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十六章秋愁煞人更殺人

    餘地龍生在北涼,即便沒有聽說過什麼江湖傳聞逸事,但再孤陋寡聞,也聽人提起過武當山上住著許多神仙真人,個個仙風道骨,可以呼風喚雨。所以他這次跟隨師父登山,尤為虔誠,每次遇見一個山上道士,不論老幼,都要有模有樣停步行禮,這反而讓那些認出了徐鳳年身份的武當道人十分惶恐。徐鳳年也沒有攔著孩子的鄭重其事,這份赤子之心,也許是餘地龍以後在武道一途勇猛精進的基石,一頭初生牛犢,什麼虎都不怕,僥倖一次能活,絕不會次次虎口餘生。徐鳳年在爬山時,跟餘地龍輕聲說道:“一個人行走江湖,如果能做到無所畏懼,分為兩種,一種是不知江湖深淺,目中無人,或者是有些背景靠山,有所依仗,小覷別人。這種人多如牛毛,死的也多。另外一種是不管自己領悟還是前輩叮囑,已經知曉江湖的險惡,但有所執,問心無愧。這種人相對較少,但一樣死得未必就少。江湖就是這麼一個地方,不認你是什麼好人壞人,水性不好和運氣不好,只要沾上一樣,都會很容易淹死。短短几年裡,死在師父手上的高手,後者居多。”

    “你師妹王生學的是劍,她這輩子都不會更改。練劍自古而來,就有意氣之爭和術道之爭,說得最透徹的,看得最明白的,那個人曾經就在這座山上修道,之所以沒讓王生來山上練劍,是怕她燈下黑,身在山中,反而看不清山貌,乾脆就讓她走遠點看風景。她畢竟起勢很高,要是再一味拔苗助長,以後就可能是春貼草堂宗主那樣的繡花枕頭。”

    “你師弟呂雲長極富銳氣,但戾氣也重,光靠去邊境投軍殺人,刀術嫻熟,可刀意只會越殺越下乘,武道路子越走越窄,最後作繭自縛,哪怕有顧劍棠的天資,但只要沒有顧劍棠的胸襟視野,是斷然練不出超一流刀法的。這才讓他去魚龍幫先歷練磨礪幾年,世間百態就是一面鏡子,用心多看一人,就等於多擦一次鏡面。了應須自了,心不是他心。先做個明白人,才能用明白刀,刀是單刃,比劍要更側重殺伐意氣,至剛易折,若是什麼都不明不白,遲早死在自己刀上。”

    “至於你,年紀還小,不妨學山上那個叫洪洗象的傢伙,不用著急,也沒必要非要逼著自己就要走到哪一步。我就你們三個徒弟,能出風頭的事情,呂雲長爭著搶著去做,暫時輪不到你這位大師兄。他樂得把你那付擔子拿過去扛著。天底下除了日後註定要坐龍椅的太子,就沒有誰一定要如何有出息,在能夠自保的前提下,日子怎麼過都是過,自己開心就好。三人之中,王生有些不一樣,因為她練劍,我出於私心,就擺師父的譜子,給她添了一副重擔。這一點,我也要跟你說清楚,你不可因此對王生心生怨念。”

    跟在徐鳳年後頭走在臺階上的餘地龍連忙擺手道:“師父,徒兒不會的,我恨不得師妹練出最厲害的劍術,比我厲害不打緊的。”

    徐鳳年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眼餘地龍,小孩子被盯著有點微微臉紅,徐鳳年打趣笑道:“你倒是好眼光,別的不說,這一點已經深得師父的真傳了。”

    這孩子的體魄開竅之早以及開竅之圓滿,能夠甩出他的師父徐鳳年十萬八千里,此時被揭穿那點懵懂心思,撓撓頭裝傻。徐鳳年眺望遠方,輕聲道:“萬一以後你們三個都有大出息了,切記兩點,王生和呂雲長之間應該有一場生死相向的刀劍之爭,你到時候不用攔著他們比試,但希望你別在一怒之下殺掉呂雲長。還有就是你別隻學師父的沾花惹草,卻沒學到師父的薄情寡義,聰明人動了真情,一旦不幸遇人不淑,沒死那也是生不如死。風流不管大小真假,幾乎就沒有誰是自在舒坦的。你看看曹長卿軒轅敬城,再回頭看看無牽無掛的鄧太阿……”

    徐鳳年說到一半,就不再說話,餘地龍聽到一半,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下文,抬頭看著這個自稱薄情寡義的師父。徐鳳年緩緩回神之後,揉了揉餘地龍的腦袋,笑問道:“你覺得會是你的師孃?”

    餘地龍愣了一下,很快斬釘截鐵說道:“裴南葦!”

    徐鳳年曲指在孩子額頭敲了一下,“幫親不幫理是不錯,可成大事者,更多是中正平和的性子。師父以前就吃了很多虧,你要引以為戒。”

    餘地龍嘆了口氣,整張臉都皺在一起,埋怨道:“師父,你今天說了這麼多大道理,我一下子可吃不下去啊。”

    徐鳳年笑著說了一句能吃是福,不過接下來確實不再跟徒弟說話,兩人一同默默拾階登山。當地官府在清涼山暗中授意下,給武當山捐了好幾筆鉅額銀子,還出了許多人力,幫山上新建了玄武殿、觀星閣和法籙局等一系列或宏偉或精巧的建築,而且還在山腰一處山清水秀的清修之地,修建了一座書院,道家仙樂縹緲,與書聲朗朗交織一片,相得益彰。一些武當山原本無力修繕的破敗老舊建築也都煥然一新,山上香火本就愈發旺盛,加上新涼王毫不掩飾的鼎力扶持,如此一來,香客們肉眼凡胎,武當山的仙氣漲沒漲看不出,可人味兒和煙火氣確是比以往多了太多。每逢初一十五,遊客如織,香火之盛,幾乎可以跟龍虎山一較高下。

    徐鳳年見過掌管戒律的老真人陳繇之後,就在當初練刀所在地的洗象池邊上住下,沒有刻意拘束著餘地龍,由著孩子在山上瞎逛,徐鳳年大多時候都在潭中巨石上靜坐吐納,終於止住了體內氣機一潰千里的跡象,“池塘水面”,緩緩回升。這期間不斷有驛騎將梧桐院相對重要的批紅摹本送往山上,徐鳳年穩固體魄的閒暇之餘,會把每一封公文都仔細瀏覽,除了驛騎傳遞政務要事,邊關軍機秘事則交由拂水房老練諜子由邊境傳往武當山,諜子中夾雜了一些新納的江湖高手,都已是經過褚祿山這個諜子大頭目的篩選,要這些人去沙場上拼死不現實,可要說做些這種輕鬆閒適的活計,還是會讓人趨之若鶩的,揀選江湖人做精銳驛卒,這是從李息烽手頭接過金縷織造局的王綠亭提出的建議之一,除此之外,設在陵州境內的金縷織造局在其餘三州設置了織造司,並不能親手參與地方吏治、緝盜和參劾,卻能幫助清涼山密報監督各種事務,同時正是在王綠亭此人的提議下,涼陵幽三州總計二十餘座書院,在三位文壇領袖的牽頭下,每月評出三份不限體裁的“魁文”,奪魁者,直接在北涼道獲得官身,這裡頭有件有意思的事情,涼州負責審文的文豪,不是別人,是那位寫出《頭場雪》的王初冬。不過真正交到徐鳳年手上的文章,更多是那些言辭尖刻針砭時政的“棄文”,雖然很多行文立意有失偏頗,甚至大逆不道,可這些書生卻悄悄在梧桐院檔案掛了名,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許多被他們丟入廢紙簍的憤懣之作,那些皺巴巴的文稿,會在幾天後出現在清涼山梧桐院的書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