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四十四章睡了

    從門外望去,只能看到一個坐在床邊的背影。

    躺在床上的老人竭力壓下咳嗽,緩緩說道:“爹知道你不喜歡現在這個只知道絮絮叨叨講大道理的徐驍,是啊,你這個爹動刀動槍在行得很,確實不是個擅自講道理的人,爹也不怎麼喜歡,這麼多年來,爹就是個誰罵我我就打誰的粗人,是個在金鑾殿上佩刀站左站右看心情的老匹夫,可年兒啊,爹不說這些,不把話說完,就不放心你啊。記住,你既然坐上了北涼王這個位置,就要能聽得進去不想聽的話,要容得下自己不喜歡的人,一樣米養百樣人,各有各自的難處,也就有了各自的愛憎和脾氣,尤其是那些不記得別人好的傢伙,很多時候你也得忍著,誰讓你是北涼王了,不是輸給哪個人,而是得照顧大局,爹當了這麼多年的大將軍和北涼王,也有許多憋屈,跟誰都說不出口,這是沒法子的事情。記得當年我帶著一幫老兄弟出錦州下兩遼,被離陽一位實權校尉害慘了,死了好些兄弟,一氣之下就帶著四十幾個沒死的兄弟,殺到了他家,自然不是去蹭吃蹭喝,而是要殺他全家,把人都給捆成粽子拖到了院子裡,你知道然後怎麼樣了?那傢伙叫蔡青河,如今肯定已經沒有人記得他了,蔡青河在官場上的攀爬,不擇手段,這傢伙陰人的時候冷血無情,說好兩支兵馬共進退,結果眼睜睜看著我的八百人死扛兩千敵人,都沒有帶著他的千餘人投入戰場,事後還帶話給我,說他寧願不要軍功,也不想讓我徐驍上位,這麼一個梟雄,臨死前,就跪在地上給我磕頭,說只要放過他妻兒,他願意領死自盡,千刀萬剮也不怕。最後,我當然沒答應他,滿門三十幾口老小,都當著他的面一刀斃命,因為我徐驍身後還站著四十幾個兄弟,而且不這麼做,以後註定還會有第二個王青河第三個宋青河跳出來坑害我,我徐驍可以不怕死,但怕兄弟為了我而死!打江山?打江山要死人啊,死很多人,只要我徐驍一日不死,就都是欠了那一個個早早走了的老兄弟。”

    “爹什麼時候開始怕死的?是娶了你娘之後。在爹所處的那個死了比活著容易太多的世道,怕死未必能不死,但不怕死的肯定死。爹見識過太多這樣的死人了,而且很多人就是死在爹手上。可爹年紀越大,就越不敢殺人了,爹告訴自己,不顧自己,總得給你們子女四人積德攢福吶,是不是這個理?爹再大老粗,也曉得天底下做父母的,能給子女十分好,萬萬沒有自己留下一分好的道理!爹呢,少時不懂事,比你小時候不懂事太多太多,就只知道混日子,成天想著外邊,恨不得離家萬里,哪裡會想什麼家,兩老走了後,就更沒覺著自己有家了,出兩遼的時候,就告訴自己要死也得風風光光死在外頭,打死也不回那個小地方了。後來遇上了你娘,把你娘騙進家門後,就覺著她在哪兒,我的家就在哪裡。再後來,有了你們,她走了,就覺得你們在哪裡,家就是哪裡了。咱家跟很多人家不太一樣,咱家啊,倒過來了,都是你孃親唱白臉扮惡人,爹呢,就護著你們幾個,你娘很少生氣,有一次爹記得很清楚,爹小時候就跟你說,爹孃不在身邊的時候,誰欺負你,你就打回去,打不過就用石子砸,拎得起刀就拿刀砍。你娘就發了大火,一開始爹還覺得佔理,我兒子這麼心善的一個孩子,誰還敢欺負我兒子,不讓他去床上躺著怎麼行!我兒子讓別人家的兒子躺著,徐驍這個做爹的,就讓他們老子一塊兒躺著去,這就是老徐家的道理!你娘發火之後,就心平氣和跟我說,她不是捨得別人欺負小年,而是小年以後註定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若是養成了太凶煞的乖張性格,從不知道與人為善,半點不懂得吃虧是福,到頭來吃大虧的肯定是自家孩子。還說你徐驍總有老死的一天,到時候沒人護著小年,怎麼辦?你娘走得早,爹這麼個最不講規矩的傢伙,啥都不能教你,就牢牢記住了你娘講的一句話,慣子如殺子。年兒,那幾次對你發火,不是爹怪你啊,是爹在怪自己沒能盡好一個當爹的本分。以前你總不願意喊我爹,爹是真的不生氣,每次被你拿掃帚攆著打,每次挨在身上,越來越疼,就知道爹老了,你也長大了,這就是天大的好事。”

    老人的言語斷斷續續,總是被大口喘氣和艱難咳嗽聲打斷。

    那個年輕的背影,沒有言語,只是雙手握住床榻上老人的手。

    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子女面前流過眼淚的老人,這個被朝野上下罵作人屠的老武夫,終於在此今天淚流不止,老人便是想要擦拭,精氣神早已如燈油枯竭,也沒有那抬手的氣力了。

    而那個連姐姐弟弟都看不到神情的年輕人,甚至不敢抽出一隻手去幫老人擦去淚水,怕一鬆手,老人真的就走了。

    “當了皇帝被稱為孤家寡人,那是君臣有別,況且做皇帝做久了,就真不把當人看了,真以為是什麼狗屁天子。咱們徐家靠自己打拼出來的這個北涼王,跟皇帝也差不離,年兒,別的不說,孤家寡人的滋味,不好受。爹嘗過,就更不想你走這條老路。所以當初放走嚴傑溪一家子,讓他們去京城當皇親國戚,爹從不後悔,徐驍連老首輔都敢罵得他氣得半死,怎麼會將一個迂腐文人放在眼中?爹只是不想讓你跟嚴池集兄弟反目成仇罷了。即便你們註定當不成兄弟,讓你們餘下一份不壞的念想也好。爹這些年最開心的事情,一個是從邊境上回家,看到你們幾個都好,再就是偶爾夢到你們孃親。我徐驍從你娘答應嫁給我之後,這輩子就一直在虧欠她,爹唯一埋怨她的地方,就是走得早,夫妻兩人,其實是誰後走誰更苦,這份苦,不是說什麼為了家業勞心勞力,這都是咱們大老爺們應該做的,只是很多時候有好事情了,身邊都沒人能說上兩句,要麼是很想她了,也見不著她不是?天下很大,爹走了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可在爹眼裡,就始終只有你娘一個女子啊。”

    門口徐渭熊握拳擋住嘴唇,仍是泣不成聲。

    “院子裡那棵枇杷樹,是你娘到這兒後親手種下的,以後有了枇杷,恰巧又想爹和你孃親了,記得摘下一些放在墳頭。”

    “年兒,爹把你二姐和黃蠻兒都交給你照顧,還有咱們徐家,咱們徐家的三十萬鐵騎,以後就都得你一個人扛著了。你會很累的,別怪爹讓你接下這份擔子啊。”

    年輕背影點了點頭。

    黃蠻兒抬起手臂,遮住臉龐,輕聲嗚咽。

    當老人說出今晚也是這輩子最後一句話後,徐渭熊撲出輪椅,嚎啕大哭。

    年輕背影仰起頭。

    背對姐弟二人的他只是張大嘴巴,哭卻無聲,生怕吵到了閉上眼睛的老人。

    老人最後是說:“爹睡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