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五十一章一杯雪一頭顱

    徐鳳年平靜道:“不用三招,就一招的事情。”

    老人問道:“就算死,也要護著身後兩塊碑?人都死了,碑有什麼用?你徐鳳年不是北涼王嗎?不懂取捨?”

    老人大概是真的老人,話有些多,此時仍是“好言相勸”道:“小子,世間美人,那是雨後春筍年年出,便是兵源,也是野火燒不盡野火燒不盡,一茬復一茬。但是有兩樣東西,很難補充,一是沙場上的鐵甲重騎,少一個就是少一個,很難迅速填補。再就是江湖高手,每一人都是需要天賦、際遇和很多年時間打熬出來的。尤其是你徐鳳年,要惜命啊。你要是死了……”

    雪勢漸大。

    徐鳳年沒有理睬老人的絮叨,做了一個抬手式。

    手中多了一柄雪刀。

    但是老人突然感傷起來,負手望天,“北涼,以一地之力戰一國,你要是死了……”

    老人自說自話,神情蕭索,“北涼有沒有北涼王,我根本不在意。但是徐鳳年死不死,我齊練華怎能不在乎。”

    徐鳳年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茫然。

    被刀甲齊練華一拳一掌擊中後,體內氣機竟然在經歷過初期的劇烈震盪後,竟是有了否極泰來的跡象,開始趨於穩定。

    老人一臉氣惱,瞪眼道:“小子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

    徐鳳年一頭霧水,但依舊握住雪刀,疑惑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曾言“風雪夜歸人”的老人越發惱火,“你小子不是渾身心眼的伶俐人嗎,怎的如此不開竅了?!”

    徐鳳年也火了,怒目相視。

    看著倔強的年輕人,老人好像記起了一些往事,跟這個世道強硬了一輩子的執拗老人也心軟幾分,語氣柔和,有些無奈道:“怕小子你猜不出,我不是取了個化名‘吳疆’嗎?”

    徐鳳年哭笑不得,“我不是猜出你是齊練華和春秋刀甲了嗎?”

    火冒三丈的老人突然重重一跺腳,整座陵墓上空的風雪都為之凝滯停頓,“徐驍就沒跟你說過他老丈人不姓吳?就算徐驍那王八蛋沒說,素兒也沒跟你提起過?沒跟你說過當年有個姓齊的刀客,在吳家劍冢為了個吳家女子大打出手,差點拆了半座劍山?!”

    徐鳳年轉過身,看不清表情,語氣聽不出感情變化,“沒有。”

    “沒有?!”老人是真動了肝火,指著徐驍的墓碑破口大罵道:“好你個錦州蠻子,當年為了娶我女兒,你說不跪天不跪地,就給我這岳父跪上一回!好嘛,屁大的小校尉,手底下幾百人,就敢威脅要是不答應,將來一定帶兵滅了大楚!老子當時就該一掌劈死你!”

    當老人沉默後,只有滿園風雪嗚咽聲。

    老人眼神慈祥,又有滿臉愧疚,凝望著那個比徐驍要順眼太多太多的年輕背影,緩緩說道:“我第一次偷偷見你,是徐家鐵騎趕赴北涼途中,也是這般的風雪夜,在一座小寺廟內,你被你孃親責罰通宵讀書,你小子就手捧書籍,坐在大殿內的佛像膝蓋上,就著佛像前的長明燈,一直讀書到了天亮。旁邊四尊天王相泥塑或帶刀佩劍,或面目猙獰,燈火幽幽,殿外隆冬風雪似女鬼如泣如訴,成年人尚且要發怵,你這孩子獨獨不怕。我就在樑上看了你一夜,真是打心眼喜歡啊,不愧是我齊練華的外孫!”

    老人心胸間湧起一股因子孫而自傲的豪邁氣概,“我不認徐驍這個女婿,卻喜歡你這個外孫!哪怕素兒不認我這個爹,我仍是厚顏來到涼州,等素兒病逝後,便隱姓埋名當個下等僕役。我齊練華是誰?能與大楚國師李密在棋盤上互有勝負,能與太傅孫希濟煮酒而談指點江山,能與葉白夔在沙場上並駕齊驅,能讓棋待詔曹長卿敬稱為半師!”

    始終背對老人的徐鳳年蹲下身,望著那兩塊墓碑,問道:“為什麼當年不明媒正娶了外婆?而是讓外婆跟我孃親在家族白眼中相依為命。”

    老人默不作聲,眼神滿是哀傷悔恨。

    徐鳳年輕聲道:“江山美人江山美人,江山在前美人在後,是不是你覺得江山社稷更重?或者覺得大丈夫何患無妻?你這位大名鼎鼎的春秋‘添花郎’,覺得女子只是那人生一世那錦上添花的點綴物?”

    徐鳳年又問道:“為什麼京城白衣案,你不護著我孃親?”

    沒有等到答案,徐鳳年嗓音沙啞,自顧自顫聲道:“所以我不知道我有一個外公,只當他早就死了。他是姓吳還是姓齊,是大英雄還是小人物,根本不重要。”

    老人久久後喟嘆一聲,無言以對。

    徐鳳年在墳前盤膝而坐,彎腰伸手拂去碑前的積雪。

    齊練華走到碑前,低頭看著徐驍的墓碑,淡然道:“等我聞訊趕到太-安城,已經晚了。”

    老人自嘲道:“你不認我這個外公也好,覺得那個叫齊練華的傢伙冷血也罷,我都認為不管如何不中意自家女兒挑中的男子,但嫁出去的閨女,也就等於是潑出去的水了。而且那時候,三個刀甲也殺不死正值天命所歸的離陽皇帝趙惇,既然如此,至於元本溪韓生宣柳蒿師之流,只要徐驍在世一天,那都得是他徐驍應該挑起的膽子,徐驍做不到,還有我女兒吳素的子女。”

    老人轉頭看向不斷用手掃雪的徐鳳年,輕聲道:“道教聖人有言生死如睡,睡下可起,為生。睡後不可起,為死。故而此間有大恐怖,人人生時不笑反哭,便是此理。佛典也雲息心得寂靜,生死大恐怖。”

    老人也蹲下身,灑脫道:“也許你是對的,徐驍比什麼春秋刀甲大楚書聖強上許多,只是我不願意也不敢承認而已。”

    老人看著徐驍的墓碑,笑道:“到頭來,終究沒能喝過一杯你敬的酒。”

    徐鳳年輕聲道:“晚了。”

    徐鳳年眼眶泛紅,“以前總想不明白,為什麼徐驍那床底箱子裡他親手縫製的布鞋,會有一雙徐家人誰都不合腳的鞋子。”

    老人愣了一下。

    隨即老人哈哈大笑,雙拳緊握擱置在雙腿上,“春秋一夢夢春秋。人活一世,不過就是生死兩事,來時既哭,去時當笑。”

    然後老人伸出一手握杯子狀,五指間便多了一隻晶瑩剔透的白雪杯子,杯中落雪,朗聲道:“老丈人敬女婿一杯!”

    杯雪作酒。

    能飲一杯無。

    “小年,老頭我要回一趟廣陵,離鄉太久了。送就別送了。”

    老人敬酒之後轉過身,拍去外孫一側肩頭的積雪,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冊子,輕輕放在徐鳳年身邊。

    最後輕輕說了一句,老人起身後,雙手猛然抖袖,開始大步走向陵墓大門,出門之後身影便一閃而逝。

    慢了一步的徐鳳年全然攔不住。

    涼州城外,老人愈行愈遠,速度之快便是北涼甲等大馬也遠遠難以媲美,老人手中多了一柄白雪鍛造逐漸成形的涼刀。

    世人皆知大楚添花郎生平練字,最喜好書寫‘素’、‘年’‘春’三字。。

    女兒吳素沒了,可外孫徐鳳年還在,而且出息得很!此生也無甚掛念,是時候該把齊半部的綽號給去掉了,也不妨把齊添花的名頭給坐實了。小年,就當外公最後自私一次,好教天下人知道你爹死後,你還有個長輩在世,有我齊練華,還沒誰能噁心北涼卻不付出代價,大柱國顧劍棠不行,趙家新皇帝也不行!

    小年,你只管守好中原大地的西北門戶。

    徐鳳年身形飛速長掠,孤單站在城頭,但視野之中,唯有白茫茫一片。

    站了一夜,天亮時分,徐鳳年記起老人最後那句話,喃喃自語,“真的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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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祥符二年春,一個悚然消息從兩遼邊線傳回京城。

    顧劍棠輸了,而且還是輸給一個用刀的人。

    這也就罷了,關鍵是那個橫空出世的武道宗師沒有報上姓名,只說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身份。

    一個黃昏中,太-安城郊,兩名年齡大致差了一個輩分男子在一座亭中,相對而坐。

    年輕些的,正是最近在京城“東山再起”的宋家雛鳳,宋恪禮。

    宋恪禮暫時還沒有在京任職,但是禮部侍郎晉蘭亭已經數次邀請宋恪禮赴家宴,許多京城老人尤其是宗室勳貴也都紛紛示好。

    本該春風得意的宋恪禮此時卻面容悲苦,看著眼前舉杯小酌的元先生,悽然道:“就算那人是勝過顧大將軍的大宗師,可太-安城先前都能應付那名拖家帶口的佩劍男子,又如何對付不了另外一個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