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四十三章西北遍地起狼煙,京城人人得太平

    顧劍棠悄然放慢腳步,說道:“盧升象得了驃毅大將軍,不出意外要在兵部裡騰出那個剛才我坐過的位置,到時候會是我部下遼西大將唐鐵霜入京接任,不是什麼好消息,也不算壞消息,趁著機會,先跟你打聲招呼罷了。唐鐵霜不同於盧升象和許拱,當官當不好,但帶兵打仗很不錯,他進入兵部後,盧尚書你儘量讓他帶幾個年輕人一起丟去廣陵道……到時候也許是京畿之南才對。”

    顧劍棠淡然道:“之所以說這個,不是出於私心讓唐鐵霜做官做得平坦順暢,不過是希望兵部在盧尚書你手上,能多保留幾天沙場味道是幾天。以後在兵部坐著的,恐怕沒幾個知道馬糞是個什麼味道了,更沒幾個大腿內側會有滿是騎馬遭罪弄出來的老繭了。”

    盧白頡嘆了口氣,說道:“這件事應該不難。”

    顧劍棠突然回頭看了眼昔日的顧廬,黃昏中,猶有些春日餘暉灑落在屋頂。

    顧劍棠然後對盧白頡笑道:“不用再送了,我要去個以前沒機會去的地方。”

    盧白頡駐足目送這位大將軍遠去。

    他知道顧劍棠要去哪裡。

    曾經的張廬。

    張廬最先是吏部所在地,畢竟不管顧劍棠把持多年的兵部如何氣焰囂張,吏部衙門始終是離陽名義上的外廷第一要地,後來趙右齡跟他的座師分道揚鑣,吏部就換了個地方,當時作為僅剩一位以得意門生身份堅定站在首輔身後的王雄貴,他領銜的戶部也沒有就勢一股腦搬入張廬,但是那時吏部、工部、戶部、禮部和刑部都會讓一位侍郎在張廬老老實實坐著,以便那位文官領袖以最快速度將其意圖或者說意志傳達到五部的各個關節。現在趙右齡升遷至中書省,殷茂春入主吏部,後者出人意料地選擇坐入那間屋子。

    當然,天下再不會有什麼張廬的說法了,比起經常被唸叨起的顧廬,這個地方連提都不敢再提了。

    彷彿它從來就不曾出現在離陽朝廷上。

    顧劍棠走到那個地方,看著那裡。

    夜幕下,比起顧廬,那裡連最後的一絲餘暉都沒有了。

    此次返京,那晚還沒有被稱為先帝的皇帝陛下站在詔獄中,是他顧劍棠去見的那人最後一面,轉述的最後一句話。

    那人與他這位大將軍隔著鐵柵欄,卻沒有說哪怕半個字的臨終遺言,只是對他顧劍棠揮了揮手。

    顧劍棠收回思緒,不去看那些聞訊後倉促出屋跑下臺階迎接的吏部要員,也不去看一眼停留在門口的那位儲相殷茂春。

    顧劍棠徑直轉身大踏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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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無聲無息多了個人,照理說別說這座天下首善之地多出一個人,就是多出一千人也跟打個水漂似的,但是這個有著待罪之身的客人誰都無法小覷。

    靖安王趙珣,離陽王朝最年輕的趙姓宗室藩王。

    從下旨召見趙珣到趙珣入京,本該禮部從頭到尾都沒能插上手,都是宗人府一手操持。京城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小道消息倒是已經開始在高層官場迅猛傳播,但是基本上沒有誰能夠知道趙珣這趟太安城之行是福還是禍。搖幽關外那一戰,同樣是宗室藩王的淮南王趙英在三戰三捷後竟然戰死,說憋屈似乎有點不妥,可要說英勇那也不對啊,勇倒是勇,可也太無謀了些,拋棄三個關隘不要,跑去平原上跟人玩騎軍對決,何來英明一說?至於趙珣這傢伙,還算是褒多於貶,畢竟這位靖安王是奔著解救淮南王去的,而且差點就要被西楚叛軍的遊騎追殺至死,兩位差了一個輩分的藩王關係淺淡,可見趙珣對朝廷的忠心耿耿毋庸置疑,跟他的父親老靖安王趙衡那是天壤之別。只是如今皇帝陛下才繼承大統,君心難測啊。

    趙珣暫時住在那條郡王街的一座府邸裡,跟他沒有半點傳承關係,在一百多年前曾經是離陽朝一位權臣的私邸,僭越違製得無以復加,佔地極廣,房屋足有四百多間,其中更有殿閣的地基高於門外街面數丈,後來在大概四十年前被離陽皇帝賜給忠毅王,可惜王爵才世襲罔替了一代就獲罪失去,最近四十年中,數度輾轉,主人都住不久遠,其中最著名的一位當然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

    趙珣雖然名義上赴京請罪的藩王,先前那道聖旨上的措辭頗為嚴厲,若非一切走勢都在那個目盲陸先生的預料之中,趙珣還真有可能被嚇得魂飛魄散,當時陸詡的贈言很簡單,“既去之且安之。”

    趙珣當下也真的是既來之則安之了,這些天就經常獨自在府邸中閒庭信步,盡情欣賞著府內的明廊通脊、古木參天和銜水環山。趙珣此時就站在一座湖心亭中,臉上還帶著笑意,先前到達京城後押送他進入此地的宗人府右宗正,對他那叫一個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看他趙珣就跟看一條路邊野狗似的,這不昨天興許是聽聞了什麼消息,火急火燎修繕關係來了,一張皺巴巴的老臉笑開花,趙珣當然不會在明面上計較,甚至送了那位右宗正一塊早就準備好的水銀沁玉扳指,老傢伙一看見就眼睛發亮,顯然陸先生精心準備的這樣小物件,正中軟肋。其實除了玉扳指,陸詡還讓他隨身攜帶了一方墨彩龜背硯,說若是左宗正出面負責接待,就需要送出此物。

    趙珣由衷感慨道:“陸詡你真是神機妙算啊。本王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總覺得李義山納蘭右慈這些所謂的頂尖謀士,不過是時勢造英雄罷了,一旦擱在太平盛世也就泯然眾矣,直到遇見你後,才知道他們不管身處亂世治世,都必定會有你們的一席之地。”

    趙珣先前以為用六千騎兵的全軍覆滅去完成“以退為進”的佈局,代價太過慘重,但是當趙珣來到太安城站在這座府邸中,他開始明白陸先生才是對的。

    趙珣突然看到兩個身影出現在湖岸那邊,然後朝著湖心亭走來,無人帶路,趙珣皺了皺眉頭,生出一些本能的戒備。

    當那兩人漸漸走近,趙珣愣了一下,認出其中一人後,疑惑道:“宋兄?”

    宋家雛鳳宋恪禮。

    上次進京,趙珣跟宋恪禮打過一些點到即止的交道。

    宋恪禮作揖道:“下官拜見靖安王。”

    趙珣連忙微笑道:“宋兄不用多禮。”

    宋恪禮神態閒意,有著一種骨子裡散發出來的不驕不躁,沒有絲毫家族衰敗己身蒙塵的頹喪,加上他和那個兩鬢蒼蒼的儒士聯袂登門拜訪,讓趙珣心底甚是猶疑。

    宋恪禮輕聲道:“這位是元先生,而西楚孫希濟等人只算是元先生的客人。”

    趙珣不笨,一下子就想透徹了。

    姓元。這棟宅子真正的主人。

    就是那個讓父親趙衡恨之入骨的離陽第一謀士,半寸舌元本溪!

    趙珣一揖到底,“晚輩趙珣拜見元先生!”

    元本溪沒有說話,只是擺了擺手。

    宋恪禮笑道:“下官是來告訴王爺很快就可以出京返回青州了。”

    沒有等趙珣回過味,宋恪禮嘴裡的“很快”就真的很快應驗了。

    一襲鮮紅蟒袍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捧著聖旨朝他們三人走來,步子極快卻不給人凌亂匆忙的感覺。

    手持聖旨的老太監在見到元本溪後,也是先微微點頭致禮後才對靖安王趙珣宣旨。

    趙珣自然需要跪下,宋恪禮也後退一步跪下旁聽。

    唯獨元本溪面朝湖水,置若罔聞。

    而那位在天下宦官中穩坐前三把交椅的大太監,對此根本沒有流露出半點異樣神色。

    收下聖旨,趙珣只得速速離京,加上他沒了陸詡的錦囊妙計,確實不知道如何跟那位離陽帝師言語,生怕弄巧成拙,就借勢告辭離開湖心亭。

    等到趙珣和大太監相繼離去,元本溪問道:“你猜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回宮後,會被問什麼?”

    宋恪禮搖頭表示不知。

    元本溪笑道:“皇帝不會關心靖安王如何,而會問元本溪在見到聖旨的時候,是否恭敬。”

    宋恪禮哭笑不得。

    元本溪平靜道:“先前我曾建言先帝,如果靖安王趙珣在靖難戰役中有心隱藏實力,就下旨讓他入京,摘掉爵位貶為庶民。若是竭盡全力仍然失敗,便讓他保留王爵,但必須在太安城住上一兩年。先帝對此事上心了,但是當今天子不是不上心,不過對天子而言,一個威望平平的藩王,趙珣的去留不算什麼,他要藉此模仿先帝對付張鉅鹿的手腕,不斷下出試應手,步步為營,點點蠶食……”

    宋恪禮小聲道:“未免也太著急了。”

    元本溪不置可否,略顯吃力地打開話匣子,繼續說道:“趙珣很聰明,不是他本身有多聰明,事實上比他父親趙衡遜色許多,不過此人懂得如何對身後之人言聽計從。我要他留在太安城只能束手對天下變局做壁上觀,是因為作為天下之腰膂的襄樊實在太重要了,容不得出現半點散失,那個目盲心活的年輕人,本身就是個巨大變數。我本想徹底打亂青州勢力,讓許拱或者唐鐵霜兩人中的一個去坐鎮襄樊城。現在看來,也許,也許有一天,青州會成為兵家必爭之地,離陽,北莽,北涼,西楚,西蜀,南疆,都有可能。”

    宋恪禮欲言又止。

    “謀士謀士,謀劃的士子,身份已經定死了,只是‘士’,然後就看如何給輔佐之人出謀劃策了,但這之前,必須找對人。”

    元本溪眯起眼睛,嗓音低沉道:“李義山找徐驍,是對,趙長陵就是錯。我找先帝,是對。荀平,則是錯。納蘭右慈找燕敕王趙炳,是對。陸詡找趙衡趙珣父子,是錯。”

    宋恪禮好奇問道:“那麼宋洞明、徐北枳和陳錫亮找到徐鳳年,是對是錯?”

    元本溪微笑道:“不知道啊。”

    宋恪禮很認真地問道:“先生也有不敢確定的事情?”

    元本溪反問道:“難道不可以有?”

    宋恪禮笑道:“可以。”

    元本溪一笑置之,然後說道:“我曾經問過兩個和尚同樣的問題,殺千人活萬人,是有所為,還是有所不為?當我問到殺十人活萬人的時候,楊太歲點頭說可以有所為。但當我一直問到殺一人活萬人的時候,李當心還是不肯點頭。”

    元本溪說完後,停頓了很久,伸手按在亭柱上,說道:“我接下來會讓你帶一道聖旨一道密旨前往薊州,前者是讓你在薊南紮根,後者是讓你捎給袁庭山那條瘋狗的,讓他大膽放手打開薊北門戶。”

    宋恪禮先是不解,但很快就猛然間變得臉色蒼白。

    元本溪淡然道:“讓北涼再亂一些而已。求生者生,願死者死,各得其所。北涼鐵騎甲天下?那就讓整個中原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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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以往如出一轍,太安城當下迎來了正月裡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那場“文采飛揚”。

    一時間名刺門狀滿天飛。

    科舉始於大奉,興於西楚,盛於離陽,在西楚時科舉科目極其繁縟,在離陽改制後開始最重進士科,在某人手上進士科中又逐漸側重試策問,起先還鬧過一陣“首輔大人冷落學問獨寵事功否”的喧囂。進士及第的人數也越來越多,從大奉的寥寥三四人到西楚的二三十餘人,再到永徽後期的百餘人,直到祥符元年堪稱盛況空前的兩百人。因為科舉大興,導致許多赴京趕考的外鄉舉子不斷湧入且滯留太安城,於是便有了“通榜”“省卷”兩大趣事,無形中也使得文壇官場兩個地方不斷被拉近關係。離陽進士科都在正月舉行二月放榜,跳過龍門的鳳毛麟角不去說,落榜士子也不要天真以為落榜就完事了,更不可能打道回府各回各家,畢竟一來上京的那筆巨大盤纏不是大部分士子可以承受的,所以不得不在京城逗留,有關係的找親朋找同鄉,沒關係就要借住在寺廟道觀,在此期間,除了繼續寒窗苦讀,還得學會請人將自己的得意文章向官場大佬或是文壇名宿“過個眼”品鑑一番,或者直接投遞給科舉主考官之外的禮部衙門官員,類似“宰相門房七品官”“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說法,就是因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