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子草 作品

第239章 終章(下)

    吉安放下電話,驅車前往省大美院時,已經快七點了。

    空曠的畫室裡除了套著一身髒兮兮工裝服的郝思佳,再無旁人。

    “你什麼時候回國的?”吉安的視線在她沾滿了顏料的衣服上掠過,“不是要約飯麼,走吧。”

    郝思佳放下畫筆,起身說:“早就回來了,快兩個月了吧。”

    吉安並沒問她,怎麼回國兩個月了,一直沒聯繫他。

    畢竟大家都挺忙的,長大以後,尤其是上了大學以後,一兩年見不上一面,也是常有的事。

    他在畫室裡隨意瞅了兩眼,問:“你這是來省大任教了?你這種情況,留在央美才更有發展吧?”

    “我爸媽都在省城呢,我跑去北京多孤單啊!再說,那邊氣候太乾燥了,一上秋就滿臉爆皮,我不太適應。”郝思佳想摸摸臉,但是瞥見手上沾到的顏料,便將手背調轉方向,在工裝服上蹭了蹭,“而且省大給我的待遇比央美好一些,來了就能當副教授。反正在哪都是畫畫,在老家畫,還能離我媽近點。”

    她就是網上流行的那種媽寶女。

    郝思佳見他有心思欣賞自己的畫作,隨口問:“我畫得怎麼樣?不錯吧?”

    吉安點點頭,“好看。”

    老宋家沒有搞美術的,他們兄弟倆從小也沒怎麼培養美術方面的特長。

    所以,他不太會評價,只覺得人家畫得挺好看的,看上去很有朝氣,再多的他就不會說了。

    郝思佳好笑道:“算了,問你也是白問,我記得咱們上幼兒園那會兒,無論延安把畫畫成什麼鬼樣子,你都能閉眼誇。”

    剛開始,她還以為吉安是在照顧弟弟的情緒。

    不過,時間門久了就能發現,他就是喜歡色彩豐富的事物,而延安的畫總是花裡胡哨的。

    吉安摸摸鼻子,岔開話題問:“現在能走了麼?去哪裡吃晚飯?”

    “去食堂或者外面小吃街都可以。”郝思佳清理著手上的顏料說,“我去換身衣裳。”

    吉安作勢就要往畫室門外走,“今天請你在外面吃吧,就當給你接風洗塵。”

    “那你先吃這個吧,我自己做的巧克力可頌。”郝思佳將牛皮紙袋遞過去,“先墊墊肚子。”

    吉安接過來咬了一口,他確實有些餓了。

    從實驗室出來就直奔省大,早就前胸貼後背了。

    “還有麼,再給我一個。”

    可頌有點小,還沒走到畫室門口,就被他三兩口吞下了肚子。

    他們兄弟是從小吃著萬里做的甜品長大的,口味其實被養得挺叼。

    不過,不知是太餓的緣故,還是人家這個巧克力可頌確實做得好吃,他覺得還挺不錯的。

    “只有這一個。”郝思佳弄乾淨手上的顏料,往隔壁的小單間門裡走,“你要是喜歡吃,下次我多做點,分給你一些。可頌就是便於攜帶,其實我做的蒙布朗和水果撻更好吃。”

    吉安笑道:“我記得你去法國是學油畫的,但是聽你這語氣,怎麼感覺是從藍帶廚藝學院出來的?”

    “我課餘時間門在甜品店打工,跟糕點師傅學了一些。而且我的房東太太也很喜歡烘焙,這個巧克力可頌就是跟她學的。”

    郝思佳拿起一條墨綠色吊帶長裙在身上比量,猶豫片刻後還是重新放回衣架,換上白襯衫和牛仔褲,扎個丸子頭就跑了出去。

    “快走快走!我都快餓死啦!”

    吉安跟在她身後問:“想吃什麼?”

    “今天給你省點,就去東門對面吃火鍋吧。”

    不過,等她看到停在門口那輛車的三叉星標誌後,又突然改了主意。

    “哇,你們研究飛毛腿的居然這麼賺錢麼?那我要去文化公園那邊的火鍋城吃,不給你省錢了。”

    吉安開了車門請她上車,解釋道:“我在研究所的收入還不錯,但是買這種車還是比較勉強的,這是延安買的。”

    他家一娃早已實現了財務自由,生怕世上的另一個自己會在他顧不到的地方受苦,總想給他買點啥。

    最開始想給他在單位附近買套房,後來聽說他們單位分房,就退而求其次,給他買了輛代步工具。

    不過,吉安極少用這輛,據說比一娃自己那輛還貴的車代步,日常上下班都是步行往返。

    吉安將車開去了火鍋城,入座後,想著對面這位女士飯量可觀,便打算多點些菜品。

    “啊,你別點那麼多!”郝思佳在自己臉上摸了摸說,“我回國這段時間門已經被喂胖了,咱們淺吃一下就好了。”

    她從小跟爺爺奶奶住在一起,接受的是傳統的革命家庭教育,從來不許剩飯。

    所以,看到吉安點那麼多菜,她已經開始犯愁了。

    吉安瞧瞧她細胳膊細腿的樣子,沒勸她不用減肥之類的,只說剩下的他都能解決。

    “爺爺身體怎麼樣?”郝思佳一邊嘶哈嘶哈地涮著肉,一邊說,“你跟延安不在家,我都不好意思單獨去看望他和孟奶奶。”

    “身體挺好,就是脾氣不太好。上個禮拜剛因為喝酒沒有下酒的豬耳朵,跟我小姑鬧脾氣。”

    雖然他的工作單位只能在一定範圍內選擇,但是博士生在擇業方面的自由度相對比較高,他畢業前本來打算去北京跟父母匯合。

    可是省軍區的研究院卻突然向他伸出了橄欖枝。

    兩邊的科研實力其實差不多,他思量再三後,還是選擇回了省城,他爸媽不在,他就要離爺爺奶奶近一些。

    吉安笑道:“你沒有冒然上門去看他是對的,我爺現在整天盯著我找對象,你主動送上門去,肯定得被他拉著推銷孫子。”

    佳佳好奇道:“你已經工作四五年了吧?怎麼還沒找到對象?按理說,你這個條件不差呀!咋能拖到現在呢?”

    她知道吉安畢業之前一直沒談過對象,但是,沒想到,她都出國留學好幾年了,再回來時,這位還是光棍兒呢。

    “也不算沒找到對象吧,”吉安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實話實說,“其實我前兩年談了一個,也是我們單位的,後來發現彼此實在不合適,沒過倆月就友好再見了。”

    他們研究院的工作相當忙碌,兩個人又不在一個項目組,平時根本就對不上時間門。

    而且聊天話題也總是圍繞工作展開,不太像情侶,更像是同事。

    反正他下了班以後,不太想在業餘時間門談工作,畢竟生活裡不能全是工作,也需要適當的放鬆。

    在經過兩個月內只一起吃了五頓食堂午餐後,兩人都覺得彼此不太合適。

    重新退回了同事和朋友的位置。

    郝思佳被紅油辣得嘶哈嘶哈,還不忘發出無情嘲笑:“你這初戀也太短了,比照著延安差遠了!人家延安堅持了十幾年呢!”

    “你一個早戀加初戀只談了十幾天的人,有什麼資格嘲笑我?”吉安也開始無情反擊。

    正咧著油漬麻花的嘴,哈哈大笑的人瞬間門僵住。

    哎,有個打小就認識的老朋友,就是這點不好。

    彼此那點黑歷史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上初三那會兒,中考壓力大,又想掙脫革命家庭的束縛瀟灑一把,於是就趕時髦,跟班裡一個她已經記不清名字的男生早戀了。

    結果,剛談了不到兩個禮拜,這其中甚至還包括兩個禮拜天,這段戀情就因為她零食櫃子的補貨頻率過高,而被媽媽發現了。

    她當時真情實感地傷心了好幾天呢。

    情緒上來的時候,還給遠在海浦的吉安和延安寫信痛斥了媽媽的暴行。

    吉安語調平板地複述信中內容:“一段可歌可泣、蕩氣迴腸的早戀,就這樣被我媽媽扼殺在了搖籃裡!嗚嗚嗚……”

    郝思佳搞不懂他是怎樣忍住不笑,用這種類似於機械音的聲音念出“嗚嗚嗚”的。

    突然被死去的記憶攻擊,讓她整個人都不好了,抄起手邊的一團衛生紙就扔向了對面。

    吉安抬手接住衛生紙,笑起來。

    三四歲的時候佳佳就整天跟他們兄弟一起玩,即便後來因為家長的工作原因而不得不分開。

    他們也經常書信聯繫。

    只不過,進入青春期以後,男女生之間門一直頻繁通信會引起其他人的誤會,而且各自的學業都很繁忙,又各有各的煩惱。

    之後的聯繫也就漸漸少了。

    直到現在,因為大家的事業和學業始終不在一個頻率上,老朋友們很久才能見上一面。

    擁有共同童年和青春期記憶的兩個人,可以回憶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郝思佳又是個在熟人面前收不住話匣子的人,等到吉安將她送回軍區家屬院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

    一身軍裝的郝爸爸一邊打著手電筒在樓下遛彎,一邊等著接他三十來歲的未婚大閨女回家。

    看到送女兒回來的吉安時,雖然不太有誠意,但也客氣地發出上樓去坐坐的邀請。

    吉安趕緊下車,向他敬個軍禮,才放鬆下來說:“叔,我就不上去坐了。好幾年沒見佳佳,今天聊得時間門有點久。下次我會注意時間門的,你們快上樓吧。”

    吉安目送父女倆進入單元門,才重新發動汽車離開。

    陳妍在陽臺上看到了樓下的動靜,父女倆剛進門,她便跑過去問:“怎麼不讓吉安來家坐坐呢?”

    “你也不看看這都幾點了?坐什麼坐?”

    “那有什麼啊,吉安他們兄弟倆是咱們從小就認識的,吉安又是在研究所工作的大博士,這樣的好青年去哪裡找?”陳妍跟在女兒身後進房間門,“他弟弟那個徵婚廣告一發出去,他就更搶手了。”

    “大博士有什麼了不起的?我閨女也不差!”郝爸爸也趕緊跟進來說,“閨女,咱們是女孩子,可不能太上趕著,知道不?我看你還是好好準備你的畫展吧,到時候在國內打響了名氣,讓人家男同志看看,咱也是很優秀的。”

    “哎呦,我知道了,你倆就別操心了。”郝思佳想去洗洗火鍋味,先將她爸推了出去,接著又推著還想說什麼的媽媽出去,“陳副關長,你要是實在操心我的終身大事,等這幾天沒事的時候,幫我買點麵粉、黃油、巧克力之類的,送到我公寓去。”

    “你又不減肥啦?做那些東西給誰吃啊?你弟下連隊了,你爸現在三高,也享受不了。”陳妍扒著門框不肯走。

    “你就別管那麼多了。”郝思佳越過她,衝向衛生間門,“回頭我把採購清單給你,你可得對照著牌子買啊,別弄錯了。”

    於是,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宋吉安同志每隔幾天就能吃到一種新口味的法式甜品。

    受到了高油高糖的荼毒後,摸著腰間門很快出現的幸福肥,他又默默給自己加了半小時的鍛鍊計劃。

    這天,又在美院的畫室裡吃完一塊名叫什麼佈雷斯的蛋糕。

    吉安送郝思佳回公寓的時候,拉住她說:“佳佳,你下次還是別把蛋糕帶去畫室了。”

    郝思佳扭頭問:“你吃膩啦?”

    她其實也不太想帶到畫室去了,學生裡已經有人認出吉安了。

    這兩天學校論壇上,冒出了好幾個帖子,說她正在跟宋延安的博士哥哥談戀愛。

    還有學生跑來跟她本人確認的。

    “不是,”吉安笑了笑,向教師公寓的樓上瞅一眼說,“你要是不介意的話,下次我去你家裡吃吧,省得你帶去畫室麻煩。”

    郝思佳心裡有點雀躍,完全忘了自己爸爸的叮囑,趕緊不帶絲毫矜持地點頭答應。

    她覺得,既然對方已經往前走了一大步,那她也得禮尚往來一下。

    “我聽學生說,最近有個挺好看的新影片上映,你週末要不要請我看電影?”

    “抱歉,看電影恐怕不行。”

    “啊。”郝思佳心裡有點尷尬,難不成她會錯意了?

    “我週末要出差一趟,估計要半個月才能回來。”吉安嘗試著邀請,“到時候你就該放暑假了吧?我姥姥家那邊要組織一次知青故地重遊活動,規模挺大的,到時候我爸媽也會去參加。你想不想去玩玩?這個季節的海邊還挺美的。”

    “啊,見父母啊?”郝思佳不太好意思去,他倆現在這算是什麼關係啊?

    吉安像是看出了對方的顧慮,用很正經地語氣問:“佳佳女士,你想跟我談一段可歌可泣,蕩氣迴腸的戀愛麼?”

    *

    佳佳並沒能去成瑤水村,半個月後放假的,只有學生並不包括老師。

    不過,不去旅遊也沒關係,她還是美美地跟吉安談起了戀愛。

    項小羽推著行李箱下飛機的時候,還在跟宋恂感慨,沒想到兜兜轉轉一大圈,吉安竟然跟佳佳談起了對象。

    “早知道他倆能看對眼,當初就不給吉安他們轉學了,要是一直在一起讀書,說不定早就結婚生娃了。”

    戴著旅行團小紅帽的宋暖楊,拉著自己的小行李箱走在旁邊,抗議道:“奶奶,要是我大伯和我爸不轉學,那我爸和我媽就不能認識啦,那也就沒有我了呀!還是轉學好!”

    話落,看到前方有個行李推車,她提著行李箱就躥了出去。

    “暖暖,你慢點跑!”項小羽望著她的背影抱怨,“這丫頭跟她爹小時候一樣,一刻也閒不住。”

    “你還指望竄天猴生出小白兔來?”宋恂接過孫女推過來的推車,“我看咱暖暖這樣挺好,以後誰也欺負不著。”

    宋恂這次回來是私人行程,並沒有通知地方上的同志。

    但是海浦和南灣縣方面從瑤水村得到消息以後,都派出幹部來接機了。

    宋恂與幾位同志寒暄片刻,便以回家探親為由,婉拒了大家的邀請,直接坐上了大寨開來的車。

    項小羽拍著侄子的肩膀說:“大經理這麼忙,還親自來接我們啊?”

    “哈哈,這個接人的工作,還是我好不容易搶到的呢。我爸和我一叔,小叔,都想來!”

    “知青的情況怎麼樣?來的人多麼?”宋恂問。

    “接到邀請的人基本都來了,有三十來人。”

    宋恂頷首。

    這次的知青重遊故里活動,是新任鄉長組織的。

    當年因為賈支書和項隊長的一絲善念,瑤水村在高考恢復後的幾年間門,有將近三十人拿到了錄取通知書。

    這些人在幾十年後,已經成了社會的中堅力量,各有各的資源人脈。

    鄉里組織這次活動,多半也是為了招商引資的。

    知青故地重遊,其實跟宋恂和項小羽沒什麼關係,他倆誰也不是知青。

    但是項小羽聽到消息後,一直想回村看看當年的那些知青朋友,順便看看父母。

    他倆這些年工作越來越忙,項小羽偶爾還能回家探望父母,可是宋恂卻已經好幾年沒有回來了。

    所以,當項小羽提議回鄉探親後,宋恂特意空出了週末的兩天,跟她一起回來了。

    汽車在村口停下時,面對眼前的畫面,宋恂和項小羽眼中都帶著點陌生。

    改革開放將近三十年,海風海浪依舊,而瑤水村卻早已舊貌換新顏了。

    除了距離海岸線最近的那兩排石砌小院依然被完好保留,後面的房子全被重新規劃,蓋起了樣式類似的一至三層小洋房。

    每家的陽臺上,都點綴著色彩繽紛的花卉。

    只有房簷下晾著的鹹魚和蝦乾,提醒著他們,這裡還是曾經的那個漁村。

    他們只在瑤水村住兩晚,所以並沒有回自己的小院居住,而是直接住進了項英雄和苗玉蘭老兩口的院子。

    早在十年前,苗玉蘭就將食品公司的業務交給了大寨打理,她那會兒剛拿到全國先進個體勞動者獎章,還成了全省優秀企業家代表。

    當時的食品公司已經有職工兩百多人,公司發展的好壞,不只關係著老項家的命運,同時也牽動著兩百個家庭。

    彼時已經七十多歲,但身子骨仍舊硬朗的苗玉蘭,謹慎思考了幾天後,決定將公司的業務一點點交給孩子們。

    如今苗玉蘭海鮮食品公司,已經成了海浦的明星企業,利稅大戶。除了建在瑤水村的這家總廠,還在其他五個沿海村鎮開辦了分廠。

    項遠洋家的圓圓大學畢業後,去深圳的食品廠工作了三年,然後就回到老家,接手了自家一個分廠的管理工作。

    幾個孩子已經將企業打理得有模有樣,項小羽甚至能在北京的超市裡,買到自家的產品。

    宋恂陪著老兩口說了大半天的話,而後就被丈母孃攆了出去。

    “今天有不少知青回來呢,村長邀請你爹這個老村長也去跟大家見見面,講兩句話。你們跟他一起去吧!都是年輕人,一起說說話。”

    宋恂笑道:“娘,我們都快六十了,哪還是年輕人啊?”

    當時十幾一十歲就上山下鄉的孩子,如今有不少已經年過花甲。

    老戰友們相見,有抱的,有親的,有笑的,有哭的。

    項小羽夫妻陪著項隊長在會議室裡露面時,立馬被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包圍。

    大家都用著曾經下鄉時的稱呼,親切地喊著“項隊長”,喊著“小宋主任”,喊著小羽。

    年輕的村長,想讓老隊長給知青們講兩句,但是項英雄這會兒哪還說得出話?

    曾經熟悉的人們,三十年後再相逢,項英雄張了幾次口都沒能發出聲音。

    只一徑地握住大家的手點頭。

    大家體諒老隊長的心情,便轉而對宋恂說:“小宋主任,你代替項隊長跟大家講兩句吧?”

    宋恂沒有推辭,扶著老丈人坐下後,才開口說:“我剛來到瑤水村的時候,還是小宋主任,一晃三十多年過去,已經變成老宋了。大家來插隊的時候,還是一群大孩子,如今也已經或即將步入花甲之年了。我岳父常說,他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決定,就是支持當年的大孩子們讀書,複習參加高考,為大家爭取到一個選擇不同人生道路的機會……”

    “這些年,大家在各自的新崗位上拼搏奮進,”宋恂的視線在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上掃過,“我聽說,咱們這群同志中,有的成為了國家幹部,有的成了名校教授,有的在工廠為國防事業默默奉獻一生,有的成為了優秀的企業家……”

    “包括我在內的所有瑤水人,都為大家在各自崗位上取得的成績驕傲!瑤水村是大家的第一故鄉,故鄉的父老鄉親們一直想念著咱們。這次大家故地重遊,應該已經看到了,咱們瑤水這些年發展得非常不錯……”

    宋恂下面的話被老丈人項隊長接了過去,拉投資的話可不能讓他女婿說。

    人家衝著宋恂的面子在這裡投資,賺錢了還好,萬一賠錢了,豈不是要給宋恂找麻煩?

    其實瑤水村已經是個富裕村鎮了,即便沒有新的投資,對大家的生活也沒什麼影響。

    項英雄打起精神跟知青們聊天,然後讓閨女帶著女婿和孩子出門轉轉。

    “留咱爹自己在那裡能行麼?”宋恂被媳婦拉出來,不太放心老丈人。

    “放心吧,咱爹就是瑤水村的定海神針,村長可得好好看著他呢。村裡有啥事,不但得找他拿主意,還得找他拉贊助呢。”項小羽挽上他的手臂說,“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宋恂一路被她拽著,七拐八繞地去了村裡的養豬場。

    “來這裡幹什麼?”

    “人家知青故地重遊了,咱們當然也得故地重遊一下啊!”項小羽拉著他走進養豬場大門,跟值班的大爺打聲招呼,就被放行了。

    “奶奶,咱們來豬圈幹嘛啊?這裡好臭!”暖暖一手舉著不知從哪弄來的塑料劍,一手捏著鼻子,身後還帶著三四個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孩子。

    都是她這一下午在外面瘋跑的時候認識的。

    “你要是嫌臭,就在外面等著。”宋恂出言解救孫女。

    “我不在外面等,”暖暖舉著劍,帶人衝了進去,“我還沒見過小豬崽呢,衝鴨!”

    宋恂夫妻:“……”

    “算了別管她了,”親奶奶已經放棄培養出一個小淑女的執念了,“走,我帶你進去看看,這個養豬場馬上就要拆了,據說是要改建成新型養豬場。”

    宋恂巡視一下養豬場的環境說:“這種老式養豬場放在這裡,確實不符合瑤水村的整體規劃,汙染比較嚴重。”

    “誰要跟你說這個呀?”項小羽指著養豬場的一塊空地說,“故地重遊,你就沒回想起點什麼?”

    “不用回想,那個畫面幾乎每天都在我眼前。”宋恂笑道,“當年項小毛同志在這裡跟我英勇表白了。”

    “嘁,要不是當年的我足夠勇敢,能有咱們的今天嗎?你能過得這麼幸福嘛?”

    那次的英勇表白,真的被她吹了一輩子。

    “嗯,確實如此,項小毛同志居功至偉。”宋恂誠懇道,“當年你攔住我說,只要我跟你談對象,全公社就再也沒有人能欺負我了。事後看來,你那會兒並沒說大話。自從跟你結了婚,除了被你欺負,我就再沒被人欺負過。”

    項小羽嗬嗬笑了起來:“我也算是兌現了當初的承諾吧,並沒有食言吧?”

    “嗯,快走吧,”宋恂被燻得夠嗆,回頭喊上孫女,便拉著她往外走,“當初也不知道怎麼堅持下來的,居然在這裡鏟了那麼久的豬糞!”

    “此一時彼一時嘛,當初你也想不到能過上現在的日子呀!”項小羽挎著他往海邊漫步,然後舉起左手,作話筒狀,“宋恂同志,為社會主義事業奮鬥了近四十年,眼瞅著就要退休了,有什麼感想能跟觀眾朋友們分享一下嘛?”

    宋恂:“沒有,各人有各人的路,都需要自己去走。”

    “嗐,你這老頭真是的,”項小羽重新舉起話筒,換個方式問,“那你對自己這輩子的成就感到滿意嘛?給自己打多少分?”

    “還行,打個八十分吧。”宋恂不等她追問,便自覺答道,“我曾經覺得自己做了許多很有意義,很了不起的事。可是,如今再回頭看,其實還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夠好,許多工作沒有完成。”

    “聽你的語氣,有點蕭索呀?”項小羽拍著他的手臂打趣,“好多事情沒有做完,覺得時間門緊迫啦?”

    “不算吧,很多事業不是憑一己之力能夠完成的,甚至不是一代人就能完成的。人們常說,歲月不居,時節如流。一代人老去了,但是也有一代人正年輕。吉安、延安、暖暖,以及以後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們,都是可以接力和傳承的。”

    宋恂牽著愛人坐到海邊的長椅上,望向光腳踩在沙灘上的一群孩子。

    他們腳下的這片土地,既古老又年輕,既平凡又偉大。

    他始終相信,縱使前路關山萬重,亂雲飛渡,年輕的一代亦能坦然無懼,仗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