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流火 作品

第123章 南下

    入夏之後,東南沿海捷報頻傳。四月,閩浙送來軍報,朱紈率兵由海門進軍,攻克倭寇巢穴雙嶼港,活捉倭人首領稽天及海盜許棟。

    朱紈在奏摺中說,許棟本是大明人,為走私資財和倭寇勾結。他糾集了一批遊民佔據雙嶼,造雙桅大船運載違禁貨物,甚至在船上配備了武裝火器,見了朝廷軍都敢開火,拒不停岸接受朝廷檢查。許棟自己造船,同樣給外來船隻提供港口,島上來往之人皆說倭語、西洋語,儼然一個獨立王國。

    大明有海禁,許棟這種行為不止觸犯海禁,更是公然挑釁朝廷軍威。皇帝准許了朱紈的請求,準他在市口將稽天、許棟公開斬首,並在雙嶼築塞,盤查來往船隻,堵擊倭寇。

    雙嶼大捷後,戰報不斷傳來,每次都是小勝、大捷。朱紈請命討伐溫、盤、南麂諸賊,調動浙中衛所,連戰三月,上報大破敵軍,平息處州礦盜。九月,朱紈在捷報中稱佛郎機人到詔安搶劫,他生擒佛郎機國王三名,倭王一名,並逮捕了給外人引路的海盜九十六人,盡數誅殺於市。

    佛郎機人是大明對西洋人的統稱,這些人金髮碧眼,高眉深目,和中原人長相迥異。朱紈在摺子中大罵沿海有內奸,他斬首佛郎機人時,許多勢豪之家替西洋人求情,甚至大批官僚都出面做說客。

    朱紈甚至將矛頭直指中央,說當地豪強和倭寇勾結走私,獲得大批資財,送給京城出身閩、浙的官員,讓他們幫忙遮掩,沿海倭寇這才屢禁不止。倭寇之亂,實則是內禍。

    朱紈的奏摺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江浙可是科舉大省,全朝一半以上的進士都出身東南。像約好了一樣,京城和浙閩的彈劾摺子一起飛來,霎間淹沒了朱紈的戰報。

    當地御史、巡視、知府紛紛上報,說朱紈貪功冒進,謊報軍情,他誇大戰績,瞞報明軍死亡人數,只報勝仗不報敗仗,而且在征討雙嶼時,他還沒有攻下港口,就已經寫奏摺說大獲全勝。實際上,在三天之後,海軍才真正登上雙嶼。

    京城中御史也彈劾朱紈擅自殺戮,佛郎機人畢竟是異國人,朱紈沒有請示朝廷就將人斬首,委實是藐視朝廷,擅權自傲。

    一時說什麼的都有,皇帝案前全是彈劾奏摺,替朱紈說話的聲音微乎其微,只有朱紈慷慨激昂地替自己辯護。輿論完全一邊倒,皇帝也分不清到底是朱紈謊報軍情還是閩浙官僚集團看不慣朱紈。皇帝只能暫時免去朱紈的官職,命令兵科都給事中杜汝禎去詔安考察審問。

    年底,杜汝禎回來,說詔安那件事原來是小販做生意,不知怎麼被朱紈打成勾結倭寇。但凡被朱紈認定成勾結倭寇的人,無論緣由,統統都會被殺掉。小販因此拒捕,得罪了朱紈,其實壓根沒有搶劫一事,那些佛郎機人完全是誤殺。

    這算是坐實了朱紈擅殺。朱紈在佛郎機人一事上作假,那誅殺的九十六名海盜,甚至之前打擊倭寇的戰績,說不定都是假的。

    證據在前,皇帝立刻下詔令逮捕朱紈,將朱紈帶入京城受審。然而欽差回來時卻兩手空空,只帶回了朱紈的死訊,說朱紈畏罪,已經自盡了。

    曾經和朱紈共事的官僚紛紛上書,抖露朱紈督軍期間諸多惡行。局勢似乎很明瞭,朱紈貪功,剛愎自用,排除異己。皇帝聽到朱紈死訊的時候沒說什麼,但軍不可一日無帥,倭寇打到一半,好不容易取得的勝利局面不能半途而廢。皇帝問誰能勝任,最後官員舉薦,由南京兵部尚書張進擔任新任督軍。

    朱紈冒進,換了帥後按理會肅清很多。但沿海戰局卻膠著起來,原本已經偃旗息鼓的海盜又開始流竄,朝廷幾百萬兩白銀砸下去,倭寇始終打不完。

    端午過後,夏意日長,夜晚的風也是溫柔靜謐的,蟬鳴聲在綠蔭中此起彼伏。陸珩又天黑了才回府,王言卿讓丫鬟去擺飯,她親手幫陸珩脫飛魚服,說道:“日子一天比一天熱了,你還全天在外面跑,多少注意些避暑。”

    王言卿今日穿著松綠色軟煙羅長衫,陸珩原來覺得沒有人能把綠色穿好看,但王言卿這一身窈窕嫋娜,瑩白肌膚在綠紗下若隱若現,顯得越發白皙細膩。

    王言卿正在幫陸珩解衣襟,陸珩順勢摟住她的腰肢,感嘆道:“果真冰肌玉骨,清涼無汗,要我說,帶什麼東西都不比抱住夫人更避暑。”

    王言卿動作被他壓住,她用手肘撞了撞他胳膊,嗔怪道:“別鬧。抬手,換衣服呢。”

    陸珩看了王言卿一眼,慢悠悠放開她的腰,抬起雙手。王言卿幫他換了身家常衣服,外面的晚飯已經擺好了。兩人去外間落座,正要吃飯,外面忽然急匆匆跑來一個侍從,停在院中抱拳:“都督,宮裡有詔。”

    陸珩沒辦法,只能放下筷子,換回朝服,立刻進宮。陸珩路上腹誹,皇帝這是存心不讓他過夜生活。不過,皇帝這兩年越發潛心修道,連早朝都罷免了,臣子等閒見不到皇帝。這麼晚召陸珩入宮,多半是有什麼急事。

    陸珩趕到西內。皇帝如今已經不住在紫禁城,而是搬到西內。西內原是皇家園林,內有奇花異草,假山流水,三個湖泊連綿開闊,水霧渺茫,配上宮殿裡繚繞的煙霧,在夜色裡當真有些仙宮的意味。

    守門太監見了他,施施然行禮,道:“陸都督,隨奴婢這邊來。”

    自壬寅宮變後,皇帝再也不相信宮人,更不相信臣子,索性搬到西大內,身邊人手全由自己調度,再不接受古往今來約束君王那一套。皇帝甚至連早朝都不上了,每日待在西大內,只有他信得過的太監才能近身。臣子想見皇帝,只能先寫摺子稟報,然後等皇帝召見。

    但若以為皇帝不上朝就不理政,那就大錯特錯了。朝政大權依然牢牢掌握在皇帝手裡,而且因為早朝取消,大多數臣子不再參與議政,唯有管事的臣子單獨向皇帝稟報。如此一來,君臣平衡徹底被打破,臣子相互猜忌又無法把控皇帝,只能內部混戰,皇帝退出這場博弈,徹底成了評委和看客。

    陸珩是少數能正常接觸到皇帝的臣子之一。太監見了他,不敢刁難,立刻引著陸珩去見皇帝。

    陸珩剛一進殿就聞到一股丹藥味。他面不改色地低頭,對帷幔後的人影行禮:“臣參見皇上。”

    皇帝穿著道袍,坐在煉丹爐前,問:“對倭寇局勢,你怎麼看?”

    這可是個送命題,陸珩心中飛快閃過這段時間的人和事,兵部一切如常,夏文謹忙著給二皇子啟蒙,那就是內閣剩下那幾人來見過皇帝了?陸珩的思量在眨眼間,他不動聲色,很快回道:“總督張進在南京多年,熟悉海務,行事謹慎,愛民如子,有他督軍,應當很快能傳來捷報。”

    在官場上,彈劾不一定是責罵,誇讚也不是為了你好。陸珩這些話看似是肯定張進,其實字字都有其他含義。

    張進是江浙人,出身貧寒,但找了一個有錢岳父,資助他科舉當官。之後張進留在家鄉,在南京那一帶當過知府、侍郎,藉助職權給他岳父大開方便之門,是南方很典型的科舉、鄉紳互利模式。陸珩說張進熟悉海務,實際上是暗示他和當地鄉紳商賈一條心;行事謹慎即自他督戰以來,沿海再也沒有剿滅過大夥海盜;應當很快能傳來捷報,意味著他還沒傳來過捷報。