃三甲覆滅春秋,所做之事,只不過是給天下人一個更早擁有叫做‘自由’的選擇機會。而張鉅鹿這個做了整整二十年離陽縫補匠的讀書人,則是用自己的死,為這種他‘揹著’趙家去推波助瀾的後世‘自由’,提前縫補了一條框架,也許他張鉅鹿根本是徒勞,毫無意義,但既然能想到也能做到,那就去做,這就是張鉅鹿。我徐鳳年做不到,你燕文鸞做不到,那些永徽之春的名臣做不到,甚至連坦坦翁和齊陽龍也一樣做不到,事實上除了他這個碧眼兒,沒人做得到。”

    “也許再沒辦法三寸之舌‘禍害’世人的黃三甲,沒有跟我們說一句話: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那個沒有一封遺書一句遺言的前任首輔張鉅鹿,本該笑著留給所有把他當傻子的後人一句話:子非魚,安知魚之苦樂?”

    燕文鸞拎著酒壺,站在徐鳳年身邊,這是他第一次聽著徐鳳年長篇大論,這個年輕人當時在陵州在幽州殺人,可沒這般絮絮叨叨。

    不過燕文鸞一點都不厭煩。

    燕文鸞一手負後,一手倒酒入嘴,喝光以後,晃了晃酒壺,意猶未盡,問道:“那麼李先生呢?”

    燕文鸞轉頭的時候,看到這個年輕人笑了,伸手指了指北方,徐鳳年臉上有著他燕文鸞這種大老粗武人註定沒有的那種風流。

    “世人不是都說我師父心狠手辣喜好絕戶計嗎,洪嘉北奔,是他絕了中原讀書種子的戶,然後到了北涼,那十多萬流民,只是牛刀小試而已。接下來,大概就是北莽了吧。”

    燕文鸞嘆了口氣後,很快爽朗笑道:“王爺,我的心結沒了。說來好笑,一開始趕來胭脂郡,是想厚著臉皮跟你拍馬屁的,葫蘆口外那些戰事,你和鬱鸞刀打得漂亮至極!不退營的設立,更是讓整個幽州士氣大振!沒想到後來就變味了,剛才差那麼一丁點兒就要掀桌子打人了,當然最後下場肯定是我被你隨便揍得滿地找老牙。雖然王爺沒有徹底挑明,但我燕文鸞相信大將軍,相信李先生。認定了這件事,我也明白為什麼李先生從一開始就不看好陳芝豹,有這場洪嘉北奔,北涼交給他,打完了北莽,以後的天下,板上釘釘還會有下一場讀書人眼中的春秋不義戰。”

    徐鳳年沒有說話,神情有些疲憊。

    燕文鸞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道:“王爺,有件事我不說憋在肚子裡,難受!陳芝豹雖然離開了北涼,但我燕文鸞敢保證,他在北涼這麼多年,不曾有反心,對你肯定不滿,但絕對沒有那種殺人的歹意。我相信他只是在等,若是大將軍走後,你徐鳳年撐不起北涼,他才會走出來,讓北涼姓陳。至於最後整個天下該姓什麼,是姓慕容,還是趙,或者是姓陳,那就要看他陳芝豹的本事了。”

    徐鳳年笑道:“我知道。”

    燕文鸞小聲問道:“當真?”

    徐鳳年轉頭,“那我不知道?”

    燕文鸞哈哈大笑,“看來是真知道,是燕文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徐鳳年跟著笑起來,“罵人不是?”

    燕文鸞起先錯愕,略作思索後,那隻獨眼中的笑意更盛,但故意無奈道:“讀書人的嘴皮子,就是厲害,不服不行。”

    最後,風塵僕僕趕來的北涼步軍統帥猛然抱拳,“王爺,走了!還是當時咱們在幽州見面時的那句話,如果有機會,就是我燕文鸞躺在棺材裡了,也要抬去北莽王庭。”

    不等徐鳳年說什麼,老人轉身大踏步離去,經過桌子的時候,停下身形,喊了句接住,拿起酒壺丟給徐鳳年,“就當末將請王爺喝過酒了。”

    徐鳳年抬手接過酒壺,看著那個已經跨過門檻的背影,一臉驚訝,自言自語道:“還有客人拿主人的酒用來請客的?”

    燕文鸞大步走在廊道中,當時本想在“相信大將軍,相信李先生”之後接著說“相信你徐鳳年”的老人,那時候還是忍住沒有說出口,此時也是自言自語道:“大將軍,像這麼打仗,就有滋味了。跟當年跟著大將軍一樣,什麼都不怕,只怕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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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頭到尾都沒有喝酒的徐鳳年坐回位置,神情有些凝重。

    那個溫文爾雅的四皇子趙篆,當了皇帝后還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如果說張鉅鹿的死,是他爹趙惇的授意,那麼元本溪無聲無息的死,可就完全是他趙篆的冷血手腕了。不過徐鳳年對此不奇怪,趙家先後三任皇帝,哪個不是狡兔死走狗烹的行家裡手?這位才坐上龍椅的離陽天子暗中打開薊北門戶,倒不是吃飽了撐著要給北莽兩名萬夫長送戰功,而是在離陽北涼各自換了一位繼承人後,徐鳳年抗拒聖旨在先,率先表明北涼底線,而他趙篆在登基後,也很快借著幽州一萬騎闖入薊州一事來還以顏色,告訴他徐鳳年離陽朝廷的底線也不低。而袁庭山在“失去”銀鷂城後的將功贖罪,也沒讓跟他老子趙惇一樣極其關注薊州軍務的趙篆失望,徐鳳年剛得到諜報,從袁瘋狗搖身一變成為袁將軍的那個傢伙,除了薊州騎軍,還帶上了兩大岳父之一雁堡家主交給他的七千多私軍精騎,守株待兔,拼掉了大如者室韋和王京崇兩位北莽捺缽的八千騎,遞往太-安城的捷報上是寫“己方折損不過三千,破敵斬首萬餘”,徐鳳年自然清楚雁堡李家數代人積攢下來的那兩千多老本騎兵,肯定是不在這三千之列的,不過這一戰之後,想必新登基就有邊功在手的趙篆會龍顏大悅,為了廣陵道已經焦頭爛額的京城兵部會高興,東線兩遼也會人心鼓舞,朝野上下,尤其是士林,也會對這個原本印象不佳的袁瘋狗大為改觀。其實如果不是有他徐鳳年頂著當那天底下最大的箭靶子,袁庭山哪怕立下數倍之多的軍功,也只會惹來冷嘲熱諷和猜忌。

    徐鳳年冷笑道:“跟我這個公認只是命好才有今天的北涼世子殿下相比,你袁庭山的命,也不錯嘛。”

    真正讓徐鳳年頭疼的不是袁庭山和薊州,而是兩件事。事實上趙篆在開春之後做了很多,比如翰林院的遷址,還有將一名小小戶部員外郎提議的重訂天下版籍,放入了他與中樞重臣的“小朝”中,比起前者跟北涼的風牛馬不相及,後者可就是對北涼遞出一把刀子了,北涼暫時人心穩定,先前該走的,和能走的都已經離開主要是集中在陵州的北涼道,沒有太大影響,若是版籍在此時變更,等於打開一個大口子,北涼哪怕軍戶是大頭,但涉及底層百姓的切身關係,能離開是非之地,那些沒有青壯在邊軍中的老百姓,誰願意留在北涼境內“等死”?

    徐鳳年閉上眼睛,“在此事上最能說話的戶部尚書元虢閉口不言,不出聲,那就已經是很明確的表態了。可惜好不容易東山再起,才做了沒幾天的‘地官司徒’,恐怕就又要被打入冷宮了。中書令齊陽龍支持,門下省坦坦翁反對,天官殷茂春支持,但說此事‘宜緩不易急,欲速則不達’,嘖嘖,這份措辭可真是講究啊,‘不易急’,易而非宜,真是精妙至極。中書省二把手趙右齡果然跟殷茂春唱了反調,不愧是科舉同年沒出息的,成盟友,有出息的,成政敵。”

    如果說這還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那麼有一件被掩蓋在一件件大事中的“小事”,是整個北涼道真正意義上的意外之喜和燃眉之急。

    意外之喜,是張鉅鹿繼門生衛敬塘之後的又一個隱蔽手筆。如果不是離陽漕運出現這樁被朝廷刻意淡化的舞弊案,徐鳳年根本沒辦法順藤摸瓜猜到張鉅鹿的用心。原來這麼多年來,張鉅鹿和坦坦翁先後盯著漕運尤其是入涼漕糧一事,看似百般刁難,暗中竟然讓人在暗中“私自”囤糧,那些處於灰色地帶的糧倉,全都是在襄樊城更西北的廣陵江沿岸地帶,徐鳳年敢斷言張鉅鹿是在等,等著北涼若是果真願意與北莽大軍死磕到底,那麼這些原本屬於北涼的漕糧,就會順暢送入北涼境內,若是北涼藏掖實力,徐驍和他徐鳳年有心保留實力割據一方,那這些糧草就甭想拿到了。張鉅鹿曾經決意要改革漕運、胥吏和廣陵水患,後來一一無疾而終,其中未必不是這種“私心作祟”必須做出的割捨。治國何其艱辛複雜,僅是這暗藏漕糧一事,就牽扯到漕糧官員的一系列繁瑣任命,更涉及到躺在這一國命脈上吸血飽腹的那些皇親國戚和“開國”功勳,與這些蛀蟲碩鼠的利益博弈,張鉅鹿既要做到讓天下血液運轉無礙,又要保證能夠在北涼的確是死戰北莽後,朝廷或者說他當朝首輔張鉅鹿也能拿出一份誠意,更要對皇帝對那些權貴都維持一個平衡。

    現在趙篆親手讓這個意外之喜變成了燃眉之急,張鉅鹿安排的那些漕糧官員被一鍋端,官品都不高,達官顯貴們對這些無關緊要又不是自己門下走狗的官員根本不在意,說不定沒了這些傢伙,他們將來獲利更大,而皇帝陛下治理貪-腐的鐵腕和決心,獲得朝野讚譽。經過這場動盪後,漕運高官誰還敢跟朝廷叫板?北涼以後要糧食,只會比以前更難。

    徐鳳年彎曲手指,一下一下叩響桌面。

    以北涼道不足兩百萬戶的不足千萬人,卻要養活整整三十萬邊軍,若不是還有一個有西北小廣陵之稱的陵州苦苦支撐,北涼這根拉滿了二十來年的弦,別說射箭,早就自行繃斷了。李功德為何能夠成為文官之首的北涼經略使,真是他只會對徐驍歌功頌德,只是攀附有術?當然不是,無它,李功德生財有道。他能通過種種見不得光的渠道買糧,而且價格都不算高,收下一箱箱賄賂銀子的大人物,當然正是那些離陽的皇親國戚和功勳之後,朝廷虧大錢,他們一年不過是賺一百萬兩都不到的“小錢”,他們祖輩父輩都為了離陽一統春秋豁出性命立下了滔天功勞,撈點銀子,他們有什麼心虛愧疚的?

    接下來短時間內這些人應該沒膽子觸黴頭了。

    還在經略使任上的李功德,就跑到清涼山已經跟副使宋洞明吐過苦水,一直保養得體的李大人很快就要兩鬢灰白盡霜雪了。

    在這種嚴峻形勢下,去年在陵州近乎瘋狂囤糧的刺史徐北枳,在他手上火速建立且填滿大半的一座座糧倉,當時被譏諷為只會買米的“糧倉刺史”,一舉成為整個北涼邊軍的救命稻草。如果沒有徐北枳,徐鳳年也會重視糧倉儲備,但絕對不可能做到徐北枳這種大刀闊斧的舉一州之力來儲糧的地步。徐北枳主政陵州的買糧,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不但根據李功德多年積累下的人脈渠道去跟北涼以外高價購糧,還從陵州當地豪橫和豪紳家族強硬地低價買米,如果家有餘糧的老百姓想賣賺取差價,徐北枳一粒不剩,全收!

    所以要不是有徐北枳的那些糧倉,徐鳳年會光明正大去北涼道那些遠親近鄰們家裡“搶糧”了,而不是如今還算厚道的讓人帶著兵馬出境“借糧”,好歹會給些真金白銀。不過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要不了多久,整個廣陵江上游,就等於對北涼道堅壁清野了。

    徐鳳年睜開眼睛,喃喃道:“最初是你陳錫亮鹽鐵漕糧失利,被貶去流民之地,徐北枳先當上了一州刺史,然後是你在流州守城有功,順利讓北涼多出十多萬青壯兵源,接下來先是徐北枳淪為糧倉刺史,很快又是徐北枳證明他才是對的,北涼其他看戲的所有人都錯了。我深信你們一定會讓天下人刮目相看,從一開始就是如此。”

    徐鳳年環視四周,站起身去拿來拂水房諜子特意準備的那兩隻棋罐子,紅棗木並不稀罕,但是兩盒紋理分別呈現出鬼斧神工的“天女散花”和“童子鞠躬”,這就讓原本幾兩銀子的兩隻紅棗木盒,變成了有價無市的西楚宮廷御用珍品之物,是西楚亡國後流入民間,又在洪嘉北奔途中流落在了涼地,沒有跟隨主人一同進入北莽。徐鳳年打開兩隻棋罐子,白棋是那一百八十顆清一色的名品“雪印”,棋子縝密紋路都超過二十條之多,黑棋則是那墨綠色透著清澈光澤的魚腦凍。

    徐鳳年正襟危坐,先後拈起一枚黑白棋子,敲在並沒有擺放棋盤的桌面上,然後像是要開始與人對弈,把白棋罐子放在對面,輕聲開口道:“師父,徐北枳和陳錫亮都沒有讓你失望。”

    徐鳳年看著有了兩顆棋子後反而愈發凸顯得空落落的桌面,怔怔出神,最後抬起頭,看著空無一人的桌對面,他沉默不語。

    窗外天開青白,屋內視線不再昏暗,烏雲散去,絲絲縷縷的光線投射進來,清晰照映出那些平時常人肉眼看不見的悠然塵埃。

    在這座只有徐鳳年獨自一人的屋內,落子如飛。

    隨著落子,從他徐鳳年三個字開始,一個個名字從他嘴中脫口而出。

    有北涼的,有北莽的,有離陽的。

    有死人,有活人。

    有聲名顯赫的,有冉冉升起的,有籍籍無名的。

    當他說到陸詡的時候,落子後的徐鳳年停頓了一下,說道:“趙篆在齊陽龍建議下開設六館,在殿閣六大學士後增設六館學士,這是在為韓家老家主破格美諡後,順勢開了往後武人得以武字打頭諡號的先河,為了安撫文官,以及同時分化六部權力。在這期間,據說那個趙家天子有意要噁心你輔佐的那個靖安王趙珣,召你進京進入六館之一的弘文館。你想不想去?趙珣肯不肯放?就算趙珣能繼續忍辱負重做小伏低,不得不讓你活著離開青州襄樊城,那你又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徐鳳年突然微笑道:“既然你難做,趙珣更為難,那我就做個好人。”

    徐鳳年沒有轉頭,但是提高嗓音說道:“糜奉節,樊小釵,你們兩人去一趟襄樊城,把陸詡請到北涼,他不願意就搶。”

    很快徐鳳年就嘆了口氣,自嘲道:“算了,如果陸詡真的不想來北涼,那就送他到一個可以不用擔心趙勾的地方。”

    徐鳳年看了眼桌對面,低聲道:“我是真的賭運不行,而且婦人之仁。好在那麼多年,徐驍也經常被你這麼教訓,我都親眼見過不是一次兩次了。”

    低頭望去,棋罐子雪印和魚腦凍棋子不多了,桌面上也變得密密麻麻,黑白交錯,讓他想起葫蘆口外那場大雪龍騎跟柔然鐵騎的爭鋒相對。

    徐鳳年終於開始喝酒,習武之前酒量就不錯的他竟然醉了,癱靠著椅背,整個人像是縮在椅子上,昏睡過去。

    他夢中仍有反覆呢喃,“都走了,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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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趙篆顯然有心要沿襲先帝的勤勉傳統,但是相比先帝隔三岔五的通宵達旦,趙篆就顯得更有節制,甚至每天清晨時分都要雷打不動練一套拳,是那位如今與龍虎山天師府共掌天下道教的青城山大真人教給皇帝陛下的。如果說一開始年輕天子在滿堂盡紫的那座小朝會上,是聽多說少,一錘定音的斷論極少,那麼如今他已經開始慢慢具備九五之尊該有的氣度了,除了齊陽龍桓溫寥寥無幾的老人,哪怕是執掌吏部尚書多年的趙右齡這樣的當今從一品大員,也明顯開始緊張起來。重新勘定天下版籍,六館學士的人選審議,吏部昔日下屬官員的升降,一件接著一件,都不得不讓趙右齡打起精神去應對。這讓宋堂祿鬆了口氣,離陽王朝此時經不起任何動盪搖晃了,若是在離陽兩線作戰的敏感時刻,在朝廷中樞出現客大欺店的一絲苗頭,宋堂祿就算明知道會被戴上宦官干政的帽子,也要對有資格躋身小朝會的某些人吹一吹陰風。大概是真的是天佑離陽,廣陵道一開始出師未捷,兩員被寄予朝廷厚望的老將,一個全軍戰死,一個給人甕中捉鱉,淪為笑柄,都輸給了差不多可以當他們孫子的年輕人,好在廣陵王趙毅那個叫宋笠的心腹大將,不但是當今天子親叔叔的福將,亦是整個離陽的福將,很快就將廣陵整個東線的失地全部收復,讓那些膽敢叫囂著一路北上殺到京城的西楚餘孽,囂張氣焰頓時為之一挫。而西北那邊,朝廷上下都在說北涼幽州那個叫葫蘆口的地方,連戰連敗,什麼北涼鐵騎,不堪一擊的繡花枕頭而已。好在薊州將軍袁庭山力挽狂瀾,將北莽兩名秋冬捺缽的一萬多精騎給徹底擊潰,這麼一對比,天下人誰不罵那酒囊飯袋的北涼邊軍,和那個始終不知道躲在哪裡戰戰兢兢的徐鳳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