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十章怎麼簡單怎麼殺

    林紅猿跟在他身後,自顧自笑了笑,要是還有機會做成人髭,就不給他灌啞藥了,畢竟聽他說話,不管有沒有道理,都挺有意思,可以解乏。

    徐鳳年隨手將暈厥過去的尉遲讀泉丟在太師椅上,開始閉目凝神。不到半個時辰,黃昏將至,趙維萍就走入屋內遞給林紅猿一頂貂帽和一份手絹,林紅猿攤開仔細瀏覽後,藏入袖中,走到大廳角落從花瓶抽出一枝需要每日一換的臘梅,蠟黃花色,折枝插瓶不久,仍是嬌豔欲滴,沾著幾分水汽。林紅猿拎著臘梅花枝蹲在徐鳳年腳下,一邊講述快雪山莊地形,一邊在地上縱橫劃分,春帖草堂謝靈箴和雁堡李火黎的小院因為身份差得不算太遠,關鍵是背後靠山在一個水準上,故而相距較近,只有嶽溪蠻,直線上隔了小半里路,算上繞路,估計足有一里,別看半里之差,指不定就蘊藏巨大變數。指路期間林紅猿也沒有多嘴廢話,知道這位魔頭沒蠢到去快雪山莊屋簷之上掠空夜行。

    手指旋轉貂帽的徐鳳年閉上眼睛覆盤一遍,睜眼後點頭說道:“行了。”

    林紅猿忐忑問道:“能跟我說說大致方案嗎?”

    徐鳳年平淡道:“怎麼簡單怎麼來。”

    說了也是白說,林紅猿實在沒有刨根問底的勇氣。

    尉遲讀泉發出一陣細細碎碎的痛苦呻吟聲,聽在花叢老手耳中,說不定就是別有韻味了。徐鳳年本想一指敲暈,讓她一覺到天明,想了想,還是罷手,在她臉上輕輕一拍。

    尉遲讀泉好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睜開眼皮子,一臉茫然失神。

    徐鳳年跟她一人一條太師椅相對而坐,平靜說道:“我問什麼你就回答什麼。”

    她渾噩點了點頭。

    徐鳳年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存在。”

    尉遲讀泉終於稍稍回過神,仍是感到全身乏力,想要大聲些跟他說話,心有餘而力不足,皺了皺鼻子,眼神幽怨道:“我聞到的啊,我打小就鼻子很靈,小時候我孃親經常笑話我像小狗。你怎麼見面就打人?就算你是徐……”

    徐鳳年神情冷漠地直接一指彈在她額頭,疼得她渾身冒冷氣,雙手竭力環住肩頭,泫然欲泣,徐鳳年盯住她的秋水長眸,繼續問道:“你怎麼一口咬定我就是徐鳳年?”

    她試圖擠出一個笑臉,看他抬手就要收拾自己,趕緊慌亂說道:“我第一次聽說你,是前年去龍虎山燒香,有位常去山上的香客說起大雪坪上的借劍,還有你那句還個那個啥……”

    林紅猿知道尉遲讀泉皮薄沒好意思說出口“還個屁”三字。

    眼角餘光瞥見徐鳳年面無表情,不敢跟他正視的尉遲讀泉小心翼翼說道:“我們快雪山莊在廣陵江那邊有些田產,別人都不信你跟廣陵王撕破臉皮,我知道是真有其事,否則也打不起來。是一個管事在八月十八觀潮親眼相見,他跟我拍胸口說絕對沒騙人。再後來,一些從北涼那邊呆過的說書人開始說你去白馬走北莽的故事,年初那會兒,我幾乎每隔幾天都要去聽上一遍的,說你不僅宰了北院大王徐淮南,還一招就做掉了不可一世的提兵山山主,我那會兒才知道世上還有人姓第五,更有說書先生講是你彈鞘出劍借給了桃花劍神鄧太阿。而且你看鄧劍神只是跟拓跋菩薩打平手後,就親自上陣,與那個天下第二的拓跋菩薩一口氣打了三天三夜,打得他不得不承諾此生不敢南下……”

    林紅猿強忍笑意。

    徐鳳年聽著天花亂墜的胡說八道,臉皮厚到不去言語反駁,只是眯眼微笑,不停點頭。

    尉遲讀泉越說越起勁,兩眼放光,雙手捧在胸口,痴痴望向這個心目中頂天立地的天字號英雄好漢,“後來又聽說藩王入京,你在太安城一刀就掀翻了整條中軸御道,殺掉了好幾百個擋在你路前的國子監學子!還有還有,觀禮之日,要不是你一人獨自攔下勢如破竹的曹長卿,他就要把皇帝陛下跟文武百官都給殺了,什麼顧大將軍啊兵部侍郎盧升象啊都不頂用。”

    便是徐鳳年厚如城牆的臉皮也有點扛不住,林紅猿已經轉過頭去,實在是不忍直視,假意擺弄那枝可憐的臘梅。

    徐鳳年不得不打斷這女子,好奇問道:“你都相信了?”

    尉遲讀泉瞪大眼眸,反問道:“難道不是?!”

    徐鳳年一臉沉重,緩緩點頭,很勉為其難承認了,“是真的。”

    蹲在一旁的林紅猿笑出聲來,結果被徐鳳年一腳踹在屁股上,摔了個狗吃屎。

    徐鳳年不理睬林紅猿的怒目相視,對眼前這個多半是真傻的姑娘微笑道:“我是徐鳳年的事情,連你爹都不能告訴。”

    尉遲讀泉使勁點頭道:“知道的,你肯定是有大事要做,否則也不會戴上一張麵皮。”

    她突然沉默下來。

    原來這姑娘也不是傻到無藥可救,徐鳳年笑著解釋道:“我跟你們快雪山莊無冤無仇,不會對你爹做什麼。”

    好不容易靈光一現的尉遲讀泉故態復萌,又開始犯傻,問道:“當真?”

    徐鳳年點頭道:“當真。”

    這傻娘們估計又相信了。

    屋內就三個人,兩個勾搭互利的外來男女老於世故,一個比一個老奸巨猾,唯獨這個撐舟而來的她,好像怎麼用心用力,都只會是被玩弄於鼓掌的下場。

    但不知為何,自幼在染缸裡摸爬滾打的林紅猿望著這個一臉純澈笑容的女子,有些羨慕。

    徐鳳年不說話,尉遲讀泉尤為侷促不安,手指狠狠擰著舊裘下一片袖口衣角,這讓她有些後悔為何今天沒有換上一件新裘。

    徐鳳年終於開口問道:“你可知入夜後具體何時點燃燈籠?”

    尉遲讀泉神遊萬里,聞言後嚇了一跳,趕緊坐直身體,咬著嘴唇說道:“天晴時,大概是餘暉散盡就掛起燈籠,雪天時分,以往也沒在意,我說不準。”

    徐鳳年嗯了一聲,笑道:“你去院子找壺酒。”

    她如釋重負去找酒。

    林紅猿好像臨時記起一事,亡羊補牢低聲道:“趙凝神後邊進入快雪山莊,估計尉遲良輔都沒有料到,安排的院落離得跟謝靈箴李火黎等人都有些遠。”

    徐鳳年玩味笑道:“可算記起來了?還以為我出院之前你都會記不得。我回來之後,龍宮沒有什麼小宮主來快雪山莊,也沒有什麼林紅猿離開快雪山莊。”

    林紅猿如遭雷擊,臉色慘白。

    尉遲讀泉在自家當然熟門熟路,很快捧來了一罈酒,徐鳳年沒有陪著飲酒,拎了一條黃梨木椅出屋,坐在外廊獨自欣賞湖景,直至暮色降臨。屋內不知林紅猿說了什麼,尉遲讀泉都沒有壯膽湊到外廊。

    徐鳳年站起身,深呼吸一口,腳尖重重一點,欄杆外湖水劇烈一蕩,徐徐歸於平靜。

    暮色漸濃,山莊中錯落有致的大紅燈籠依次亮起,愈發喜慶熱鬧。

    一棟寂靜別院中,燈火通明,大廳內紅燭粗如嬰兒手臂,只是空無一人。一名英氣勃發的年輕人閒來無事,站在書房中,從戟囊中抽出一枝短戟,握在手中輕輕旋轉,他帶著四騎精銳扈從從薊州一路南下,遭遇兩場大雪,第一場降雪時他們還在江北,鵝毛大雪,氣勢磅礴,第二場就到了江南,纖柔無力,這讓自幼生活在險惡邊關的他對江南印象更糟,沿途見識了不少文士的風雅行徑,這些只懂咬文嚼字的蛀蟲在他眼中,就跟當時那場雪一樣孱弱,根本經不起他一枝短戟的擲殺。他這次南下之行,自然有人會不斷放出風聲,使得他冷不丁由一個邊鎮校尉,有望成為風馬牛不相及的武林盟主,他自己都覺得荒唐可笑,只是想起父親的叮囑,不得不按部就班行事,到了山莊以後,一撥接一撥的訪客來趨炎附勢,他勉強跟頭三撥根本沒聽說過的江湖人士聊了下,實在不堪其擾,就乾脆閉門謝客。他走到沒有掩上的窗口,這座院子別看只有四名休憩的薊州李家扈從,可暗中角落卻聚集了不下十位趙勾。

    他自嘲一笑,拿短戟敲了敲肩膀,“我李火黎這次算不算奉天承運?”

    地面微顫。

    李火黎沒有深思,牆壁轟然裂開,等他提戟轉身,一隻手掌按住他額頭,整個人瞬間雙腳離地,被倒推向靠大廳一側的牆壁,腦袋比後背更早撞在牆上。

    一名趙勾率先破窗而入,目瞪口呆,雁堡少堡主李火黎癱靠在牆根,死不瞑目,壁上留下一灘下滑的猩紅血跡,李火黎屍體所面朝那一壁,有個大窟窿。

    十幾名趙勾聚集後,面面相覷。

    隔了三棟院子之外,先前乘牛車而來的老儒士正挑燈翻書,猛然抬頭,雙手掐訣,擺放在隔壁書童桌上的一柄古劍,穿過牆壁飛到手上。

    春帖草堂謝靈箴浸淫劍道大半生,不過極少用劍,此生試劍人寥寥無幾,西蜀劍皇是其中之一。這柄劍是贈劍給小徒兒當初的拜師回禮,謝靈箴本來是打算快雪山莊事了,就跟閉關弟子借來一用,去跟東越劍池宗主決出勝負,也好讓天下人知道春帖草堂不光做得武林盟主,他一人一柄劍就足以讓草堂跟劍冢劍池在江湖上並駕齊驅。

    劍破壁而來,膽大包天的刺客也是隨後破壁而至。

    “任你是金剛境體魄又當如何?”

    依然大大方方坐在椅上的謝靈箴冷哼一聲,抖腕一劍,劍氣如一幅潑墨山水,畫盡大好河山。

    那惡獠竟是硬抗劍氣,無視劍尖指向心口,仍是一撞而來,謝靈箴震怒之下,劍尖劍氣驟然激盪,氣貫長虹。

    不知何方神聖的殺手再度讓草堂老人驚駭,心口抵住古劍劍尖,不但沒有刺破肌膚通透心臟,反而將長劍壓出一個如同魚背的弧度。

    薑是老的辣,謝靈箴一式崩劍,斂回劍勢,連人帶椅往牆面滑去,椅子撞得支離破碎,老人已經一手拍在牆上,一手持劍不退反進,撲向那個頭戴貂帽容貌年輕的陌生男子。

    那個不知為何要以命相搏的年輕殺手一手推出,謝靈箴心中冷笑,一劍窮盡畢生劍意,酣暢淋漓。

    貂帽殺手任由一劍透掌,欺身而進,形成一個好似肩膀扛劍的古怪姿勢,用頭撞在謝靈箴的頭上。

    砰然一聲。

    謝靈箴腦袋敲在牆上。

    但他同時一劍橫掃,就要削去這年輕人的頭顱。

    劍鋒離那人脖子還有一寸,凌厲劍氣就已經先發而至,在他脖頸劃出一條血槽。

    一襲硃紅袍子出現在兩人身側,四臂握住劍鋒,不讓謝靈箴古劍側移絲毫。

    貂帽殺手一掌向下斜切。

    身形急速後撤,被刺出一個洞的手掌滑出長劍,殺手從牆壁大坑中後掠出去。

    寒風猛竄入屋,桌上那盞燈火飄搖不定。

    燈滅。

    只留下一具被攔腰斬斷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