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五十四章草蛇灰線

    但真正讓酒客只敢嘴上揩油卻萬萬不敢下手的理由,以及讓青竹酒樓生意火爆冠絕大盞城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如今被朝廷破格升任南麓關校尉的韓家嫡長孫,是徐氏的義弟!

    那個店小二笑臉燦爛卻一肚子狐疑地跑下樓,畢恭畢敬請徐鳳年四人上樓就座,徐鳳年摸出一塊碎銀丟去,店小二笑容更盛,喊了一句“謝公子賞”。店小二不奇怪這四人上樓,但直接去三樓雅間可就太奇怪了,大盞城那麼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名門豪客頭回到此,可都沒這份殊榮。店小二把四人領到了三樓房門外就止步,徐鳳年推門而入,糜奉節站在門口,樊小釵跟隨徐鳳年跨過門檻,她瞥了眼那位站著不動滿臉驚喜的婦人,確實有些妖嬈韻致,尤其是胸口風景,能讓尋常男子恨不得跑去雙手托住減其負擔,不過也就那麼回事了,樊小釵本身姿色就在婦人之上,走的路數更是截然相反,大體上算各有千秋,井水不犯河水。

    徐鳳年坦然坐下後,微笑道:“青竹娘,傻站著幹什麼,倒酒啊,就算重操舊業,做那人肉包子的行當,那也總得先把客人灌醉不是?”

    被戴了張生根麵皮的徐鳳年喊青竹孃的女子,捂住嘴,不知是哭是笑。

    她正是徐鳳年在北莽橘子州遇見的青竹娘,開黑店賣黑酒,若不是山腳那夜,她無意中吐露心扉了一句醉話,事後徐鳳年也不會跟忠義寨大當家韓芳有牽連,更不會一路殺上六嶷山長樂峰的沈氏草廬。那麼韓家嫡長孫可能就會在沈氏草廬的欺壓下連山大王都當不了,只能跟那張秀誠換個山頭重新樹旗,那麼薊州就不會有自投羅網等候問斬的韓家長孫,不會有之後的改天換日,韓芳突然從囚犯一舉成為離陽王朝一等一的忠烈之後,成為了壓死首輔張鉅鹿的最後那根稻草。可以說,這兩年潛伏在整個薊州的拂水房死士和諜子,都在圍繞著一個人展開隱蔽且謹慎的複雜活動,這個幸運兒正是率領二十一騎重返薊州的韓芳!哪怕拂水房耗費大量心血和人力物力,但韓芳能夠最終在一次次試探中成功脫穎而出,大概仍是有些受到韓家十數代先祖英烈的庇護,連遠在北涼遙掌薊州諜報事務的徐渭熊和褚祿山都對此嘖嘖稱奇。

    這顆棋子是徐鳳年親手埋下的,距離開花結果還尚早,但對如今雪上加霜的北涼來說,薊州有和沒有韓芳,肯定是天壤之別的兩種格局。

    徐鳳年這趟來薊州大盞城,要見的不是韓芳本人,而是那個自稱道德宗外門弟子的張秀誠,當時忠義寨樹倒猢猻散,只有此人堅定不移在韓芳身上押注,將其視為可以幫自己雞犬升天的“得道真人”。事實也證明這個北莽南朝秀才出身的道士不但賭對了,而且賺了個缽滿盆盈。如今已經有了正兒八經的離陽官身,在南麓關輔弼校尉韓芳。徐鳳年當然不會冒冒失失直接跟韓芳碰頭,哪怕現在接連數次重創後元氣大傷的離陽趙勾已經在薊州不如往昔,老軍頭楊慎杏的走,新權貴袁庭山的來,更是使得薊州趙勾裁減嚴重。韓芳的運氣是好,但徐鳳年對自己的運氣可沒多少信心。

    青竹娘坐下後給徐鳳年倒了一杯陳年花雕,酒香迅速瀰漫,心情激盪過後,她顯然有些侷促不安,輕聲問道:“徐朗,你怎麼來大盞城了?”

    韓芳的韓家遺孤身份,青竹娘等他遭了牢獄之災才後知後覺,至於徐鳳年的身份,連韓芳也是進入薊州紮根後才被一名找上門的拂水房老諜子告知,這種秘事,韓芳當然不會跟青竹娘一個無親無故的婦道人家多說一個字。這次徐鳳年來大盞城會見張秀誠,後者也不敢洩露任何口風。韓芳的境遇天翻地覆,青竹娘自然隨之水漲船高,在大盞城寸土寸金的地段開了這間酒樓,在九嶷山山腳身世悽慘到連名字都乾脆不用的她,恐怕橘子州最底層的北莽諜子都沒聽說過,就更別提薊州這邊的趙勾了。時至今日,青竹娘還只把他當作龍腰州或者是姑塞州的甲字豪閥子弟,至於“徐朗”的身手,她從頭到尾都不清楚,那晚在忠義寨也好在沈氏草廬也罷,她都醉死在酒店外桌上,後來道士張秀誠順嘴提過幾句,只說徐公子的武藝是生平僅見,不是一品境界也差不遠了。但她真正想知道的,張秀誠都沒說,她真正想要聽到的,張秀誠也沒提。

    她甚至不知道這輩子還能否再見到他一面。

    今天好不容易見到了,竟是又想著他趕緊離開大盞城,這裡畢竟是離陽的兵家重地啊,你一個北莽南朝的世族公子,不怕掉腦袋嗎?

    徐鳳年打趣道:“咋的,我不能來啊,怕蹭吃蹭喝?”

    青竹娘沒有說話,下意識伸指挑了挑鬢角青絲,生怕自己哪裡被挑出毛病來。她雖然沒有跟那柔弱女子長久對視,但電光火石間的眼神交錯,就已經讓她很是自慚形穢了。多俊的一位小娘子,氣態上佳,一看就是書香門第的嫻淑閨秀,關鍵是那女子,比自己年輕啊!

    她突然驚醒似的,壓低聲音說道:“張真人其實昨天就在店中住下了,吃喝睡都在這樓靠窗的最裡間,他比我更早見到公子,方才說稍後就到,得揀個沒有客人進出的間隙,讓我託話給你,說是請徐公子海涵。”

    徐鳳年嗯了一聲。

    到了大盞城青竹酒樓,馬上就要跟如今化名張茯苓的張秀誠親自搭上線,這讓徐鳳年忍不住想起另外一條隱線,不在薊州,而在倒馬關外,就在葫蘆口外!

    這次他之所以說是先到薊北橫水城去見鬱鸞刀和衛敬塘,但真正的意圖還是收攏這兩條經營數年的伏線,相比薊州韓芳,另外那顆名叫宋貂兒的暗棋能夠更早發揮作用。當時徐鳳年跟隨劉妮蓉帶隊的魚龍幫出關走鏢,宋貂兒是副幫主肖鏘請來借刀殺人的幾股馬賊勢力之一,徐鳳年相中了此人的心性果決手腕狠辣,讓宋貂兒事後去跟當時還僅是幽州果毅都尉的皇甫枰要錢要糧,宋貂兒果真如徐鳳年所料,如果不提那武藝平平和可憐身世,其實什麼都不缺,擱在離陽中原江南,進士及第或是成為風流名士都不難,所以有了一位實權果毅都尉不遺餘力支持的大好形勢下,宋貂兒很快在邊境上大魚吃小魚吃蝦米甚至連他孃的泥巴都吃,籠絡起了三百號悍匪馬賊,等到皇甫枰當官當到幽州將軍後,實力不斷擴張的宋貂兒儼然成為了幽州關外數一數二的馬賊領袖,明面上手下精壯就過千,別看相比各地軍伍,這個數目不大,興許還比不上一個吃空餉的校尉,但要知道宋貂兒當時只靠著三十六名馬賊就能在關外自在逍遙了,宋貂兒麾下那暫時沒有換上精良裝備的一千馬賊,大概就已經可以等同於薊州三千騎軍的戰力了。

    如果說薊北鬱鸞刀的萬餘騎軍,北莽已經心中有數,做了後手應對,那麼宋貂兒來去如風的一千馬賊,以及可以驟然壯大的“宋家匪”,就是可以隨時隨地對北莽東線大軍捅刀子了,至於具體是捅腰眼子還是往肩頭抽一刀子,徐鳳年這一次會親自去佈局。除此之外,在北莽蛛網和江湖勢力往幽州滲透的時刻,徐鳳年也藉此機會將許多人馬悄悄打散撒向關外,如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所認為的,什麼聽潮閣豢養的一半鷹犬都隱藏在葫蘆口堡寨,障眼法而已,早就跟宋貂兒的馬賊匯合了。

    那天在清涼山後的碑林,徐鳳年面對指著自己鼻子破口大罵的米邛,沒有任何反駁,只是說了一句自己沒有做好。

    也許他這個北涼王確實做的沒有多好,但徐鳳年做的事情,肯定比外界想象的要更多。

    徐鳳年喝了口先前青竹娘剛剛溫過的花雕,原本還有些笑意的他突然沉默起來。

    十五年陳花雕酒自永徽元年起即是江南道貢品之一,其出產地自大奉王朝便有獨特風俗,富家生下女子,便以出生時幾日釀酒幾壇,酒罈繪彩,多埋入老齡桂樹下,至女子長成出嫁,便以此酒作頭等陪嫁物。當年北涼大郡主遠嫁江南,北涼王徐驍揚言要採備一千壇花雕做女兒陪嫁之用,倉促之下,結果只湊了八百多壇。原本這也不是什麼有多丟臉的事情,那會兒人屠嫁女,誰敢說三道四,誰不知道罵他徐驍再兇,徐驍聽過也就算了,若是有兩個女兒的閒言閒語傳到他耳朵裡,只要不是隔著幾千裡外的,保管皇帝都護不住。到最後,是那個起先最攔著大姐嫁人的世子殿下,親自帶著王府親兵,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幾乎把涼州城內所有權貴富豪的家門都給硬闖了一遍,這才徐脂虎出嫁那天的清晨時分,兩眼通紅的世子殿下終於捧回了最後一罈上等花雕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