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五十八章風過臥弓城

    種檀聽著不斷有遊騎傳信而來,耳朵裡都是一個個冰冷的數字,死了多少,傷了多少。

    才半個時辰,就死了百餘騎和足足一千出頭的步卒,這還是沒有攀城。

    是死。全都死在了護城壕外,最遠也只是死在臥弓城城牆下。

    但是,在北莽能算是頂尖將種子弟的種檀,連自己都感到很意外,他沒有太多的心情起伏,反而倒是開小差想起許多有趣的事情,就像以前聽父親大將軍種神通說起早期的春秋戰事,九國混戰中,據說離陽出動了六萬騎攻打南邊鄰居東越的一座雄城,酣戰三日,無功而返,事後東越舉國歡慶,把那名僅以萬餘人馬便守住國門的守將奉若神明,東越皇帝的聖旨用五百里加急敕封那人為太傅,很多年後,世人才恍然,那場雙方總計七萬兵力蕩氣迴腸的一場大敗和大捷,大戰了三天,竟然到頭來雙方加起來只死了不到六百人。

    種檀輕輕嘆了口氣,舉目遠眺那座幽州城池,可以說,正是臥弓城的老主人,一步一步把春秋八國的衣裳和臉皮給剝乾淨,讓早年還有些溫情脈脈欲語還休的戰爭,變成從頭到尾都鮮血淋漓的慘劇,戰死陣亡的數目越來越高,從一戰死數千,到傷亡破萬,再到數萬人,直到那場每日都有死人每天都有兵源湧入的西壘壁之戰。如果說徐驍生前教會了春秋八國何謂騎兵作戰,那麼是不是可以說,徐驍死後,還要教會北莽何謂中原守城?

    種檀眯起眼,己方步軍終於開始攀城了。

    臥弓城的城牆,如有蛾縛,如有蟻附。

    城頭上,滾石擂木燙油齊下。

    一架架雲梯被長鉤推倒。

    一名名北莽攀城步卒被近在咫尺的箭雨當頭射下,墜落後,不幸還未死絕的傷兵也被後續攻城大軍踩踏致死。

    城頭上阻北莽滯步卒登城的幽州弓箭手和輕弩手,也相繼被幾乎與城頭等高的樓車弓箭手射殺,紛紛向後倒去。

    在這種密集射殺中,有高強武藝和沒有武藝傍身的,其實都得死。城頭幾名依然還有雄勁臂力的神箭手,就被樓車內的弓箭手重點針對,一個個被射成了插滿羽箭的刺蝟。

    北莽的攻城方式無所不用其極,在戰局膠著的情況下,可謂見縫插針,將床弩對準那些城牆空白處,射出一支支與大型標槍無異的踏橛箭,成排成行地釘入城牆後,幫助北莽步卒藉此攀城而上。而那些如敏捷猿猴攀箭而上的北莽步軍,無一不是種檀精心挑選出來的敢死悍卒。種檀聽著信騎傳來的前線軍情,從他嘴中不急不緩傳出一條條命令帶回前線,雖然是一場代價巨大的死攻,但是攻城方式並不僵硬死板,如同守城一方的換防,種檀亦是會讓那位兵馬折損“過界”的千夫長撤下,至於這條界線具體是多少,在種檀心中攻城初期暫時定為死傷百人,等到二十名千夫長率領的兩萬步卒都經歷過了一撥攻城,第二輪會遞增到一百五十人,沒有過線,任你是帶兵將領是姓耶律或者是慕容,也得繼續硬著頭皮上,若是過了線,任你再想酣戰死戰,也得乖乖撤下。

    種檀不管那些千夫長百夫長如何不理解,也事實上根本不需要他們理解,他反正已經跟主帥楊元贊要來了陣前斬將的大權,誰不服,有本事拿腦袋來違抗軍令。種檀下意識伸手撫摸著胯下戰馬的背脊上的柔順鬃毛,這種“錙銖必較以求如臂指使”的統兵方法,是那名白衣武將教給世人的,只不過很多有樣學樣的武將絕大多數只得皮毛不得精髓,一來無法像那個人那樣熟悉麾下每一名校尉都尉的帶兵戰力以及韌性,二來戰場上瞬息萬變,若是刻意追求這種細節上的盡善盡美,容易撿了芝麻丟西瓜,再者,不等大軍分出勝負,主將就已經累得像條狗了,不說主將本人,旗兵和傳令信騎也都要揮斷手和跑斷腿。

    種檀自認所學比皮毛多,但精髓還未抓住,可種檀不著急,光是幽州葫蘆口就還有鸞鶴霞光兩座城池要打,且城池更大,守兵更多。

    種檀的坐姿始終穩若磐石,只是偶爾會跟身邊披甲的侍女劉稻香要一壺水,潤潤嗓子,否則喉嚨早就冒煙了。

    二十名中軍千夫長都近距離見識過了城牆的風景,其中有兩人幾乎就要成功站穩城頭,一人是被七八杆鐵槍捅落,砸了屍體堆上,摔了個七葷八素,起身後看到腳邊不遠處就有七八根筆直插在屍體上的箭矢,若是砸在這上邊,就算不被戳出個透心涼,也肯定別想去打鸞鶴城了。

    還有一人是剛站到城頭,甚至已經用戰刀砍斷數支槍頭,就要一步踏入,結果被一枝角度刁鑽的流矢射中肋下,踉蹌倒下的時候還被一種稱為鐵鴞子的飛鉤給狠辣鉤住,在幽州士卒將他狠狠往上拉的時候,後背撞在城牆上的千夫長趕緊抬臂胡亂劈砍,這才砍斷了鐵鏈,他狼狽落地後順勢一個翻滾,身後就嗖嗖射落五六根羽箭,顯然是他那身扎眼的鮮亮甲冑“惹了眾怒”。這讓他帶兵回到中軍後方整頓時,仍是心有餘悸,自己可是差點點就成了第一個戰死幽州的千夫長啊。難怪戰前那幫礙眼的軍機郎提醒他們可以加層甲可以披重甲,但千萬不要披掛太過花哨惹眼的鎧甲。

    臥弓城上那種可以利用絞車收回的車腳檑已經壞去七七八八,那些勢大力沉殺傷巨大的狼牙拍更被盡數毀去,死在此物當頭一拍的北莽步卒最是悽慘,渾身上下就沒有一塊好肉,就像一條豬肉給刨子細細刮過,屍體慘不忍睹。

    約莫晌午時分,一聲尤為雄壯的號角響徹戰場。

    戰場上本就沒有停滯的攻勢為之一漲。

    主帥楊元贊策馬來到先鋒大將種檀附近,身邊還跟著一群騎軍將領和五六名錦衣玉帶的軍機郎。他們發現種檀身邊有許多年輕文官坐在一張張几案前,下筆如飛,不斷記錄著各種攻守戰事細節。楊元贊沒有去跟種檀客套寒暄,而是走到一名被太平令命名為“疾書郎”的年輕官員身側,彎腰撿起一份墨跡未乾的紙張,字跡略顯潦草,“臥弓城木檑之後有泥檑磚檑數種,勢力稍弱”,“以硬木鐵首壞我軍撞城車三架,其物鋒首長尺餘,狀似狼牙,藏設於城門高牆後,落下如雷”,“據報,臥弓城出城箭矢年齡各有長短,歲長者鍛造已有七八年,造於永徽十四年,箭頭竟然歷久常鋒如新,遠勝我軍”。

    楊元贊冷笑道:“好一個箭頭歷久常鋒!這句話,本將有機會定要親自捎帶給西京兵部那幫官老爺!讓他們瞪大狗眼仔細瞧上一瞧!”

    那名被殃及池魚的疾書郎趕忙停下動作,滿臉誠惶誠恐,生怕這位北莽十三位大將軍之一的功勳老人,拿他這個暫時連正式流品都沒有的小人物出氣。

    大將軍輕輕放回那張紙,笑道:“不關你的事,你們做的很好,拿下臥弓城後,本將會親自幫你們疾書郎記上一功。”

    連可以躋身北莽權柄前四十人之列的大將軍都下馬了,種檀也沒那個厚臉皮繼續坐在馬背上。同為南朝大將,楊元贊雖不如柳珪那般深受女帝陛下器重,但比起種檀的老子種神通,且不論調兵遣將的本事能耐,僅就信任程度而言,楊元贊超出種神通一大截。再說了,種檀就在老人家的眼皮子底下混飯吃,趕緊走到主帥身邊,楊元贊和種檀兩人有意無意並肩走到一處,種檀輕聲道:“先前在西京朝堂上聽某位持節令大人說了句話,當時還挺熱血沸騰,今兒想起來有些不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